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骚乱(二)
张经走出门外,一丝灯光从眼前的窗口中投射而出。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清冷,他裹了裹衣衫,轻轻走了过去。
微弱的灯光下,先前那少年正襟危坐,两手捧住竹简,轻轻道:“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计,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大底圣贤发奋之所为作也。”
轻读声里,低沉呜咽。张经心里有些无语,不禁想道:“方才来到之时,看这丫的一脸不快,原以为是什么事请。现在看来,性情懦弱之极,跟个女人似地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想完摇摇头,正要转身回去休息。却见老妇人从少年背后走出,微颤颤地来到少年身后。
老妇人只是轻柔地看着少年,眼中充满了痛惜。房间中的灯光虽然微弱,张经却是看的清清楚楚,而少年仍然未觉。他放下竹简,悲声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孝之终也;余生逢乱世,难有尺寸施展才华之地。子欲养而亲不待,双亲百年之后,有何面目见于世人!”
“彦儿,你这是何苦?”老妇人终于忍受不住,一把搂住少年,痛哭起来。
少年见到老妇人,急忙强作欢笑道:“是孩儿不孝,打扰母亲休息了。”说完,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楚,放声大哭起来。
看到这里,张经也感觉再看下去于礼不合。正要离开,却不小心才在破罐之上,发出“咯吱”的声响。那破罐乃是老妇人傍晚之时用来喂鸡的。张经因为失神,竟然没有注意到,当下心里只有苦笑。
“谁?”老妇人看向窗外,心中惊疑不定。
“主人勿忧,小子夜恭,不小心打扰了贵母子休息,真是失礼。”张经都到门前,恭声道。
“吱嘎!”那少年拿过眼前油灯,缓缓地打开门户。见到张经,心中了然,也是面有愧色道:“是在下情难自禁,打扰了客人休息。外面春寒,请进来说话。”
“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还未请教兄台贵姓。”走进屋中之后,张经有心探个明白,便开口询问道。
那少年拿过油灯,紧盯张经脸庞,见到问话,当下道:“在下姓许命彦,字士则,世代生长于此。乡野鄙夫无益于世,让兄弟见笑了。”
回过头来,许彦扶着老妇人道:“时辰不早了,母亲先安息,且让孩儿招待客人。”
那老妇人也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有所不妥,便叮嘱了几句,在少年的扶持下前往后方休息。
不多久,许彦去而复来,放下手中油灯,施一礼问道:“还问请教兄弟大名。”
“扑哧——”张经见到许彦一付毕恭毕敬的样子,再也忍不住道:“兄台何必如此多礼,我一介小子,年未弱冠,哪来的字!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我一见如故,即便以兄弟相称那又如何。在下清河张经,许兄便直呼其名也无不可。”
许彦见说,黯然转过身,缓缓在席上跪坐下来,轻轻道:“原来是平陆侯的公子,倒是许彦眼拙了。”
“难道许兄会拘囿于门户之见而对小弟有所见外?”张经理了理衣衫,在对面跪坐下来。
“兄弟来到陋室之后,感觉许某有何不妥之处?”许彦面无表情,顺着微弱的灯光,紧紧地盯着张经的脸庞。
张经见他问得奇怪,不由将从傍晚见面到现在的情景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抬头看到许彦的目光,心下一动,小心翼翼道:“许兄莫非得了失聪之症?”
许彦有些惊讶看着张经:“小侯爷年纪轻轻,观察力竟然如此之强,真让许某佩服!”
