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杀出黎明(二)
徐玉扬见了高旭悠哉游哉地走回来,他一把拨开人群,冲到高旭面前,不分由说就当胸击了高旭一拳。众人见罢面面相觑,乡兵们还没反应过来,但高字营的兵士一个劲儿的拥上前去要护住高旭时,却见徐玉扬就抱着高旭哈哈大笑道:“好兄弟,亏得为兄没有看错你。”
高旭知道徐玉扬的言下之意,也是笑道:“徐大哥的眼光一向不错。”
这也难怪,以徐玉扬那种直爽而又通透的脾气,对高旭那种临阵脱逃的鄙视来得快也去得快。高旭在意料之外地突然回来,让他的郁闷一扫而光,心情分外舒畅,真当如同一口喝了一坛烈酒那般痛快淋漓。
一旁冷目以对的薛一刀只是紧抓着刀柄,强自压抑着心底升腾的怒火。更让他抓狂的是,高旭竟然焚烧了渔船,绝了所有的退路。这个高旭不知死活,要做英雄,那也没有什么,可是大家都战死在沙洲,那小芸娘怎么办?自己死了如何面对孙督师的在天之灵?
薛一刀那因为愤怒而使得长长的刀疤像蛇一般扭曲的脸容,看在高旭的眼里,也忍不住有点触目惊心。而且那些三百北地老卒也是不满地看着高旭,因为他辜负了老卒们与薛一刀一样的期望。如果今日死在这沙洲,不过是全了高旭在峡谷处倡义的一点虚名而已,而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
卞之虎见高旭回来之后,舍桥乡兵一阵欢呼雀跃,对方的士气竟是峰回路转,不由暗悔错失了刚才乡兵和白巾兵冲突的机会。原来,那个年轻人是这支人马的灵魂人物。卞之虎细细地打量着他,一边问着左右道:“谁认识这个人?”
一旁有个随军幕僚道:“将军,我认得他。他是崇明人,姓高名旭,字取义。他的父亲高成仁,人称高老头,是崇明有名的海商。这高旭仗着厚实的家资,日日在常州城里花天酒地。上个月底他在新上任的宗知府的手下谋得一点差事。这个月初时,宗知府筹粮劳军,便招募一千辎兵护送。这个高旭便成了这辎重营的千总。不知何缘故,这些辎兵竟是断了辫子,头裹白巾,似乎为大明戴孝之意,以行反清复明之志。”
“反清复明?”卞之虎不由自嘲一笑,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门,道:“这大明如果真的能扶得上墙,我们也不用剃易服了。”
那幕僚又道:“如今我大清犹如旭日东升,兵锋所向势如破竹,大明已是彻底地亡了。这高取义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什么反清复明,岂不是痴人说梦?”
“我大清?”卞之虎又摸了一个光秃秃的头顶,捏了一下头顶处金钱鼠尾的辫子,猛地把那幕僚踢翻在地,一边狠狠地踩了他几脚。这个卞之虎喜怒无常,这可怜的幕僚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只得装着孙子受了。这幕僚却不知道卞之虎对头顶难看得要命的金钱鼠尾也分外不爽。这个时期,清廷剃令初下,而卞之虎随着南明江南四镇之一的刘良佐新降,迫于清兵的威势而剃。他对大清的认同感还没有达到这幕僚的程度,听到这幕僚口里的“我大清”不由得无名火勃而起。
高旭站在一个高起的沙堆上,举起头默默地看了东边那艳丽的朝霞,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睁眼,低头,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不论是舍桥的乡兵,还是薛一刀为的北地老卒,缓缓地待他们安静下来,所有视线焦点投在自己的身上之后,然后大声道:“几天前,我剃头匠的屠刀下救了一个扬州书生。他又酸又迂,大家都叫他酸菜。他老说扬州十日,八十万人都死在清兵的屠城之下,不差他一个。他总是寻着死的机会。我告诉他,不要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高旭的声音响彻了全场,也透过芦苇地传到河滩上清军的耳朵里。那个被卞之虎折腾得像烂泥一般的幕僚听罢,翻身而起,又对卞之虎道:“将军,现在当马上起冲锋,不能让那高旭说下去鼓动军心。这白巾兵和乡兵的军心一聚,他们如果背水一战,到时拼得鱼死网破,大大不妙啊。”
卞之虎听罢,没有采纳幕僚的建议,反而又把他踢翻在地,怒道:“任他怎么鼓动也不过是一千多的乌合之众,怕他个鸟!我偏要听他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幕僚苦着脸,暗叹一声竖子不足与谋,趴在地上装死,这头病猫他可不侍候了。
卞之虎听着那高旭又道:“可是酸菜一直问我,希望在哪里?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希望在哪里,我只知道希望等我们去寻找,等着我们用热血去铸就。但是酸菜却是等不及了。他举着火把站在装满火药的辎车上,他说只要他炸了这一车的火药,这天下就多了一车的安宁。他真的炸了。他在临时之际,他没有问我希望在哪里,却是告诉了我希望从哪里开始?”
