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章 发配
县衙大厅内通明的烛光在忽闪着,空气里除了烛火的燃香,更多的是一股凝重得几乎让人无法喘息的氛围。高旭坐在正堂之上,冷冷地望着跪在面前的周福生,目光里尽是压抑着的恼怒。
他来到这个大明朝已经一年多了,当初在江阴举义的时候,他满腔热血,总是无时无刻鼓舞着时人的抵抗意志。从江阴起步,从无到有,凭借着江南全民反抗剃发令的时势,缔造了一个划时代的政治组织同盟会,一支所向披靡的军事组织同盟军,以及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奉行重商主义的经济组织华商会。
随着这三驾马车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高旭作为领袖者的个人威望自然也越来越崇高,但高旭觉得自己的热血,却慢慢在冷却了。
能够当愤青的年华是幸福的,但是当一个人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掌控的力量也越大时,越向成功之巅迈进的时候,各方的考量和妥协也就越多,越是高处不胜寒起来。
事实上,尤溪的动静都在黑衣卫暗探的视野之内,矿乱的成因高旭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当时他在福州城内,周旋在刘中藻、张肯堂这些闽系官绅之间,对于大明数百年的官场积弊无从下手时,需要寻找一个内部矛盾的突破口,于是对于周福生在尤溪的胡作非为,一时之间无暇顾及。
既然矿乱已成,高旭就因势导利,借着这场矿乱,让它成为点燃福建省的导火线,继而控制福建的冶铁业,也借机整顿福建省内各府各县的陈腐吏治。
这福建的一团乱麻既然理不了,高旭就一把火把它烧了。
有人就有江湖,同盟会成立不过一年多,随着势力的急剧膨胀,会社内已有明显的派系存在。因为高旭的出身,高系自然成为核心中的核心。但组成高系的核心就是高老头为首的海盗力量,本性上就充满了侵略性和利已主义。像周福生这样的高氏方面掌柜,更犹如得道升天,目空一切,为祸一方,横行无忌。
高旭现在不把他往死里敲打,将来越发的难以管制。
高旭从桌案上拿起一叠文书,起身,一步步走到周福生的跟前,冷冷地道:“原本整合尤溪铁场,你完全用不着如此激进,复甫说的没错,欲速则不达,你动辄炸平人家的高炉,抄家灭族,尤溪内外敢怒不敢言,你这般彻彻底底的海盗风格,岂不是让我们同盟会大失民心?……那些高炉‘隆’的一声就让你炸倒了,但倒塌的不仅仅是高炉,还有这尤溪的人心。高炉要建起来容易,但人心要立起来岂是朝夕之间?”
“如果你手段稍微缓和一点,也不致于引起这般大规模的矿乱,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现在我们的大敌是满清鞑子,福建刚刚光复,求的是稳定,可你倒好,狠不得要捅个底朝天!……”
“什么是基地,基地是要建设的,是需要技术的,你别看不起工坊里的那些匠人,别以为他们是贱民,要不是他们,我们的枪炮从哪里来?你也别看不起复甫,一天到晚窝在基地里,与马三炮这些工匠一起学打铁,学铸造,他一介书生,能放下读书人的矜持与匠人为伍,整日弄得黑头黑脸,但理论联系实践的经验就是这么来的,只要他能坚持下去,将来绝对是我们同盟会事业的栋梁之才!……”
“我让你来尤溪,辅助复甫创建基地,以他为主,你是不是觉得委曲了?没错,复甫初负大任,资历不足,而且他阅历没你丰富,行事也没你果决,但你对于尤溪来说,不过是个过客,只要尤溪铁场整顿完毕,你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以后尤溪基地的成败,靠的是复甫、三炮这些技术人才!……可你是眼高于顶,仗着自己出身高氏,行事飞扬跋扈,在尤溪横行霸道,弄出一地的烂摊子,最后还要让我来收拾……”
高旭顿了一口气,又道:“我们高氏原是海盗家族,底子虽然不干净,但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我高氏身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重任,一举一动,都是天下人关注的焦点所在。所以,就算有时候暗地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在明面上,我们需要一套公正的规则来召示天下。”
“比如说,我们以海商起家,奉行重商主义,就要在商言商,收购尤溪铁场就要按商业规则来办。可是你来尤溪都干了什么?……我让你来尤溪整顿铁场,不是让你仗着同盟军军威来欺行霸市的,不是让你强买强卖来贪污钱财的,不是让你来强抢民女的,不是让你来败坏我同盟会的声誉的!”
高旭把手中来自宪兵处黑衣卫的报告书扔到周福生的头上,咬着牙道:“你自己看看,看看其中记录得对不对?!……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你借着整顿尤溪二十多个铁场的机会,通过敲诈、勒索、抄家等种种手段,中饱私囊达二十万两银子,每个铁场差不多一万两的收益。……要是这样算来,作为福建商政署的署理长,全福建内的一百余座铁场,你就能捞个上百万银子来,这真是好买卖啊!”
周福生在高旭的怒气冲天之下,全身忍不住打着冷颤,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黑衣卫密录也不敢捡起来看,更不敢出声分辩,只是一个劲地磕头,不一会儿脑门上已是鲜血淋漓。
“除了贪污之外,你还好色。你把尤溪最大最好的园林——林家别院据为己有,院内收罗本地绝色女子数十名。据说那林书豪愤而落草白马寨,除了家业被抄,族人被押之外,就是因为你气死他的爷爷,杀死了他的哥哥,还霸占了他的嫂子,有没有这回事?!”
