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章 死人香 六
高旭推开门,敲门的正是亲兵夏完淳,在他的身旁还有高旭的小舅子沈从文。自从在嘉定屠城中遇到高旭之后,夏完淳便决定弃文从军,凭着出色的文才成为高旭秘书型的幕僚亲兵。对于这个史上有名的少年英雄,高旭自然是刮目相待,什么是人才,在明末时期,夏完淳就是人才,在高旭的着力培养下,他就是有着无限潜力的人才。
与夏完淳不同的是,沈从文并不是弃文从军。作为沈廷扬的侄子,沈从文从他的伯父那里学到了诸多的治政方略,他之所以实习生的身份留在高旭身边,就是沈廷扬了为进一步了解高旭那些新颖古怪而又切实有效的施政纲领,比如在同盟军的占领区,建立同盟会别具一格的的行政体系。
“督帅,阎大人醒了。”
高旭点点头,向江阴县衙的方向走去,夏完淳跟在他的身后,又道:“督帅,医务队的疫苗已经用完了,放将士的口罩也远远不够用。”
夏完淳又递给高旭一份他刚刚亲笔起草好的安民告示,高旭粗略地看了一篇,称许地点点头,要说这夏完淳的文才倒真是没得说的,告示尽是慷慨激昂之言。江阴之战的忠烈很有必要昭告天下,以激起民众的反清热情。
因为他的目光里仍然无形地燃烧着为生存而努力的星星之火,尽管这星星之火游离在熄灭的边缘。
“阎大哥,您觉得如何?”
阎应元尽管身体虚弱之极,还是忍着强烈的痛楚,向高旭问起了城内的情况,比如城内幸存多少难民,清军的动向如何,还有高旭为什么不顾传染上痘疫的危险入城,高旭都一一如实作答的简报与因由。
听罢高旭的话,阎应元闭上眼,默默消化着这些信息。
来到大明之后,高旭的每一个脚印都前进得艰险无比,他是这个时代唯一能够洞悉先机的穿越者。
在高旭的身边,没有让他满意的幕僚人选,对于当下局势的掌控,高旭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直觉摸着石头过路。对于阎应元,高旭则是寄以极大的期望,因为从他守城无所不用其极的谋略当中,就可以看得出他“让人指”的智勇双全。
当然,高旭的医学理论相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还是极具开创性,比如说知道天花痘疫的传染除了直接接触外,还有空气传染。而戴口罩是隔断空气传染最好的有效手段。甚至还有细菌学说之类的。
高旭道:“阎大哥过奖了。如果不是江阴十万百姓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激励和支持,我根本做不到这些。所以,您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高旭听罢,不由想起后世的史料所言:“有明之季,士林无羞恶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为得意;而封疆大帅,无不反戈内向。独阎、陈二典史乃于一城见义。向使守京口如是,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
高旭突然笑了笑,道:“阎大哥,如果有一天,我们领着大军光复了两京,你说那些‘俊杰’们会怎么做?”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俩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阎应元沉思一下,道:“你可知道守一座城池,只要四个字就足够了。”
“同心,死义。”
阎应元又道:“你知道为什么江阴能坚持到最后?没有什么玄机,唯有城民同心死义尔。想当初史阁部提督扬州,满清兵临城下之际,扬州城内有民八十余万,为什么十日之内,城破人灭,那是因为史阁部有死义之心,但他没有同心之人。城内守军毫无战志,城内民众人心惶惶。这样心不同,义不死,怎么能守得了城?”
“在我看来,苏州与扬州有区别么?”
阎应元道:“林子越大,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城池越大,什么样的人心都有。扬州八十万人,就有八十万个心思;苏州五十万人,就有五十个心思。……就算江阴城,十万城民,就有十万个心思,你可知道我把这十万个心思合而为一,花了多少时间?……我在江阴做十几年的典吏,才赢得这份得之不易的民望。”
“……你知道当年张士诚在江南经营了十数年,最终只是在苏州守了十个月。而我凭着在江阴十数年的民望,只是从七月中旬坚持到现在,不过实足三个月而已。所以,要是你让我身在苏州城,谁会识得我阎某?”
高旭道:“阎大哥,江阴一战,今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阎应元对于高旭的崇敬只是苦笑一下,又道:“取义,你知道潜水的关键是什么?……那就是无论你在水中游多长的时间,游多长的路,最终你得回到水面上再呼吸一口气,然后再持续地游下去,这样才能一直到彼岸。”
高旭明白阎应元的意思,无论是身患重症的他,还是浴血幸存的江阴义民,以及在吴淞大捷中受到重创的旭卫镇,都需要休整了。
或许阎应元是对的。
真的要让一座城池同心死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国破家亡之时,天下城池尽是忠烈如似一城见义的江阴,何来满清鞑子荼毒中华数百年之久?
不是所有的城池,它的名字都叫江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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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旭跟阎应元谈了一番之后,见他的神色已极为疲乏,就要求他潜心休息。以阎应元现在的身体状况,在短时间内,他根本没有可能负担大任的条件。而且,还要在他战胜病魔的前提下。
在黄昏之时,高旭大致安排了江阴的防守,由同盟军第二镇何常的蟑螂营,以及季从孝的冲锋营镇守江阴,他领着徐鸿旭卫镇的人马,离开了江阴城。
出城之时,满城幸存的义民挥泪送别高旭,他们好不容易盼高旭来援,但只是一天功夫,高旭又要离去。不过有何常和季从孝的连袂守城,清军因恐痘疫,不敢轻易来犯,暂时江阴不会有安危之虑。而且高旭布置的防疫站又条条有理,让江阴的城民放下不少心思。
离别之际,在高旭的身后,夏完淳正与沈从文俩人嘀咕着,只听沈从文道:“存古,你那安民告示洋洋千言,真的还不如人家弱女子的一句诗云,亏得你还敢以江南才子自居。”
夏完淳只是无语良久,然后才叹道:“要论忠烈之辞,再好的文笔,也敌不过淋漓的鲜血啊!”
高旭听罢,不由得好奇,对着夏完淳问道:“怎么回事?”
夏完淳道:“下午时分,我正在城门张贴安民告示时,那阎小姐正巧经过,她看了全文后,突然咬破指尖,在安民告示的段未,写下了一血诗。”
高旭愣了下,又问:“什么血诗?”
夏完淳的容色一正,然后吟道:“尸山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城未肯降!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斜阳之下,高旭直觉有一道复杂至极的目光凝望着自己,蓦然回头,只见江阴城上,伫立着一个瘦削的身穿红衣的倩影,犹如落日前最后一片飘落的晚霞,带着一种血色的凄美,又带着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使得整个天地都为之失色……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