卞之虎正听得入神,却闻高旭突然住嘴,只是沉着脸凝望全场,不由隔着几百步的芦苇地,大声问道:“那酸菜怎么说?”
高旭听了卞之虎的搭讪,本来打算鼓动已方军心的,这时便转向打击清兵的士气。他看着卞之虎,大声道:“酸菜说希望从头开始!”高旭说罢,一把扯下白巾,露出已是寸长的短。
高旭又大声道:“他一刀把辫子割了,才含笑而死。他说只有这样才在地下有面目见他的十八代祖宗。我们汉人的江山,自秦始皇天下一统之后,有大汉朝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迈,也有大唐傲视群雄,一觅群山小的霸气,有南宋偏安一方之后以北伐中原的勇气,也有我大明朝定都北京以天子守国门的居安思危。不论如何改朝换代,这个天下终是我们汉人的天下,我们的冠终是我们自己的冠。”
“可如今满清鞑子入关南下,杀人盈野,动辄屠城,如今又下剃令,这种满清金钱鼠尾的式,是鞑子要我们背宗忘祖啊。身体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江阴人说头可断,不可剃也。我们汉人以孝为先,如今我们却尽行不忠不孝之事。我虽然剃了,但在酸菜的感召下,也豁然醒悟。对面的兄弟们,我们就是榜样,断辫举义吧,无辫一身轻啊!”
高旭的话让那些新降不久的江淮南明兵士面面相觑,趴在地上的幕僚实在忍不住了,暗想这个卞之虎真是比猪还蠢,多什么嘴啊。你接一句嘴,那高旭巴不得借以打击军心。这些江淮军士随着刘良佐新降清军,就算平时都是杀人放火的恶卒,也难保其没有忠孝之念。
幕僚心底也是奇怪,那个高旭他认识,知道他只是个不学无术的酒色之徒,什么时候怎么变得如此能说会道了?就在幕僚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觉肚子上又是传来一下剧痛,抬眼望去,只见卞之虎又踢了自己一脚,沉着脸郁闷地盯着自己,道:“死了没有,没死起来回那高旭几句。”
幕僚知道这个卞之虎没读过几年理,要逞口舌之辩,还真的要自己上阵。幕僚斯斯文文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走上前去,对着几百步外的高旭拱手一下,用破锣一般的嗓子大声道:“高取义,识得故人否?”