周福生终于苦着脸辩解道:“少爷,那些所纳贪款,实是老奴财迷心窍,一定如数上交同盟会会库,至于那林老爷子和林大公子的死,实是全怪不得老奴啊。其实他们爷孙俩,一个是气死的,一个是从台阶上滚下来摔死的。那林老爷子本来年事已高,风烛残年,而那个林大公子身上也有重疾,爷孙俩人一直重病在身,二公子林书豪也一直游行在外,要不是这样,林家铁场的当家人也不会落在林家大少奶奶的身上……至于指责老奴好淫,收罗绝色,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高旭只是冷笑,黑衣卫的密录上证据确凿,岂会冤枉了他。
周福生又道:“老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少爷啊!
高旭听了莫名其妙之余,忍不住喝道:“周福生,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这一切为了我?”
周福生道:“老爷一直跟我说,高氏九代单传,人丁单薄,一直梦想着多子多孙。可少爷年初新婚一月之后就来到福建,身边除了大大咧咧的赵大少姐,就是那些白骨精一般的秦淮名妓。所以,老爷要让老奴在暗地里多留意一些体己女子,以待少爷将来开枝散叶。自从老奴来到尤溪之后,发觉这里人杰地灵,水灵的女子极多,老奴自然留了个心眼,百般收罗起来,以便少爷将来选择。这些女子虽然绝色颇多,但要论容貌之最,就数那个绰号为‘铁娘子’的林家大少奶奶方惜琴为首……”
高旭听这是老头子的意思,不由一阵无语,至于这周福生如此推崇那个“铁娘子”方惜琴,大约因为以前的“高大少爷”有寡妇杀手之称,而自己又喜欢寡妇汤娘子,着实是坐实了这个名号。这也怪不得高旭,古代女子早嫁,十三四岁就出阁,实在太过青涩,没有成熟女人的风情,而二十岁左右的基本上已是妇人了。
如今以高旭的身份地位,处在天下人的众目睽睽之下,自然容不得他太过胡来,而且他现在日理没有千万机,至少也得日理数十机,更没有闲杂的心思和精力放在女人身上。
不管那个素未谋面的林家大少奶奶方惜琴如何国色天色,但她既然是林家铁场的当家人,有着“铁娘子”之号,想必精明能干之极,而对于精明能干的女人,高旭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因为在古代这样重男轻女,女子毫无社会地位的环境下,那些能混出头的女子无一不是妖孽之辈。
这周福生竟然是打着替主分忧的名义来收罗民女,败坏高旭的名声,着实让高旭恼怒之极。高旭冷然道:“这么说,我要多谢你咯?”
高旭说罢,倏地抓起桌案上的一块砚台向周福生当头扔去,喝道:“你倒说说看,这福建,这天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多少人当我们高氏是海盗暴发户,日里夜里盼着我们不得人心,就算我们可以仗着实力我行我素,却并不意味着大事未成,就可以为所欲为,何况这种不入流的女色问题!难道你忘了,去年南明弘光帝登基之后就在江南大选秀女,荒淫无度落下了多少的口实!”
“以我看来,你不过是借着老头子九代单传的话头,借着我的名义,来给自己的无耻找借口!”当高旭这句话给周福生定性的时候,他哭丧地道:“少爷,我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啊,要是你不信,你看——”
在高旭震怒之下方寸大乱的周福生,竟是当着高旭的面扒下裤子,哀声道:“当年老奴随老爷出海,在一次战斗中下身中了一记霰弹,这……那……全废了啊!最后为了活命,那打烂的命-根-子也索性给割了。你说,老奴都这样了,我还要女人做什么?这天下,除了老爷,你是第二个知道老奴这秘密的人啊……你得给老奴守住这个秘密啊,不然真是没法做人啦……”
这下子,高旭真的是无语了。
高旭坐回位子上,喝了一口茶,沉声对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面若死灰的周福生道:“你倒说说看,我该怎么处置你?……这样吧,尤溪你不能呆了,明天一早,你就收拾行李,马上回福州向邬总管报到,让他给你凑一个船队,去琼州吧。”
“琼州?”周福生一愣,一时间,心中不由哀号一声,少爷要把我发配琼州了。
周福生年届中年,这些年一直过得很安逸,貌相也一直变得越富态,年轻时纵横海上的壮志凌云早就消磨得一干二净,这时突然听到高旭要把他“流放”到琼州,心底一片凉意,脸上一片死色。
高旭见状,只得宽慰他道:“海上贸易一直是我们高氏的根本,对于南洋的制海权,我们将来一定要抓在手中。你当年随老爷子下过南洋,做过贸易,干过海盗,海南岛的琼州府、吕宋岛的马尼拉都很熟悉,这两地对我们至关重要。琼州府与两广近在咫尺,但两广的两个南明政权绍武与永历正在同室操戈,趁着他们都无暇顾及琼州,你先经营起来。然后以琼州作为据点,向吕宋岛渗透,直到取得控制权,最终的目的是吕宋丰富的铜矿,以及垄断整个南洋航线。”
“所谓内圣外王,在境外,你可以由着性子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吕宋,你要是用焦土政策,土著屠戮一空也无所谓然,因为吕宋土著曾有过屠戮汉人移民的恶行。如果需要民力,大可以从内陆移民填充,我们汉人不缺人口,缺的是生存空间——反正任何原始资本的扩张都是血淋淋的,。你如果你可堪重任,你就是未来同盟军南洋舰队的水师提督,甚至是南洋总督……”
当周福生一听到高旭提起南海舰队的水师提督,以及南洋总督,他的眼睛就发亮了,自从成为废人之后,在女色方面他已经没有追求了,但对于财富与权柄却是异常的热乎。提督与总督之职,可是真正的方面大吏啊。
这时,周福生那种被流放、被发配的颓废竟是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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