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一
元昌城是一个地方的县城,城不大,有数千户居民,此地即不是畜牧农作兴旺之地,也非水陆要津,地处偏远,来往此城的人并不多,过路客商也少得很。我们的故事开头就从这里开始。
话说元昌城有这么一位能人,名叫孙奇志,人称孙先生,又有外号称‘孙金口’‘孙神机’。说他是能人,全能在嘴和肚子上,老话说‘三分本事七分嘴’,好能耐也抵不上一张巧嘴会说。
孙先生的本事嘴全长在这张嘴上,天上奇事,地下异闻,世间千奇百怪让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嘴里一编排,那说出来的东西就只能用‘拍案称奇,精彩绝伦’来形容。哪怕是赵寡妇偷汉子,王麻子娶亲这样家长里短,寻掌不过的芝麻事,从他耳朵里进去,嘴里吐出来之后,保准人听了上篇还想听下篇,听完了前场还要听后场。因此早几年孙先生就在城西门口支了个说书的摊子,顺带卖点他自己杵粉磨泥捏的药泥丸子。来往路人,干完活歇息的长工短工,挑柴贩菜,贩夫走卒都愿意在他这里听上一段,也有绸庄商号的掌柜喜欢听,随手打赏些整锭的银子。而孙先生说书也会卖关子,每每说到要紧处就停下来叫卖他的药丸,不卖光了不往下说,那些听得高兴上瘾的,都愿意慷慨解囊,花上几文钱买上一两粒药泥丸子,当时就吃了。
孙先生的药丸有病治不了,吃了不害命,全都是用甘草、陈皮一类捏的,现卖现吃也无妨。若是卖完了药,他就继续往下说,因此这说书和卖药的两样生意都挺好,赚个吃喝穿住用的钱绰绰有余。
说完了孙先生的嘴再说说他的肚子。人说见多识广满肚子是宝,走江湖的人肚子就是个杂货铺。孙先生的肚子就是个杂货铺,而且还是个大杂货铺子。嘴巴上再能说,若没有这一肚子的货打底,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不光知道的多,对时节的变化也是了若指掌,曾有一次夏末干旱,数个月未降滴雨,元昌城中居民都在城外河王庙求雨。这时候孙先生突然跑出来说,两天之后必降暴雨,暴雨会连降三天三夜。又说城北槐山坡山土因为雨水浸泡而崩塌,劝槐山坡下的居民赶快搬离。
城中的居民百姓听了虽半信半疑,但县太爷和槐山坡下的居民可不敢大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赶紧组织人手迁离了村庄。
果不其然,两天后暴雨倾泄如注连降了三天三夜,雨水浸软了槐山坡的山土,形成了泥石流,将坡下村庄尽数冲毁。此事之后,元昌城内外百姓都将孙先生奉若神明,元昌县的县太爷对他也是礼敬有加。
总之,孙先生的一张嘴能让他吃喝不愁,可真正让他衣食无忧,过上富贵舒心日子的还得是他一肚子学问见识。不过说起他这一肚子学问还得往更早了说。
更早些年孙奇志孙先生只是个跑江湖的,周游四海,幕天席地,靠着一张巧嘴口吐莲花,两下武行的庄稼把式卖艺为生,有时候还变个戏法,连蒙带骗给人看命相赚钱,日子过的也是有一天没一天,饥一餐饱一餐。
一天,孙先生走在荒野的路途上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腿肚子直打转。老天爷呢,也是不给活路,大太阳曝晒着,连树好像都要打蔫了。孙先生也是渴得不行,杵着个卖艺的幡,满眼儿的找水喝。可这样大的太阳天,路上也没个行人,孙先生眼见是熬不过这一关了,便想找个荫凉点的地方蹬腿玩完,好歹死也死得舒坦点,最好再写点遗言什么的,万一死后有人见到他了,也好有个收尸的,不至于曝尸荒野。
孙先生这个念头想得潇洒,实际上眼前这情况确实危险,古往今来多少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亡于路途之中,只是他浪迹江湖久了,遇上这种情况的时候多了,心里虽然着急,但不至于慌在脸上。他瞧着前边有一片林子就往有树阴的地方过去,好歹有个休息的地方,等等看有没有路人经过。