二人促膝长谈。从许彦的话中,张经了解到。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少年,是在十二岁那年突然失聪。耳聋之后,学习更加刻苦,这让他在后来进入了太学。只是他出身寒微,又有耳聋之症,加上平时为人极为低调,所以并没有多少朋友。
谈着谈着,张经也越来越吃惊。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穿越成清河张家、平陆侯的四少爷。这让他接触到的人物无一不是北魏的精英。这些人中,他最看好的当然是华阴杨家,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杨愔。
杨愔再聪明,毕竟是华阴杨家倾心培养的下一代。而眼前的这个聋子许彦许士则,出生于贫寒之家,从小在稼穑之间。即便所读之书也是从同窗大户那里借来的。而他的见识却要比杨愔强太多。
虽则有杨愔年龄较小的原因。不过张经两世为人,见识自然非这个时代的人物所能比。这个许士则耳聋之后,只靠读唇之术与人交流。能有现在这番见识,当真是非同小可。
自从前来许家,这个许彦但凡对话,总是盯着对方的脸庞。他便是通过这个特点大胆猜测,才知道对方得了耳聋之症的。
他敢确定,如果把眼前的这个许彦放在后世,绝对是一个宗师级的人物。
可惜啊,可惜。在南北朝这个乱世之中,没有家族在身后发力,只怕他也只能老死户牖之下了。
想起在后世学到的历史里,士族的势力贯穿整个唐朝,进入中国社会第三段最黑暗的五代十国之后,才彻底被瓦解。也难怪方才许彦会那般悲伤。作为儒家的忠实信徒,再也没有比无法立身行道更悲哀的事情了。
后世引以为豪的五千年历史,最黑暗的三个大乱世。一是春秋战国时代,礼乐崩坏;第二个便是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华夏大地相争近四百年,期间只有短暂的统一。期间永嘉之乱导致的晋怀帝被俘,其对汉族的打击,甚至比后世的靖康之耻还要严重;第三段大乱世,便是唐末军阀割据,五代十国时期。
三个乱世比起来,最乱的,当然还是他现在所处的时代。这个时代即是士族最后的辉煌时期,也是在沉沦前夜奋力挣扎的时期。
想到士族之事,便不由自主想起前世在军队中服役时的情景。各种军事推演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无数士族在乱世末端消失在历史长河,让他禁不住打了两个冷战。
许彦见状,从榻上拿下一件长衫递过去道:“寒舍简陋,实在是抱歉。这件长袍虽然破旧,总好过没有,你披上吧。”
张经有心拒绝,看到许彦殷切的目光,不假思索地接了过来。他实在不想给对方一个盛气凌人的印象。
看着许彦有些冷漠的脸庞,张经忍不住问道:“若是有朝一日,许兄封侯拜相,该怎样做才能让当前宇内混一?”
“封侯拜相?”许彦盯着张经的嘴唇,苦笑道:“乱世人命贱如狗。许某只求这一生能够奉养母亲,使我父不致为无祀之鬼,已经感念上苍眷顾,哪里敢想封侯拜相之事。更何况,当今之世,南有萧梁,北有蠕蠕,大魏以异族而掌中原。无孝文皇帝改服易制,则其势难久。虽则如此,三代而下,当今朝廷已经危如累卵矣。”
“哦?许兄的意思是说,我朝大乱在即,难以持久。南人会一统天下喽?”张经有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意调侃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许彦也不由地笑了起来:“你我一见如故,犹如刎颈之交,又何必如此。许某身为一介布衣,今日便与兄弟你坐而论道,又有何妨。既然论道,当然需要言无所忌。我有此心,亦知张兄不会让我失望也!”
“好!好!好!大丈夫理当如此!”张经听到这里,忍不住叫起好来。先前还觉得许彦性格懦弱,犹如娘们。此时此刻,只觉得这个许彦实在是个妙人,大丈夫长歌当哭,哪来顾得了些许世俗眼光。当下便道,“请继续!”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家继礼法圣贤之学,国从利益相承之出。衣必精美,物必丰盛,人必礼学,国必利益。君臣必称吾国吾民。孝文皇帝身为一代雄主,的确近代所未有。然而面对华夏千年传承,想要世代相继,也不得不改服易制。”
“只是——”
“只是什么?”张经好奇地问道。
“孝文若在,汉人固无恢复之期;于我华夏传统,却有继往开来之功。”许彦叹息一声,有所遗憾道,“世上只有一个孝文,幸哉?悲哉?”
“许兄是说南人可以一统中原吗?”
“断无可能!”许彦满脸嘲笑道,“永嘉五年,匈奴攻入洛阳,俘获晋怀帝。衣冠之士靡不变节;君臣男女,无有以大义进取者,犹不如胡人略涉汉学,粗识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