第7章碧凝膏
这一日,许久未露面的莫青来了锦画轩,带着初苒和小桃到一处殿阁去当值。
初苒看到大殿上的“紫霞阁”三个字时,无端就想起元帝的寝宫紫宸殿,这王府中违禁逾制之处甚多。初苒暗暗叹气,皇帝病弱,萧鸢却正意气风发,只怕君臣之间博弈之势已成。
莫青在前头走着解释说,此处是主子爷处理公务、一并起居之所。正殿平日里少用,见客多在西厅。处理公务,则在东殿的三间书斋。
初苒想想也是,除非是迎接天使,聆听上意,否则在建州,萧鸢一人独大,何须用正殿见客?但是以后若是都在这里当值,那岂不是又要日日拘在萧鸢跟前。初苒想想都觉得郁闷,蔫儿在茶间佯装忙活,死活不愿出去。
莫青急得抓耳挠腮,却也不好催促。眼见着书房那边脸色已经不甚好看了,这边还没有半分过去伺候的意思。想想只得自己沏好一盏滚滚的热茶,托到初苒面前,一脸谄媚的笑,两眼晶亮。
初苒最受不得这样的眼神,在她心里始终觉得自己与莫青、小桃是一样,见不得他们这般小意讨好的模样。索性不待莫青劝说,就顾自撅了嘴接过茶水,袅袅出了茶间。莫青准备的一肚子话,竟一句没用上。
书房内,萧鸢独坐在案前。今日他束了金冠,身上依旧是玉色便袍,但是领袖上都以金线罗织福纹,端坐在宽绰的漆案前,贵气逼人。初苒悄声过去,将茶搁在案侧时,萧鸢正兀自垂眉生着闷气。
回府多日,那丫头竟敢将他抛诸脑后,独自过得怡然自得。让莫青去召她前来,眼见日已近午,她也不知还在那里磨蹭。
萧鸢皱眉端起茶盏,刚近唇边,就觉出滚烫,直接铁青了脸整盏掼下。初苒躲闪不及,尽数被淋在衣袖上,滚烫的茶水层层渗进去,贴着皮生生地烫。
莫青在外面听见里头摔盏子的声音,猛然忆起那盏滚茶,脸色顿时骇得煞白。
屋内,萧鸢见烫着的是初苒,顿生悔意。又见初苒攥紧着衣袖生生受住,任是痛红了眼也不吭声。萧鸢更觉得心中难受,一时竟口不择言道:“爷这府中,倒还真是养了些有骨气的人。”
初苒一怔,方才她还觉得是自己疏忽,被他摔茶烫着,忍忍也就是了。哪知他非但没有半分歉意还这般言语刻薄。初苒索性直挺挺地跪在地下,樱唇咬得快滴出血来。
萧鸢被激的怒火中烧,猛得想起什么,朝门外大声喝道:“莫青!”
莫青忙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挨着初苒就跪倒下去。
萧鸢看也不看,指着门外说道:“自去都尉府领三十廷杖。”
莫青猛地哆嗦了一下,面色青白交加,应道:“是。”
待起身时,衣袖却被身旁的初苒一把拽住。初苒自然知道莫青不会故意斟盏滚茶来陷害自己,只怕也是一时忘了。现下见莫青打哆嗦,就晓得那三十杖必不是好领的。
初苒强忍了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俯身说道:“先生,都是奴婢的疏忽,不干莫青的事。”
萧鸢乍然听见奴婢二字,又眼见二人拉扯,眼中快要冒出火来,森森喝道:“那就两个一起去!还有小桃,一人三十杖!一杖也不许少。”
小桃跪在门外,听得浑身直颤。
莫青忙带着哭腔,叩头说道:“求主子爷息怒,奴才身糙肉厚,这就去领赏。姑娘大病初愈,禁不起杖责,求主子爷让奴才一人去。”
初苒手臂上灼痛难当,又听见小桃也被攀扯进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泪珠滚滚而下,抬头说道:“先生是自哪里带了气来的!不过一盏热茶,都已泼在奴婢身上了,还要教大家去哪里领杖责?!”
萧鸢见初苒双眼红肿,腮畔带泪,口中犹自称奴婢,不禁气结。索性冷下眼,甩袖离去。
厅里顿时寂静,莫青看看自己被初苒拽住的衣袖,叩头下去说道:“谢谢姑娘大恩,主子爷这次是饶了奴才了,都是奴才带累的姑娘。”
初苒虚脱地松了手,歪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又有些发黑。莫青忙朝门外喊道:“小桃,快进来伺候你家姑娘。”
打从莫青被叫进去,小桃就俯身跪在门外,心都是提在领口上,如今听见莫青叫,忙颤声应了进去。
初苒见莫青一路小跑追着萧鸢的方向去了,自己才缓缓起身,被小桃扶着走回锦画轩。
进了房门,小桃褪下初苒的湿衣,只见一片红红的燎泡从肘下一直延伸到腕子上。小桃不料竟烫得这样厉害,顿时乱了方寸,四下翻找。屋里又怎会有现成的烫伤药?
