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苏思函（二）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却没有想到，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的你，有着那样悲伤的过去。爱或是恨，都显得那样的单薄。
回到家之后，苏远陪着母亲在房间里听了会儿音乐，他的母亲就睡着了。他嘱咐好护士照看好母亲，就同北堂葵一起，来到了楼下，走到了别墅花园的长廊里。
北堂葵在楼上就注意到那一片向日葵了，因而不知不觉的就走了过来。她走到花圃中，看着大片的向日葵，本来阴郁的心情顿时像是放晴了。
她喜欢向日葵，一直都很喜欢。葵花并没有多么美丽，在牡丹，玫瑰，茶花，菊花等色彩明艳的花朵等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不过，葵花一直向着太阳默默生长着，金黄色的花朵，也有近似阳光般的温暖。而这样的温暖，曾有人给过她，只是她失去了。
苏远看着北堂葵在花圃中站了很久，就像很久以前一样，他看着她，而她的眼里只有另外一个人。虽然，现在白浩淼不在她的面前，可是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依旧是对他的思恋。她如果回头，就会看到他，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回头，也没有发现，一直在她身边的人。
“北堂葵——”苏远喊了她一声。
北堂葵转过身来，看着站在长廊里的苏远，阳光很刺眼，她看不清他的模样，眼前，仿佛有两张脸交叠在一起。
苏远朝她走了过去，他想要抱住她，想要她忘掉白浩淼，可是，他明白，他做不到。如果最开始，他就走到了她面前，而不是躲在背后，或许，现在情况会很不一样吧。那么，最先走到她心里的，会是他，而不是白浩淼。他只能看着她，站在离她几米的地方。
“喜欢这片向日葵吗？”苏远说道。
北堂葵点点头，“很美。谢谢你。”
“我姐姐很喜欢向日葵，因为看着它，她就会觉得很温暖。她说葵花因为一直向着太阳，所以渐渐的自己就变成一个小太阳，也会发光发热。”苏远淡淡道，用手摸了摸花瓣，“等到光和热都耗尽了，葵花就会枯萎了。”
“北堂葵，我希望你能重新变回小太阳。”
苏远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不到四岁，拧着一个小书包，自己从幼儿园里走了出来。别的孩子都有人陪着，你却是一个人。你一个人走回了小区，走了大约一刻钟，那个时候我在想，这么小的孩子，就敢一个人回家了，还真是勇敢。”
“有好几次，我都感觉路边的车辆要撞上你了，不过你却很幸运，安全的走了回去。当然，你并不是每一次运气都这么好，有一次，一个大叔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擦了过去，你跌倒在地上，手和膝盖都撞伤了。”
对于苏远说的事，北堂葵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从小时候起，她就是自己上学的，别的孩子可能有父母接送，不过，她的母亲离开了，父亲除非心情特别好，否则不会来接她。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她都是等同学都走完了，再自己跑回家的。至于幼儿园时的事情，她已经记得不清楚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下着暴雨的天，浩淼哥哥打着伞来接她，结果，他们俩都被雨淋湿了。
“我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上许多，包括你母亲回来看过你，当然，你是不知情的。”苏远继续说道，“北堂葵，我了解你，所以知道你害怕什么，知道你喜欢什么。可是，我不知道，也无法相信，本来应该讨厌你、憎恨你的我，竟然慢慢喜欢上你了，这一发现让我觉得难以接受，所以，我选择了伤害你，离开了你。”
“你或许从我母亲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不过事实的真相，比你想的更加的残酷。”苏远顿了顿，见北堂葵一直没有插话，就一口气说了下来。
“我外祖父当年是经营绸缎的，在当地颇有些名气，后来又开了酒店，我母亲大概十岁左右就失去了父母，他们因为一场火灾被困在酒店里，意外死亡了。母亲跟着外祖父外祖母一起长大的，他们都很宠爱母亲，母亲遇到傅心函之后，还没有结婚，就跟他生下了我姐姐苏思函，外祖父当时很生气，差点都和她断绝关系了。不过，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孙女，没多久也就原谅了她。”
“不过外祖父很不喜欢傅心函，他们没有举行正式的婚礼，外界的人都不知道苏家有这么一个女婿。傅心函经常不在家，一出去就是几个月，母亲一年都难得见到他几次。外祖父让母亲离开傅心函，重新找个好人家嫁了，母亲也不愿意，一直等着他。
姐姐五岁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随后的一年，公司经营不善，苏家的产业被吞并了很多，这个时候傅心函建议母亲变卖了公司，母亲听他的话，没多久就把公司给卖了，可是傅心函却携带着所有家产离开了，母亲她颇受刺激，自杀过一次，不过被人发现送进医院里了。也是这时，医生告诉她，她怀孕了。出院之后，她卖掉了所有的首饰，在这里租了一所房子，偷偷的生下了我，她一直都没有忘记那个负心汉，她总觉得，傅心函一定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所以离开她去了美国，她不相信自己已经被抛弃了，她依旧爱他。卖首饰的钱很快用完了，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工作经验，带着两个孩子，也很不方便。虽然外祖父的旧友接济了一些，帮助姐姐上了学，不过那段日子，她过的很幸苦，也很不容易，她脾气也越来越不好，动不动就骂姐姐。
