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风波起
这世上有种最深沉的演员。
不同于普通的戏子,他们的光鲜亮丽不仅仅是在荧幕上,在现实中,他们照样可以耀武扬威,呼风唤雨,混淆黑白,指鹿为马,甚至生杀予夺。
他们有种统一的称呼。
政客。
为官者,无论好坏与否,都不希望在自己辖区内发生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原则和底线了。常言道,无官不贪,这个阶层里大多数人贪图目标一致,但其中有看起来清廉的一小撮部分,他们所图的东西与众不同。
别人贪图钱财,他们贪民心。
在常委会上搞一言堂,说一不二,牢牢压制着市委的霸道作风,早就让一些人暗中不满,各种政治派系不知道写了多少封投诉信上递高层,但消息却始终如石沉大海,不起波澜,无论风云如何动荡,沈哲二十多年来扎根杭城,坐在一把手的位置上面,地位牢不可破。
不动,不争。
搞政绩,玩权术,制平衡,贪赃枉法,溜须拍马,都是为官者可以玩出来的花样,但就算玩的再怎么出彩,也只不过是个政客而已。
走上政坛这条路,每个人开始都抱着各式各样的理想。或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或位极人臣,言出法随。或锦衣加身,谋一世荣华富贵……
沈哲也有理想,最奢侈也可以说最朴实的理想。
做一个好官。
何谓好官?
严于律己,忠于职守?兢兢业业,两袖清风?
不同的人或许有不同的理解。
但在沈哲的心目中认为,能在老百姓心里留下名字的官员,才是好官。
沈哲用了小半辈子的时间耐心改变着这座山清水秀的城市,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环境,低调务实,到今天,他成功了,成了人们心中最为爱戴的市长。
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华亭市委大院。
地理位置处于核心区域的一栋别墅内,沈哲手持毛笔,神色专注,正在练字,他的书法绝非是一般的附庸风雅,而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风范,端庄楷体,一笔一划,不锋芒,却尽显一个高官的峥嵘气象。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沈哲眼神专注,一首苏轼的《定风波》序词写完,然后开始这首词的正文。
“嘭!”
书房外猛然传来一阵大响,然后紧跟着一名年约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少女冲了进来,毫不顾忌沈哲长年身居高位所养成的威严,大声的喊了一声:“爸!”
沈哲不动声色,提笔的手却微微一凝,笔尖处一滴墨汁滴在了雪白的宣纸上面,缓缓晕开,好巧不巧的,正好滴落在了最上方定风波三字的定字上面。
“照我们那个年代,你现在都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姑娘了,还如此毛毛躁躁的,也不知道稳重些?”
沈哲笑了笑,轻声叹息道,手中的笔却缓缓抵在了宣纸上,开始挥洒。
“爸,听说昨晚郝峰在金碧辉煌和人赌了场旷世赌局,赌资破了三个亿,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能畅通无阻的进出书房并且在沈哲面前无拘无束,这个女孩,无疑是沈哲的独女,杭城第一公主沈湘媛了。
“你从哪听到的消息?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不知道捕风捉影的事轻信不得吗?”
沈哲微笑道,有些无奈,有些叹息,手中的动作却不停,在他身后,一副笔力苍劲的字画高挂在书房中最显眼的位置,用中正楷体书写,一笔一划沉稳有力,仿佛有一股雄浑刚毅的力量要破纸而出。
“爸,你也别管谁告诉我的,现在外面都已经传开了,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难道还能有假吗?”
沈湘媛一脸不满,狠狠瞪着一脸云淡风轻神色的沈哲。她印象中的父亲,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幅宠辱不惊信笔挥墨的从容模样。
“既然你都有了认定,又何必多此一举跑来问我?”
沈哲缓缓道,伸出手,轻轻沾了沾墨汁。
“和郝峰豪赌的,真的是他?”
“他……是谁?”沈哲轻轻一笑,头也不回,开始着笔。
“李经略!”