进了林子孙先生刚刚找了棵树躺下,隐隐听见好像有要人的声音在喊,他赶紧坐起来,坚起耳朵打眼在林子里瞧来瞧去,也没见有个人影啊。这林子也不大,十几棵榆树,胡沙树连着,左右也没见着出声的人,可这声音好像就在附近。
孙先生醒了神,心道莫不是有鬼吧?这地方荒郊野地,要是有什么被谋财害命的人被埋尸于此,化成孤魂野鬼也不是不可能。想着打了个哆嗦,孙先生赶紧杵着幡要起来离开这儿,可这会儿又饥又渴又累,没力气再走了,杵起的幡儿只好又放下了,心念想道:“我都快渴死饿死了,还怕什么鬼呀?要真有鬼来,我还要问问他这附近哪儿有水喝,实在大不了就死在这里也有个伴儿。”
孙先生也不管那么多了,躺在树下闭着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林子‘哼咛’声仍是不止,听声就在附近。孙先生睁开眼睛,这声音徘徊不去,不弄清楚实在不安心,索性壮着胆子站起来,寻声去找那出声的地儿。找了一圈,果然在一株老榆树后头瞧见了一个人。
这人看上去是个老人,头发胡子花白,连眉毛都白了,披头散发,穿一身褐黄色的衣服,上面满是污痕血迹,显是受伤不轻,在此落难了。
孙先生瞧见不是鬼是人,也不那么害怕了,扶着幡儿颤颤悠悠的走过去,俯下身唤道:“老头儿……老头儿……”又轻轻摇了摇。
地上的老人嘴里发出了些声音,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看清唤他的人,便吃力的道:“助……助我,我……”
“助你?”孙先生心里奇怪,这老头都一只脚迈进鬼门关了,不说求救,只说助他。孙先生没多少体力站着,在旁边树下一屁股躺下,倚着树道:“咱现在是船到水中漏了底,到不了岸也回不了头。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是又渴又饿,走路都双腿发软,自己都走不动道了,还怎么搭把手救你老人家呀?哎!我们是‘黄泉路上同命去,森罗殿里无生门’呀!就快一起到阎王面前报道咯,所以还是省点力气就在这里歇着吧。我看你跟我不如求一求老天爷吧,盼他老人家能派个人来走这里路过一下,捎带手把咱俩都救了。”他转念机灵一动,又道:“你身上要是带了干粮和水,待我吃了恢复些力气倒是可以救你。”
白发老人听他说了一大堆,抬起手指着林子那头的草丛里。
“什么?那地方有什么东西吗?”
白发老人是没气力说话了,孙先生只好自己起来去看,远远的瞧着深深的草窠像是有什么东西躺着,走过去一瞧,只见好大一个葫芦横在草丛中。
“嗬!这么大的葫芦罐儿,都和我人一般大了。”孙先生还以为是自己饿得眼花了,使劲揉了下眼睛,绕着大葫芦转了一圈,啧啧称奇:“孙某平生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么大的葫芦。这里面装了什么?不会装了个娃儿吧?且让我打开瞧瞧。”
走江湖的人身上一般都带着皮袋子、葫芦什么的,孙先生身上就有一样小葫芦,可这么大的葫芦还真叫人稀奇。葫芦塞一拔开,顿时一股酒香溢了出来。去了半条命的孙先生精神一震,一双招子立刻亮了:“酒!哈哈哈,有酒实在太好了,哈哈哈哈……”
孙先生闻着酒香口内生津,咽了口唾沫,眼下这酒真是救命的酒,他忙抱着葫芦嘴儿往下压,自己张口在前边接着。那一串酒水入喉,炎炎夏日的暑意顿消,整个人都跟着精神了。
他一连喝了几大口,灌了个半饱才算罢休,想到那老头还在树下半死不活,赶紧用自己的身上的小小的空葫芦接些酒去喂他。
白发老人沾了酒水之后,状况似乎好了一点点,对孙先生说道:“快带我离开这儿,别让那小妖精追来了。”
“小……小妖精?什么小妖……”孙先生正说话,说着说着一头栽在地上。原来是刚才他一气儿喝的酒太多,现在酒劲儿涌上来,劲力极大,刚才还清醒的,转瞬间就已经不醒人世了,倒在地上呼呼打起鼾来。
