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小小郭嘉论生死
左慈须发尽白,连脸上的毫毛,都是白绒绒的,可细观他的容颜,却又肌肤紧致光滑并无皱纹,虽说并不是如孩童那般娇嫩,却绝不是久经岁月摧残的苍老。
就连司马徽,也笑吟吟地看着左慈,想是正在心里猜测左慈的年龄。
郭嘉仔细打量半响,几次迟疑着想说话,但终究还是摇摇头,没有说出话来。
左慈见状,伸出左手,轻抚长须,哈哈大笑,道:“贫道已六十有四了。”
“啊?!”
众人一听,无不肃然起敬,尽皆愕然,同时又如同恍然大悟。
在这个时代,年过五旬,就算是老人了,而年过六旬,则可算是高寿之人。因而众人一听左慈所言,再看他的行为举止,却丝毫没有老态,不肃然起敬,那才是咄咄怪事。
郭嘉惊讶得大张着嘴巴,可在众人之中,就数他最先回过神来,兴奋地对左慈道:“道长鹤发童颜,又四方游历,想必见识不凡。方才我们正在争论生死、仙道之说,小子不才,想听听道长的高见。”
马腾一直静默旁观,对左慈之言哑然失笑,可此时却着实被郭嘉吓了一大跳,闹不明白,以郭嘉如此小小年级,怎么会讨论起生死这么个宏大的问题。
在座诸人,除却司马徽实际上是年约五旬之外,都最多不过刚刚成年,讨论生死这个问题,也都稍显早了些。
“人之生,人之死,莫不蕴含天地玄妙,仙道渺渺,传言凿凿,贫道四方游历,苦苦索求,始终不得其途,是耶非耶,贫道也想找高人指点迷津。”
左慈不因发问的是郭嘉这么个孩童,就对此问题嗤之以鼻,而是一脸肃然,沉吟半响,方才珍而重之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如道长所言,仙道之说是虚妄之言了?”
说话的是戏志才,他微皱着眉头,朝左慈问道。
“不然。”
左慈摇摇头,笑答道:“贫道相信仙道之说,但多年苦求不得其途,只是心迷欲得高人指点,非是说仙道虚妄之意。”
“道长所言,有是,有不是。”
左慈哦了一声,看向发话的郭嘉,饶有兴致地问道:“愿闻详情。”
郭嘉的一本正经,看在马腾眼里,着实有几分好笑。想想也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与一群大人一本正经地讨论生死难题,能不显得好笑么。
郭嘉目不斜视,对马腾的似笑非笑一概无视,用仍甚是稚嫩的声音答道:“人之生死,的确是天地玄妙,可仙道传说,虽说言之凿凿,但在嘉看来,多半是不可信。”
“如此说来,小友认为仙道乃是虚妄了?”
“正是。”
在左慈和郭嘉问答之际,马腾抬头看向其他人,见到他们均微微点头,立时明白过来,他们都持此说。
可马腾对这个问题,倒是有自己的看法。他想起在科学昌明的后世,有一个哲学命题,那就是上帝是否存在。从逻辑的角度来说,这个命题既无法证真,也不能证伪,所以争来争去,信教者自信,不信教而笃信科学者不信,各取所好就好了。
现在讨论的这个仙道之说,其实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马腾见众人都在思索,一时嘴快,插嘴道:“仙道之说,信者言之凿凿,不信者谓之虚妄,其实依在下之见,此说既是也不是,何妨信者自信,不信者不信,各取所好罢了。”
马腾此说放在多元化的后世,那自然是言之有理,但他忘了现在身处的这个时代,可是独尊儒术之时,可以说就是个典型的一元化时代。
在这个时代,想做到你求你的仙道,我谈我的入世之道,双方相安无事,和睦相处,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人们早已习惯了一方天,一块地,一国,一君,也就只能有一个儒家学说的思想,如果有人提倡信儒者言儒,信道者言道,那岂不会天下大乱。
虽然马腾现在所说的仅仅是对待仙道之说的态度,还未上升到动摇儒家学说的地步,但这种思端的苗头那也是玩玩不可能为儒士所认可的。
果然他话音刚落,在座诸人中,除了司马徽、左慈和郭嘉外,其他五人一听马腾所言,无不色变摇头,荀攸更是直接开口斥道:“那怎么行,仙道之说本就是虚妄,岂可模棱两可。”
没有表态的三人中,司马徽乃当今名士,学识渊博,对儒家经典那当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也正因为他博览群书,已然跳出一家之言的困锢,所以对马腾所言多有所思;左慈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徒,本就偏向道家之言多些,因而对马腾之言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郭嘉是神童不假,但毕竟年幼,头脑还未完全被一家之言所占据,还没有意识到马腾这句话所要点燃的是什么苗头。
