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君心难测
朱元璋见他并未反驳,怒气略微平息,端起桌上的茶杯,正待要喝。
方孝儒心中虽是有些畏惧,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父亲生前在家中穿了十几年,打满补丁的布袍,和被押送刑场的惨状,只觉得胸中悲愤汹涌,再难自禁,突然抬起头来,眼角噙满了泪水的说道:“家父为官清廉,负责彻查的朝官,并无任何家父贪赃枉法的真凭实据。至于恩师宋濂,更和胡惟庸素无来往,又怎会身涉谋逆?”
朱元璋听他如此说,面色变幻不定,要方孝孺死虽易如反掌,但此人乃饱学之士,学问渊博,加之师出名门,是以此时在士林中已是颇具人望,杀之难免使得天下读书人对自己开设的科举择才望而却步。想到这里,朱元璋强压心中的恼怒。
看着方孝孺,朱元璋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他的老师宋濂,想起了和宋濂并称为“四学士”的那些人,青田的刘伯温,刘基,龙泉的章溢,丽水的叶琛,想起了号称明朝第一开国功臣的李善长,更想起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却跟随自己走过元末乱世,建立大明帝国的那群读书人。
如今大明帝国建立还未满二十年,可以说百废待兴,更离不开这些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洪武四年自己曾下诏:自今年八月始,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朕将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仕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自洪武十七年开始,又实行每三年举行一次科举考试的定制。从下而上分为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这一切不正是为了尽揽天下饱学士子之心,尽为我大明皇朝所用么?为何昔日我朝不保夕之时却能谦卑的对,宋濂等“四学士说出:“我为天下屈四先生。”今日成了万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却反而容不得他这个学生说两句真话了呢?”
想到这里,朱元璋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的面色逐渐温和了下来。他阅人无数,内心中自是透澈,对付这些自幼饱读“孔孟”的儒家士子,崇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迂腐书生,怀柔往往比刀剑有用。正要开口,突见方孝孺那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身躯和那充满倔强的眼神,心中转了几个念头,突然改变了主意,低头喝着杯中的茶水,再也不去看方孝孺,只是挥了挥手,冷冷的道:“你去吧。”
方孝孺方才话出口后,心中难免忐忑,此时见朱元璋如此反应,不免大觉意外,转眼看到御书桌上那一堆奏折,犹豫之下还是一面跪拜,一面低声道:“望陛下多加珍重,草民告退。”说罢,躬身倒退几步,转身出殿而去。
朱元璋双眼冷冷看着方孝孺远去的背影,心情甚是复杂:这是一个学问渊博之士,且更难得的是不善于作伪,若是方孝孺刚才说自己不恨这个杀了他父亲和逼死他老师的皇帝,那定然就是个奸猾之徒,此刻自己多半会叫人将他处死。可惜的是此人虽有学问,但却丝毫不知避讳,不符合自己目前所推行的重典治国。
等候在殿外的蒋贤,看着方孝孺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正自思索。听得殿中远远传来朱元璋的声音“蒋贤在么?”
蒋贤忙转身进殿,朝御书房走去。
进到房中,只见此时的朱元璋面色平静,正坐在书桌后冷冷的盯着他。
蒋贤叩拜后低声道:“今夜洛阳街上,“木”字卫所三名校尉在捉拿胡惟庸逆党胡宁时,被一扮作白衣书生的女子和一少年阻挠,抗拒中,逃犯胡宁被杀,那少年逃走。女子杀死两名校尉王贵,钱宗后,为锦衣卫校尉赵庆方擒获,现关押于南镇抚使诏狱。”
朱元璋心知这二人若不是有些来历,断不会身入诏狱,而蒋贤也不会以此等琐碎小事来罗嗦,虽则如此,但还是面色如常,并不开口询问。
蒋贤低声接道:“后经卑职查实,那女子乃是魏国公徐达的长女徐瑛。至于那少年,却还未曾查到来历。”
朱元璋本来面沉如水,但听得“魏国公徐达”几字,双眉不禁斜斜皱起,眼中寒光闪烁,直勾勾的盯着蒋贤。
蒋贤被他如刀似剑的目光瞥过,忍不住心中微微一寒,低下头去。
朱元璋突然转头朝御书房外问道:“今晚轮值的太医来了么?唤他进来。”
蒋贤眼见朱元璋耳闻如此事件,居然还是不动声色,不由得暗暗奇怪,深知朱元璋不是一个喜欢多嘴人的君王,事情交代清楚后,便不再开口。
御书方总管太监薛京在房外应了一声,领命而去。片刻后,一个身着宫内太医服饰,须发皆白,年过花甲的的老者进到御书房中,伏身叩拜,口中朗声道:“微臣林骏叩见陛下。”
朱元璋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锦绣的小布袋来,抛到林骏面前,冷冷说道:“你且看看,这些药材是治疗什么病症所用?”