过了大概两年，偶然有一次她在街上见到了傅心函，可是傅心函根本不理她，只把她当成疯子，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是你的母亲李菲渊。母亲回家之后摔了很多东西，吓得姐姐抱着我都不敢出房间。过了几天，母亲就托关系打听到了傅心函的地址，她去找过傅心函几次，不过傅心函并不承认认识她，还让人把她赶走了。她美好的幻想被打破，残酷的现实让她痛不欲生，她回来后就变得有点神经质，每天都骂是那个狐狸精勾走了傅心函。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姐姐十三岁，她上初二那年。母亲的状况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动不动就打姐姐。姐姐对母亲的各种行为也越来越讨厌，她回家越来越晚，和母亲吵架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后来有一次，母亲翻姐姐东西时发现了一封男生写给她的信，她拆开信当着姐姐的面就撕了，并狠狠的数落了姐姐一番。姐姐非常生气，和母亲大吵了起来，母亲扇了姐姐一巴掌，姐姐捂着脸就跑了出去。那个晚上姐姐没有回家，在同学家住了一晚。这之后，母亲经常乱翻姐姐的东西，母女俩每次吵得不可开交。
有一次，姐姐在学校扭伤了脚，她的一个男同学骑单车送她回来的，母亲看到了把那个男同学赶走了，回来对姐姐又打又骂，说她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偏偏要学别人做狐狸精。第二天，母亲来到了学校附近买东西，看到姐姐和一个男生一起走，当场就把两人破口大骂了一顿，引的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姐姐回来就躲在房间里哭，母亲就一直在门外骂她，骂的越来越凶，话也越来越难听。姐姐哭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直接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我没能拉住她，看着她摔了下去。母亲当时就傻了，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的。直到救护车来了，我和母亲一起上了救护车，医生抢救了一个晚上，还是没能救回姐姐。”
说到这里，苏远停了下来，声音有些哽咽了。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他依旧无法忘记姐姐跳楼的那一幕，如果那一天，他阻止了她，那么，现在姐姐也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也不会患上精神病。他的力量太弱小了，所以，他没能守护好姐姐，所以，那之后，他一直都想让自己变强，变得更强，这样，他才不会失去更多的东西，才能保护母亲，才能有能力让傅心函跪在母亲的面前忏悔，跪在姐姐的坟前谢罪。可是，为此，他失去了太多。他的心和身体都已经支离玻碎，他无比的厌恶自己，这样的他，其实和当年的傅心函，又有什么区别，他成为了他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苏远眼里流露出的情绪太过于复杂，以至于，北堂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她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对于苏远所经历的事，她很同情，也大概明白了，苏远为什么会那样对她。苏思函的死，对苏佩沦和苏远的而言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苏佩沦选择了遗忘，让苏远代替了失去的女儿，而苏远选择了仇恨，恨，也是让一个人坚持下去的动力。
“苏远，不要再说了，我已经知道了，够了，已经够了。”那样伤痛的回忆，北堂葵并不希望苏远再次经历。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所以，她能明白，记忆，有时候比现实更让人无能无力。
然而，苏远却没有停下来，他接着说道，“姐姐的死对母亲刺激很大，她很自责，很后悔，哭的眼泪都干了，不过也无济于事，姐姐已经回不来了。她太难过了，精神出现了一些问题，也忘记了很多的事，包括我。我当时七岁了，还没有上小学，母亲有一天突然准备好了书包，送我去了学校。她当时给我登记的名字是苏思函，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为了苏思函。母亲给我穿的是姐姐小时候的衣服，同学和老师都把我当成了女生，所以有一段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自己的这段晦暗的经历才好，“母亲把我当成了姐姐，我穿着女生的衣服，她才能认出我是她的女儿，可是，如果我穿男装，她就会又哭又闹的，四处寻找姐姐。所以，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都留着长发，穿衣风格都比较中性，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女生，我……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就是穿着母亲给我买的裙子。我是有意接近你的，白浩淼离开以后，你很伤心，那是我最容易获取你信任的时期。后来发生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也不用赘述了。”
“我之所以骗你，是想看看，如果你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你是否还能坚持你自己，是否会变成另外一个我……你比我做得好。”
“对不起，因为我那样任性的一个理由，让你的人生变得更加的不幸。”
北堂葵看着他，眼睛慢慢的红色起来，她没有哭，也不知道是觉得伤心，还是生气。她本来以为，当她知道了一切之后，她会有很多话想说的，可是她却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盯着他半晌，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开。苏远看着她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花丛里，他没有追上去，或许于他而言，此刻需要一个人安静的思考；或许，他没有了勇气，并不想听到他不想听到的回答。而不久之后，当他想起自己这一刻的决定时——这是他所做过的最愚蠢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