戏志才等五人则不一样,正是饱读圣人书,体悟圣人微言大义的年龄,满腔都是“手持圣贤书,教化天下人”的热血,一听马腾之言,那当然是如同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刻就跳将起来。
马腾被众人众目睽睽地盯着,要他说出一番大道理,他当然做不到,不过抛几个难题出来,那还是可以的,因而不慌不忙地对荀攸笑道:“大儒董公提出天人感应之说,想必诸位并无异议吧。”
见众人纷纷点头,马腾接着道:“如此说来,天人本同类,人有生死但天寿无穷,难道不正是说上天即证仙道了么?仙道既存在,仙道之说又怎能说是虚妄。”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不已。
大儒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众人自是烂熟于心,更知其目的是为儒家限制皇权提供理论依据,后来更发展为五行三统的皇权更替学说,目的当然还是一个,那就是限制至高无上的皇权。
在这套学说中,的确有把上天塑造成为至上神的嫌疑,所以马腾这么问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从来没有人把上天与人、仙放在同一个层面上,来讨论,来比较。
马腾为避免与众人论辩,不待众人出声,赶紧接着道:“在下并不信奉仙道,只是以为此说本就争不出个究竟,有人言之凿凿,有人谓之为虚妄,因而何妨信与不信者各行其是。至于生死,在下倒是想起听过的一个故事来。”
果然,马腾立时成功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开来,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娓娓道来:“一人赶路,荒无人烟,苦苦跋涉,缺食少水,身后饿狼追来,他慌不择路亡命狂奔,可前方无路,只有悬崖。眼见就要葬身狼腹,他无法可想,唯有闭目纵身一跃。幸运的是,他被悬崖上的一颗树托住,正在暗自庆幸长吁一口气时,他才发现,悬崖底正有无数的毒蛇昂头欲食,而更要命的是,树根处窜出无数老鼠,拼命地啃噬树根。眼见着片刻之间,树根就会被老鼠啃噬殆尽,那时也就是他掉下悬崖,葬身毒蛇腹中之时。”
马腾见众人皆听得津津有味,停顿片刻,接着讲述:“就在此时,他抬起头,发现身旁的树叶上,正有一滴闪闪发亮的蜂蜜,于是他全然忘却头顶的饿狼,啃噬树根的老鼠,还有井底的毒蛇,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将那滴蜂蜜卷进嘴里,闭上双眼,细细地品尝起来。”
这个故事,马腾还是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从一本看过的武侠小说中读来的,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此刻复述过来,仿佛故事中的那人,即是他自己,那人的处境,即是他身处这个时代的处境。
千念百转之间,马腾一时感悟良多,心里唏嘘不已。
众人都是聪敏才俊,当然能够明白马腾这个故事中的寓意。
人之生死,又何尝不是如故事中的那人一般进退两难。追求仙道者,是期望就此脱离生死,跳出困境;儒家门人信奉圣人的“未知生焉知死”,索性将此困境全然抛开,不予考虑。
即使是故事中的那滴蜂蜜,在不同的人看来,也可能寓意着完全不同的东西。譬如有人将之当做权柄,有人将之比作钱财,还有人将之作为建功立业造福万民等等,因而也就有着不同的人生追求。
偌大的厅堂露台,众人尽皆沉思,一片静寂,唯有竹梢在秋风吹拂下,发出簌簌声响。
“生死之间,进退两难,妄论生死,莫如把握现在。真是好故事,鄙人受教了。”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司马徽,他抚掌赞叹,长身而起,在古琴前坐定,笑道:“方才偶有所感,在座诸位俱是俊彦,老朽不才,邀诸位品鉴品鉴。”
司马徽本就是抚琴的大家,马腾在打听他的消息时,就知道他的琴艺连名士蔡邕都赞叹不已,而蔡邕的琴艺即使在后世,那可也是史载言之凿凿的。
当琴音响起,马腾立刻就如同被一缕琴音牵引,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空达通明,山水长卷起伏幻灭,人生悲欢离合,如泡影般载浮载沉。
这琴音,分明就是水镜先生司马徽对人生的思索与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