一觉醒来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见满天星辰似海,一轮皓月如珠。孙先生拍拍脸,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睡了这一觉只觉得神清气爽,气力充沛,全身上下的疲惫一洗而尽,一身轻松。他知道定是那酒的功劳,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酒,总之现在不饿也不渴了。
再看那老头儿还在地上躺着,也不知状况如何,一探鼻息还有气儿,只是气息微若游丝,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孙先生心想这人救我一命,我也当救他一命,得找个好点的大夫给他瞧瞧。
他现在正精神,力气正足,当下就将白胡子老头儿背上肩,寻着之前走的路继续走,临走前不忘带上那只大葫芦。大葫芦看着大,里头似乎还装了不少酒,可提溜起来却轻盈得很,像羽毛一般。孙先生心知这酒葫芦怕不是一般的葫芦,背上背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
路上以酒充饥走了三夜两天,可算到了有人的地方,孙先生赶紧背着这老头去找大夫。到了大夫那儿一瞧,大夫告诉他这老头儿除了身上表面的伤,还中了剧毒。孙先生可吃了一惊,问该怎么办。这大夫也确实有些能耐,告诉他不必着急,说这老头儿是个寻仙修道之人,此刻眉目紧闭,气若游丝并不是快死了,而是在纳气运功,估摸着是在自行解毒。
孙先生听大夫这么说虽感意外,也不太吃惊,早已料想这老头儿多半是化外修行之人,果不其然。
这世上修行者甚多,有开宗立派的宗主,也有身负绝艺的独行侠,他们与平常的民间往来虽不紧密,却也绝不是没有。开宗立派的时常在凡俗民间寻找有资质的百姓收门下弟子,也有那修真的道士,广散慈悲的僧人出来寺庙山门,为百姓施医赠药,教授一些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修行之法。可以说民间并不缺乏修行的法门,不管是高门大族,或者是乡村匹夫,或多或少也学过或是知道这些修行之术,也有县城的武馆会教授,只是这些功法大多粗浅,习者不解其意或者资质不够,也不能精通。孙先生也学过一点点此类之术,但远远谈不上是个修行之人。
这大夫擅长针炙,但对这个病人也不好随意施针,只好想了个方子让药童去抓药,将老头抬入后院单房,将其盘腿放在床上,用烧药烟薰的疗法助其解毒。
如此一晃十数日过去了,老头儿的气色也逐渐好转,待到一天老头儿忽然醒了,醒来便是一口紫黑的污血吐在地上,恶臭难闻。
大夫喜道:“毒血吐出来了,这就无大碍了。”
孙先生也为之高兴,上前小声询问道:“老先生,你可好些了?”
白胡子老头儿盘腿坐在床上,指拈法诀,周身便有一股蒙蒙的气蕴流转,忽明忽隐。他也没说话,只是嘴里‘嗯’了一声,当做答覆。
又过两日,白胡子老头儿体内之毒已经尽去,对孙先生说:“是你助了我?”
他到此刻也不说救只说助,孙先生一想也是,毒是老头自己解的,谈不上对他有救命之恩,反倒是他酒葫芦里的酒救了自己一命。便点头道:“是。”
老头儿又问:“我的葫芦呢?”
大夫说:“在院里放着呢。”
老头听了赶紧步出房间,到院中见到自己的大葫芦上前摸了一摸,才算放心。他睨了一眼大夫和孙先生二人,眼中有些轻蔑之情,说道:“你二人助我一臂,虽然没有多太用处,但这个情我领了。”他想了一想,手中也不知怎么一动,多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听声儿便知是金银之物。老头儿说:“包中有些金银细软,够你二人花个三年五载了,就当是我的谢赠了。”
大夫的一双眼早就乐弯了,他早知救了这修行中人必有重谢,因此这些天一直忙前忙后的悉心照顾,等的就是这一刻,忙乐呵呵的上前去接,又问孙先生这钱怎么分?