沈湘媛翻了翻白眼直接开门见山,在自己父亲面前,她也懒得表现自己幼稚的城府,在外人眼里高贵冷艳的市长千金,在自己父亲面前其实和普通的顽皮女孩没多大的区别。从小就跟老爹斗智斗勇,偷家里零花钱,偷偷杀死老爹养的小金鱼,或者把他看过的书里的书签拿走,斗了这么多年,始终都没赢过。
再斗下去?早烦啦。
“他赢了郝峰那么大一笔钱,以郝峰的个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爸,他是我朋友。你不能坐视不管……”
“湘媛,你说官场上最重要的法则是什么?”
沈哲对女儿的话不置可否,没有回应,反倒是聊起了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别说什么为人民服务,都是虚的。大方向上是没错,但为人民服务,起码也要保证自己能在官场上生存下去,保证不丢乌纱帽才是硬道理,手上掌握的东西多了,为百姓做得事情也就越多。说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沈哲平淡道,等了半晌,没听到女儿回答,轻笑着反问了一句:“怎么,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在这座大院里生活这么多年,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就算现在我去问才入职小半年的司机,他都能立马给我个答案,现在就我们父女两个,随便聊聊,不碍事的。”
“我在想。”
沈湘媛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坐在沙发上,托着下巴,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才试探性道:“是问心无愧?”
沈哲轻笑着摇头。
“是阿谀奉承?”
摇头。
“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拘泥于条条框框?”
还是摇头。
沈湘媛不耐了,猛然在沙发上站起来,她哼了声,看着自己的父亲,耍起了无赖,道:“爸,你告诉我!”
“是识时务。”
沈哲微笑道,似乎写完了,停下笔,将笔放在一边,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面,看着女儿,笑道:“你现在不应该担心你的那位‘朋友’,反倒是应该担心郝家才是。赌资破亿,按照我们这个层次的工资,就算是几辈子也积攒不了这么大一笔财产,郝家那小子和人置气一场赌局,就能拿出一个亿,这笔钱从哪来?”
沈哲语气顿了一下,笑了笑,继续道:“其实昨晚郝国强亲自赶去了金碧辉煌,开设地下赌场,而且还摆出旷世赌局,他大有理由将所有人抓进来,但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了离开。有时候退一步,并不等于懦弱,有进无退的那是卒子,抓了你那朋友有什么好?到时候郝峰也逃不了干系。所以啊,退一步,也是需要魄力和智慧的。而且在郝国强眼中,你的朋友只不过是瓦罐,他又何必去硬碰硬。郝家那小子,这一次下了步蠢棋啊……”
“爸,你的意思是郝家这次自身难保,不会再借机生事?”
沈湘媛眼睛一亮道。
“政治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到了我们这个层面,要动一动,那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但不管这么样,郝国强这次是要焦头烂额一阵了。”
沈哲爽朗笑道,他在家中,甚至在市委大楼,平日里都是一副和善的模样,没半点架子,更没有上位者的所谓气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却让市民挂念的好书记,平易近人,几乎在他身上做到了极致。
沈湘媛失望的哦了声。
沈哲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水,似笑非笑道:“照理说,你和郝家那小子认识这么多年,他对你也挺上心的,我认为你们呢两人之间应该有点感情的。这次……你怎么反倒是巴不得他一蹶不振?”
“爸!”
沈湘媛羞怒的囔了一声,“你以为是你以为,反正我和郝峰一点干系都没有。不要把我和他扯到一起。好了,不打扰你了,我去上学了。”
沈哲苦笑,看着利用完就把自己扔下不顾的丫头,沉默片刻,在沈湘媛走出书房的前一刻,轻声开口道:“找个机会,把你的那位‘朋友’喊到家里来坐坐。”
沈湘媛闻言一怔,愣愣的回头,注视着笑容温和的父亲,半饷,才点点头离开。
房门关闭,书房内,沈哲低头,书桌前,那一副墨宝,墨迹已干。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首完整的定风波。
从序词到正文,皆是楷体,一笔一划,大气峥嵘。
只不过最上方的标题,定风波的定字,却被沈湘媛刚刚闯进来的时候,沈哲抖落的那一枚墨汁给悄然晕开。
沈哲靠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拿起自己的这幅字,不言不语,轻轻将它撕碎,将碎纸片轻轻放进旁边的垃圾篓里面。
“定风波?怕是风波刚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