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一小步
淡金色的棚顶上挂着一盏精致的吊灯。
六根带有洁白蜡烛的水晶灯柱如天鹅曲颈般蜿蜒向上,摇曳出微弱的火光,映在不远处的墙壁上。
壁纸墙是淡黄色的,布满了好似枫叶样子的花纹,一叶又一叶,好似在无尽的大山中蔓延,最后躲到了金色的画框下。
这是一副半身人物画,画中人的年纪大约四五十岁,戴着漆黑的圆顶硬礼帽,那张脸不苟言笑,和身上的黑色礼服一样,没有一丝曲线,仿佛整个人正在愤怒地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只可惜他敲不到地面,只能敲到金色的画框和画框下淡金色的沙发椅。
沙发椅的椅背很高,修长的沙发腿矗在深红的地摊上,就仿佛皇帝的座椅般,高贵优雅。
钟表的声音始终回荡在房间内,带着慵懒的韵律。
很温馨,也很适合睡觉。
哒……哒……哒……
不知道过了多久,深红色窗帘透过少许光亮,他缓缓睁眼,和往常一样,爬到床边,伸手抓向自己的怀表,但和往常不同的,这次他摸索了一会儿。
没有?怎么会没有?
身子再次向床边靠了靠,天鹅绒的大床微微晃动。
还是没有?
扭过头,眉头不自觉地紧锁起来。
身边空空如也,只有他自己和淡淡的荷尔蒙味道,那个昨晚陪他过夜的女人不见了。
出了会儿神,他复又躺下,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水晶灯,似乎在想那块怀表,也似乎再想那个女人。
房间再次陷入了安静。
咚!咚!
这时,门响了两声。
“醒了么?少爷?”传进来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进来吧,劳劳德。”
雕刻着大枫叶图案的木门向两边徐徐分开,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瘦高老人走了进来。
“我以为您还在睡觉。”
劳劳德是他的管家,稀疏的白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爬满皱纹的长脸颊,西服松松垮垮的,像个高挺的衣架子。
“丽萨呢?”
“是昨晚您带回来的那位小姐么?她今天一早就回去了。”劳劳德站到床边,恭敬地说道。
他虽然很老,但背依然挺得很直。
“哦……这种事情我早就习惯了,无所谓。”
“我也习惯了,我也无所谓。”
“……”
“劳劳德,你看见我的表了么?”
“您是说您的那块金怀表?”
“没错,你看见了?”
“我的确看见了,不过少爷您可能会失望。”劳劳德顿了顿,“因为我看见的时候那块表正被昨晚的小姐揣进兜里。”
“哦……揣进兜里……什么!?”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你看见她偷我的表怎么不阻止!?”
“我以为是您赏给那位小姐的。”劳劳德耸耸肩,看向光溜溜男子的下面。
听到老管家的话,他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仿佛一下子泄了力,全身都没精神地耷拉着。
“那是咱们最后一个值钱的东西了……”
“哦!是吗?”劳劳德仰头叹了口气。“没想到那位小姐竟然是那样的人,我看她的样子,还以为是个善良的姑娘呢。”
“她是个妓女,劳劳德。算了,我去金窟找她要回来吧。”
劳劳德露出恍然的神色,不过他又看了一眼男子的下面,旋即补充道:“我觉得,您在找那位小姐之前,该让那个东西恢复一下精神。”
“……”
一头黑发的梵纳伯爵站在镜子前,整理着自己破旧的衣领,劳劳德如往常一般恭敬地站在他的身后,也如往常一般不停地絮叨。
“少爷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如果夫人在,她肯定会说‘哦!我亲爱的小梵纳,你又长高了,看看这俊俏的小脸,肯定会让那些小姐们着魔的……’”
劳劳德侃侃而谈,神色兼备,苍老的脸上活灵活现,仿佛梵纳母亲附体一般。
“夫人肯定还会在最后加上一句,‘我的小梵纳,你真是我的骄傲’,然后捧着你的额头亲上一口,哦……不对,她的身高已经亲不到您的额头了。”
梵纳嘴角扯了扯,转身没好气道:“可惜她的骄傲快饿死了。”
“不要这么说,少爷,您活的好好的。”劳劳德似乎颇为感伤,但随即耷拉的眼皮微微抬动,“不过您到了天堂,夫人遇见您还是会这么说的。”
“……”
长相清秀的梵纳是个伯爵,身份很显赫,但日子过得……实在惨不忍睹,他唯一的财产,就是这个不小的庄园和里面空空如也的豪宅。
他小的时候可跟现在不一样,小时候到哪里都会受到追捧,人们会变着法的夸他。
“哎呦呦!看谁来了,这不是帝国最帅的小梵纳嘛!”这是最低级的夸法。
“哎呦呦!看谁来了,这不是所有小姐们都朝思暮想的小梵纳嘛!”这是一般的夸法。
当然,也有高级的夸法。