高旭愣了一下,暗想这个幕僚莫非识得附身之前的那个高千总?高旭心思电转,笑道:“不识得。要是你割了头上的那根老鼠尾巴,兄弟马上就识得你了。”
乡兵们听罢一阵哄笑。
那幕僚本来摇几下扇子的,那知两手空空,扇子早就被卞之虎踩得支离破碎。幕僚道:“高旭,看在昔日的情份上,我劝告你一句,莫忘了那识时务为俊杰的金玉良言。如今大清自关外而入,自北而南,不足二载功夫就集卷了整个天下。大明已经亡了。”
高旭大声道:“你胡扯,据我所知,鲁王监国于绍兴,唐王称号于福州。这大明哪里亡了?再退一步讲,只要天下有一个汉人,这大明就不会亡。”
幕僚又道:“逆势而为,自取灭亡之道。望高兄三思。”
高旭哼了一声,道:“逆势而为方显英雄本色。要说这个势不在满清鞑子,而在我大明。大家知不知道,这满清鞑子的男丁满打满算不过十万人。而我们汉人有多少?数千万之众啊。只要我们齐心合力,怎么能让十几万人压在我们头子做主子,把我们当奴才?杀一个鞑子,就少一个。杀二个,就少一双。如果天下危亡之时,正是我大明涅槃之机。我们逆势而为,逆流而上,定能一扫天下这数百年来的陋规阵规,还一个朗朗乾坤。”
那幕僚说一句,就被高旭还一堆理直气壮的话。看在卞之虎眼里,让这个幕僚来骂战,真是失策透顶。那幕僚又道:“高旭,无论你如何花言巧语,但也改变不了刘帅提十万兵马兵临江阴城下之实,也脱不了城破人亡的下场。”
高旭听了凛然应道:“江阴之地,一寸山河一寸血;江阴之民,十万百姓十万兵!”
高旭的话听得徐玉扬热血沸腾,那些身为江阴人的舍桥乡兵也是豪情万丈。一时间,高旭再与清军幕僚的骂战中,不仅鼓动了乡兵的战志,也让清军里的那些新随绿营汉军人心浮动。只是薛一刀对高旭的慷慨激昂不以为然。在峡谷时,薛一刀或许是一时冲动上了高旭的贼船,再加上对他只逞英雄气概而不顾小芸娘安危的恼恨,对于他的鼓动便有了免疫力。
全场的气势全被高旭所夺,那幕僚想反驳高旭,却是张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卞之虎见状气得又是一脚把那幕僚踢翻在地,抽出腰刀,对着高旭大声道:“姓高的,今日不论是非,只争意气。昨日你在舍桥桥头杀我二百兄弟,今日又在芦苇地焚杀我一千多人马,此仇不报,我卞之虎誓不为人!”
高旭听了卞之虎的话,又是大笑道:“我们不仅在桥头杀了二百,在芦苇地火焚杀千余,也端了你三官殿的大营。你那守营的一千多人马的头颅早就送到江阴城下示众了。”
清兵们听了顿时哗然。此时正值凌晨,三官殿的大营被高旭所夺不过一夜功夫,而且卞之虎只在邻村纵乐,从三官殿到舍桥的游哨被高旭刻意命人清理,所以卞之虎还没收到大营被夺的消息。当他听了高旭真假难辨的话,不由呆了呆。很显然,对那些清兵来说,大营被夺的打击比高旭以忠义感召还来得实打实。这卞之虎的五千前锋营,被高旭左一口右一口硬是吃得只余下眼前的一千七百多人马。如果高旭所说的是真的,卞之虎不由得要重新估计对手的实力了。
卞之虎回过神来,不论真假,就算是真的也万万不能承认,想罢断然道:“笑话,前日我前锋营还把数万江阴乡兵杀得一败涂地,就凭你这点人马还想夺我的大营?别废话了,刀下见真章吧。”
说罢,卞之虎开始领着人心惶惶的清兵向沙洲冲锋。
那清军幕僚看在眼里,不由暗叹一声,一夜之间都没收到大营的消息,这高旭所说的夺营虽然有打击已方士气的居心,但也有几分可能。刚才卞之虎不采纳自己的建议不趁着对方军心如同散沙的时候冲锋,而在这时双方战志此消彼长的上阵,这个卞之虎真是匹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