林骏虽则知道平日里晚间,朱元璋偶尔会召见太医院轮值的医生,但自己今日却也是首次夜间蒙召,本以为是皇帝身有不适,此刻听的他说话的口气,倒不象诊治一般,心中微微奇怪,也不敢多问。低头拾起那个布包,打开一看,仔细端详后又拿到鼻端嗅了嗅,低声道:这乃是十几味中药熬制后的药渣,所服用之人昔日定是受过无数的创伤,已然大伤元气。”说到这里,林骏又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可惜的是这些药却是治标不治本,只是延缓得病人多活半年一载罢了。”
“你可会看走眼?”朱元璋面夹寒霜的问道。
林骏叹了口气,决断的道:“微臣行医数十年,亲手熬过无数药材,断断不会有差错。”
朱元璋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过神来,挥手吩咐林骏退出殿外后,对蒋贤淡淡的道:“即刻向曹文斌传我的口谕,让他好生看管徐瑛,少了半根头发,惟他是问。另派得力属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若有情况即刻来报。”说完话轻轻一挥手,又走回书桌边坐下去翻看奏章,不再理会一旁肃立的蒋贤。
蒋贤退出殿来。对这个皇帝口中所说的“他”是谁?他自然是心领神会。今日自己在皇帝面前所说的事确有破绽,难以逃过朱元璋的法眼,但徐瑛杀官之事乃是人赃并获,尸体凶器皆有,跳进黄河也难以洗刷明白,皇帝要的是除去心腹大患的把柄,定然不会来纠缠这些细枝末节。
朱元璋看着渐行渐远的蒋贤,面上忍不住微微冷笑,自从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毛镶身涉胡惟庸之案,被处死之后。这指挥使一职便始终空缺,近两年来,自蒋贤和曹文斌以下分成了两派,互相明争暗斗。
转念间,朱元璋心忖道:魏国公徐达素来洁身自好,深居简出,即便是前些年李善长,胡惟庸和刘基斗到风口浪尖之时,也是卓立其外。他的长女徐瑛又怎会去做下这等杀官救逆的举动?两个锦衣卫校尉被徐瑛杀死,可见她有些手段。却又怎么会被那小小校尉“赵庆方”所获?看来蒋贤今夜捉拿徐瑛后,却将其关押在自己的死对头曹文斌处,颇有些“一石二鸟”的意味,成则帮自己除去了肘腋之患,立下大功一件。败则可能给曹文斌树下一个极为可怕的对头。属下这些勾心斗角的举动,哪里瞒得过朱元璋的眼睛,只不过这也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心中这样想,朱元璋忍不住面上露出了微笑,这是一种只有他自己独处时,方有的微笑。
“宁王”府中,荆鲲听得杨海波逐字逐句复述几次昨晚的经过,言语用词间已是颇为“自然”,眉头舒展,微笑道:“你且好生歇息,待得晚间秦兄来了再作计较。”
杨海波遵照荆鲲的吩咐,从衣柜中寻得朱权的一件王袍穿上,照了照镜子竟是有了九分相像,放下心来,心中虽是又点发毛,还是勉强将那死去的宁王朱权的尸体搬下床来,躺上床,昏沉沉的睡去。
吃过王府总管周晋亲自送上楼来的午饭,杨海波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广阔院落中明媚的眼光,听着荆鲲介绍王府中的情况,又诉说了宁王朱权的身世,原来这朱权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乃一杨姓妃子所生。杨海波听得自己假冒的朱权不但和自己相貌相似,年岁也是一般,且那朱权的生母居然也恰巧姓杨,忍不住诧异万分。待得听荆鲲诉说那朱元璋竟是一口气生了二十六个儿子,十多个女儿,忍不住笑道:“从来只知朱元璋杀人如麻,却不知他“造人”的功夫竟也如此了得。”
正在此时,远远只见院落中有三人缓步行来,一人乃是王府总管周晋,另一人仿佛作文士打扮,中间那为首之人却是个身着黄色服饰,装束华丽的公子打扮的人。三人顺着院中卵石铺就的小道一路行来,看见杨海波站在窗口,那贵公子面露笑容的挥了挥手。
杨海波眼见得对方朝自己所在的小楼走来,不禁有点张皇失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