孙先生不高兴了,说道:“这些金银是他给你的医诊费,与我何干?”
大夫一愣,眼望着白胡子老头:“这……”
老头儿听出孙先生话外有音,问道:“怎么,你瞧不上老夫的谢赠?”
孙先生心中是有不快,老头话语神态中的轻视之意显而易见的,其实他也知道那些修仙修道的人向来不把民间的凡夫俗子放在眼里,只当是轻贱之人。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也绝非是一个意气用事的莽撞之人,圆滑事世早已是他的本性。孙先生眼珠子一转,心里想道:“能助修道之人一把是何等机缘,我若不趁此机会好好敲敲竹杠,岂非让我白受了这些天的罪。这位大夫目光短浅,一些金银细软就把他给打发了,我可不能这么愣。”
想了想,便说道:“仙爷,您是大人,是得了道行的高人,咱们这等粗鄙小民自然不能跟您的金命相比。也是在下有这个命,能在那漫无人烟的荒郊野地里遇见仙爷,这是缘份。虽说在下背了您三夜两天才将您背到这城里来,又在大夫这儿照顾了您十多天,可这都不是功劳,在下好歹也是江湖中人,讲的就是义字当先,说什么酬谢大可不必。”
说完这话,孙先生打眼悄悄瞧着老头儿的神色。
白胡子老头儿怎么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嘴上说不计功劳酬谢,其实是实打实的讨要好处。老头儿虽然伤病初愈,已是精神矍铄,说道:“老夫平生从不欠人,更不会欠凡人的。”他摸了摸胡子想了想,从怀里摸出本册子:“哼,算你小子有福命,这本册子便给你吧。”
孙先生虽不知道这册子是什么,但也知道却非凡物,当下赶紧接过来连连称谢,一看册上名目,写着《奇闻异事录》,询问道:“老先生,这是何物呀?”
老头儿道:“这是老夫周游各地所记录的奇闻异事,里面记载着各种千奇百怪的事,虽然还未完成,却也花了老夫不少精神。”
孙先生道:“即是老先生精心所写的书册,在下怎么好据为已有啊?在下受不起,受不起。”他言下之意是说,这东西给我有什么用啊。
老头儿知道他话里意思,一双峻眉不改,说道:“你别小看了这书,世间魑魅魍魉何奇多,凡世间有多少精怪作祟,此书给予了你实在是大大有益。你也不必为老夫担心,这书是老夫写的,老夫自然记得其中内容。你得了此书,应该知足。”
孙先生听他这么说了,有些扫兴,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老头儿见此间事已了,拉着大葫芦就要走,走之前他又向孙先生问道:“你带我来这里之前,路上可曾遇见什么人?”
“什么?在下一路上倒是遇到了不少人。”孙先生说。
老头儿道:“我说的是可曾见到什么特殊之人?”
“老先生说的是像您这样的修行之人?”孙先生摇摇头:“那可没见过。”
老头儿沉下眉头,嘀咕了一句:“奇怪,那小妖精竟然没追来。哼,今次之事,来日我必当讨回!”说罢他袖袍一展,腾上空中,踩着他那大葫芦远远的飞去了。
孙先生得了《奇闻异事录》这本书之后,平时依旧以表演杂耍口技或是表演武行为生,闲暇时便将此书翻出来看看。这书册看似不厚,却内藏千页,其中所载果真是各地闻奇异事,也有寻常所能见到的鬼魅精怪所作的邪祟之事,还有如何察觉天地变化的方法。之后他因书中内容还帮助了几户人家,解决家中所发生的怪事,获得了不少的报酬。因此他越来越觉得书中内容有用,专心研读起来。
后来孙先生碾转来到元昌县,因身染时疾便在此地暂居下来养病,这一暂居便过了许多年,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