“小梵纳,你这是被哪家的小姐追得这么狼狈啊?让我猜猜,是格林家那个小美人还是肯特家那个美人?我可是听说很多人在追求她们,但她们好像一直都对你情有独钟呢,我真是羡慕你母亲,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不仅聪明,还这么有魅力。”
但到最后,无论是格林家那个美人还是肯特家那个美人,都嫁给了别人,只有梵纳,单到了现在,成为了一只不折不扣的单身汪。
原因很简单,他家落寞了。
他父亲老梵纳支持的皇子最终没有登上皇位,反而是其他派系支持的皇子成功当上了皇帝。
在那个皇子登基的当天,梵纳的父亲突然病倒,不到一个月,便与世长辞了。接受不了这一切一直关爱他的母亲,也一下子病倒,最终没有逃离撒手人寰的命运。
梵纳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于是,他也病倒了,只不过,最后他竟然活了过来。
但醒来后的一切,全都变了。
再也没有人变着法的奉承他,甚至和他关系要好的朋友也和他断了联系,初恋女友也无声无息地跟另一个贵族跑了。
富庶的梵郡再也不属于梵纳,庞大的梵纳商会再也不属于梵纳,属于梵纳的,只有这个庄园和这栋房子。
那年的梵纳,十二岁。
六年间,他变卖了一切可以卖的东西,遣散了一批又一批仆人,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而他下个月的家计,那块金表,昨晚被那个妓女偷走了,现在他要去梵城,找回自己的金表。
“祝您好运,少爷。”劳劳德站在门口对他说道。
“借你吉言了。”梵纳无精打采地回应着,现在,劳劳德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当年,看着他长大的劳劳德执意留在了他的身边,一直照顾他到了现在,他们早已经不是名义上的主仆关系了,更像是一对落难父子,或者亲兄弟。
明媚的阳光让梵纳感觉刺眼,身边的鸟叫更让他心烦意乱。
“别叫了!臭鸟!”梵纳吼了一句,但树上的小鸟似乎对他的话浑不在意,完全没有理他,依旧唱着自己认为欢愉的乐调。
庄园在梵城的郊外,与梵城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他小时候认为这样很好,不与那些普通市民住在一起,更显示出自己的高贵,但自从六年前,他就无数次地咒骂自己家的偏僻,就像这次一样。
“该死的!为什么把房子盖在这么个鬼地方!”
每次进城,这句话都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一句话,就好像没了这句话,他就进不了城一样。
当然,他咒骂的可光光不止这点,还有那个他父亲没扶上位的倒霉皇子,他认为自己现在的处境,就是那个倒霉皇子造成的。
“父亲怎么会选了这么个猪队友!连皇位都登不上,还能干什么!真该去见鬼!”
也许是他长年累月的咒骂感动了上苍,那个倒霉皇子在去年不幸落马身亡了。
烈日当头,道两旁的梧桐遮不住一丝阳光,延伸到地平线的深处,梵纳望了一眼,腿肚子不自觉地打着抽抽。
呼哧!呼哧!
喘着重气,乌黑的头发贴在脸上,就像身上的衣服一样,被汗水浸湿,难受的很。
他实在不行了,今天的太阳仿佛比平常更毒辣。
浑浑噩噩地坐到道边的梧桐下,迎面的清凉让他前所未有的舒适,渐渐地,他打起了盹……
“倒霉蛋……”
“倒霉的倒霉蛋……”
……
一个陌生的声音,仿佛从云端深处传来,一遍又一遍,余音缥缈,层层相叠,经久不息。
谁?
梵纳蓦地惊醒,他的身边,是漆黑的夜空,繁星洒在周围,仿佛触手可及。
“骂谁倒霉蛋呢?”他慌乱地张望四周,惊惶地喊道。
周围的星光点在他身上,泛着些许银光。
他的喉咙轻轻滚动,有些不淡定。
他隐隐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去梵城的路上坐到一棵树下休息,但现在这个地方明显不是什么树下。
难道自己挂了?这里是天堂?
看着周围的星星,他心中敲起了鼓,自己真的挂了?可是没有理由啊!
“妈妈?”他试探性地喊了两句。
既然到了天堂,那肯定能找到自己的母亲吧。梵纳心中如是想。
“妈妈?”
“母亲大人?”
他又叫了两声,只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他没有放弃。
“天使?”
“神兵?”
“神老大!?”
“我靠!”
……
梵纳渐渐坐不住了,他把自己能喊出来的全部喊了个遍,可惜喊到口干舌燥,依旧什么回应也没有。
他开始观察起四周,不管自己挂没挂,他都不能坐以待毙或者等别人告诉他他已经毙了,总之,他要找出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缘由。
无尽的苍穹,繁星流转,十八岁的梵纳踏出了一步,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竟然……可以这样!?我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