火急火燎跑出院子,就见紫苑的祁管事托着一只精致的乌木匣,带着几个丫头疾步而来。撞见小桃,就忙递上匣子,又细细嘱咐了一番。什么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不好,不拘时辰只管报过来,云云。又将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伶俐丫头,名唤茜儿,交由小桃使唤,一并两个粗使丫头都留在外院听传。
小桃捧着木匣跑进房里,初苒正眼泪汪汪地倚在榻上吹胳膊。小桃忙过去,说道:“姑娘,吹不得吹不得,着了风更了不得。奴婢这就给姑娘上药,马上就不疼了。”
说话间,小桃开了木匣,一股异香顿时扑鼻而出。里头是一个盘丝镶宝的银盒儿,内盖儿上写着碧凝膏。小桃一怔,这盒儿的样式她却认得,正是王府特制的秘药。
顾不上细想,小桃忙将莹碧清透的药膏拿银签挑了,尽数敷在初苒烫伤上。初苒起初还觉得酥痒难耐,后来就只剩一片幽幽的凉意,灼痛顿消。大约药里有宁神之物,眼皮竟也沉重起来,倦怠至极。见状,小桃忙拿素绢垫好初苒受伤的手肘,扶她躺下歇息。
茜儿十分机灵,打从进门就不曾多嘴一句。小桃暗忖:到底是祁管事送来的人,年纪虽小,行事却稳妥老道。故命她守在榻前看着,防着初苒翻身压了手。自己收好银盒,也疲惫的坐在一旁,思绪万千。想起从前做针线时,初苒跑前跑后倒茶递物的光景,小桃暗悔自己看走了眼。
这小桃入府已有五六年,凭手艺才在府中做了二等司针。几日前忽然被调到紫苑,分进锦画轩。这紫苑在懿王府中可算一院,也可说是单另一府,乃懿王公务之处。苑中一应人事、杂务都与王府分开,归懿王跟前的祁顺单管。锦画轩则是懿王从前极喜欢的清歇之处。
半月前,祁管事忽然说此处王爷要赏了贵人来住。小桃便领着一众仆役,日夜不歇的收拾。可是,待到初苒来时,却又是从偏门入府,祁管事配发下来的也是侍人服色。除了叮嘱,要做姑娘称呼,要隐瞒王爷的身份,其余再没说什么。至于初苒到底是不是要安排在锦画轩里住的贵人,小桃也曾狐疑不定。
但是过了今日,这位盼儿姑娘的身份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小桃轻轻叹气,握着初苒换下的湿衣挑帘出去。一抬头,却见王爷负手站在窗下。忙俯身跪迎,低声道:“请王爷安。”
萧鸢踱进内室,将纱帐撩开一角。绯色的床帏里,初苒正拥被酣眠,蛾眉若蹙、粉颊鲜妍,素绢衬着的那一段狰狞的手臂,看起来格外扎眼。萧鸢眼中尽是愧悔。他要处罚一个家奴,何须送到都尉府中去?他不过恼恨初苒,不肯将他放在心上罢了。无意烫伤了她,他已然追悔莫及,哪里还会再责罚。
天气一天天凉下去,日子却一天天好过起来了,紫霞阁里一派祥和。萧鸢依旧寡言,却再不捉弄初苒。
重阳佳节将至。
除了初苒、小桃无甚可做,府里上下个个忙得焦头难额、人仰马翻。
莫青窜进窜出的忙活,紫霞阁里许多事情都是初苒和小桃照理。莫青也知恩图报,常常带了府里试做的各色新点心来答谢,这让初苒和小桃都很是满意。
据莫青说府里的新厨子会做九九八十一色重阳糕,到了重阳节那一日,要在夜宴上将糕码成一座九层玲珑糕塔,内里点了灯呈上去。初苒满嘴香糯甜滑,一边听一头在心里描摹着糕塔的样子,对莫青口中提到的重阳夜宴甚是神往。
莫青还送来了解食的菊花酒,晚间小桃就会开了酒坛斟上几盅。每到这时,初苒都只能眼巴巴儿的瞧着小桃纤巧的手指拈起蕉叶杯,放在唇边清嗅。自己手里的重阳糕则立时显得干巴了许多,再看小桃眯起眼呷上一口,初苒更觉得嘴里无味,心头上火,恨恨得推开面前的糕点碟,扭身回屋睡觉。
小桃在外间欢愉大笑,茜儿笑着抿了嘴跟进内屋,给初苒安置床榻,伺候梳洗。
手上的烫伤还有些淡淡的痕迹,初苒躺在帷帐里,随意瞄了一眼,心中甚是不满。忌口,忌口。烫了一下而已,至于忌这么久么?难道她就天生一副受虐像?萧鸢才安逸了几日,小桃又来气她。
初苒翻来覆去地将枕头一通揉弄,又狠狠枕在头下,嘴里咕哝个不停:“哼,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