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夜雨声不烦
“小陈先生要去哪里？”
孟剑娥看到姜仲现在虚弱无力的样子，与当初的意气风发大不相同，心里没来由的一酸。
姜仲微笑着跟几位姑娘点头问好，说道：“在屋里闷了几天，想出去透透气。”
孟剑娥道：“正好我们几个过来看先生，不如就陪先生一起走走？”
姜仲也不好拒绝，点了点头，巧儿扶着姜仲一步一拐地往前走，范宝檀侧头提议道：“去后园吧。”众人都没有异议。
去后园的路上，大家突然都沉默下来，走了好一段落竟没一个人先说话。落石谷一战，姜仲虽然手刃了陈道略，但也付出了文胆武魄俱失的惨重代价，由一个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孱弱少年，恐怕任何一个人在遭遇这样的变故之后，都很难缓解过来，沉默寡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孟剑娥等人，差不多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之前姜仲在她们心中留下的天才印象太过强烈和深刻，以致于此时她们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去安慰姜仲，总觉得自己要说的他一定都明白，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不如不要开口的好。
一路诡异而默契的沉默，到后园的时候，姜仲已经气喘吁吁，骨骼经脉隐隐作痛起来，巧儿自然也累得不轻，把姜仲扶到石椅上坐下，站在一旁歇息，姜仲尴尬道：“辛苦巧儿了。”巧儿摇了摇头。
范宝檀道：“回头我跟玲珑姐说一声，让她在放两个丫头在朱阁。”
姜仲忙道：“不必了，过几日就会好起来，不用那么麻烦。”
范宝檀点点头。
姜仲又随口道：“一直没想起来问，不知住在府上的灵瑶姑娘和飞凰公主现在何处？”
姜仲自然不是没想起来问，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表现得太过刻意。
范宝檀道：“先生离开范府那日后，灵瑶姑娘便留书离去，说是去锦城找她大哥。”
姜仲嗯了一声，点点头，心中盘算了一下，估摸着杨奇策应该已经处理完锦城的收尾事宜，不久之后应该会和杨灵瑶一道来庐州与自己告别。
“至于飞凰公主，她那日把你送回来之后，被一个中年男子接走了，爷爷说那个中年男子来自太华城，是奉了西皇的旨意前来请飞凰公主回太华。”
“原来如此。”姜仲应了一声，一时却也猜不透那位妖帝的心思。
几个人在后园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一会话，巧儿担心姜仲的身体，说道：“公子，要回去休息了呢。”
几位姑娘忙纷纷起身，送姜仲回朱阁。
姜仲心中不由得苦笑，第一次觉得有美同行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自己这样子实在让人泄气。
回到朱阁后，庄玉雅道：“我屋里还有几颗香丸，虽算不上什么灵丹妙药，但于疏通经络、通气养神大有裨益，晚些时候我让人送来几颗给先生服用，希望对先生能有一些帮助。”
姜仲欲待推辞，不过抬眼看到庄玉雅一脸诚意，颇觉却之不恭，说道：“那先谢过庄姑娘了。”
庄玉雅摇摇头，微笑道：“先生不必客气。”
几位姑娘离开朱阁之后，孟剑娥忽然想起什么，道：“忘记邀陈先生加入我们的诗社。”
范宝檀道：“现在最不能在他面前提起诗词歌赋了。”说罢，几位姑娘都微微叹息一声。
自始至终一直未发一言的范宝珠忽然问道：“他，真的回不到以前那样子了吗？”
范宝檀和庄玉雅看向范宝珠，又相视了一眼，然后神色黯然地微微点头，沉默了走了一段路，孟剑娥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会的。”
晚饭后，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一直不停，越来越急，一层秋雨一层凉。
一会周大代替范老太爷过来探望姜仲，嘘寒问暖几句，尽了意思，周大刚走不久，范宝通穿着斗篷蓑衣来到朱阁。
正在给炭盆加炭的巧儿看到范宝通，起身去倒茶，范宝通忙伸手叫住：“巧儿姑娘不用忙了，我来跟老师说几句话就走。”
范宝通摘下斗笠，在床边椅子上坐下，问：“老师现在觉得怎样？”
姜仲笑着说道：“还不错。”
范宝通点点头，道：“我现在过来是想跟老师说关关楼的事情，因为之前和陈国打仗，这事耽搁住了，没有想到后来一下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如今要不要继续建这座楼，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姜仲道：“做事应有始有终，我还想着以后能把那里当做一个栖身之处呢。”
范宝通讶道：“老师在府里住得不好吗？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说了什么话冒犯到老师了？”
姜仲忙道：“没有，府里上下对我只有比以前更好，说什么冒犯，我只是这么一想，毕竟也不可能一直住在范府，我以后的状况……总之，这座楼要建起来，我有意好好经营一下，应该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益处，嗯——如果方便，宝通帮我留出一处院落，院中再替我移栽一棵大杏树。”
范宝通道：“这些都是小事，没什么不方便的，宝通一定替老师办得妥妥当当。”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问道：“老师……我是说，这个关关楼果真要办成……”
姜仲笑道：“这个后面再说。”
“嗯。那宝通就先不打扰老师休息，明日再来看望老师。”
姜仲微微颔首，道：“外面雨下得大了，路上小心一点。”
范宝通应“是”，退出朱阁。
“哗哗哗……”
外面风雨声渐急，不过坐在暖烘烘的精舍中，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安适感，姜仲微微闭上眼睛，听着雨声，思维慢慢延展开来。
从《静夜思》开始，到《侠客行》为止，自己到这个世界来，也的的确确、痛痛快快地出过几次风头，不管是抽陈摘星也好，抗玉斧阵也好，破樊笼阵也好，自己信手拈来，将脑海中那一首首传世名作信手拿过来大杀四方，可谓抖足威风，但，姜仲……
当你随手拿过那些名作过来用的时候，有真的去理会他们的精神吗，还是说只把他们当做了一种克敌制胜的手段、招式？
这个问题盘旋在姜仲心中许久了，之前一闪而过时，总被满腹浩瀚宝藏带来的沾沾自喜掩住，没能进一步思考，现在文胆武魄俱散，反而能认认真真地琢磨这个问题，一些简短的带有定义性的句子，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飘浮而过：
“记忆不代表领会。”
“底蕴需要沉淀。”
“文章不是手段。”
“儒术应消戾气。”
“文字自有精神。”
“记而不思则罔。”
……
雨滴落得急，姜仲脑子转得快，不知不觉倦意来袭，翻过身，慢慢睡去。
早有了困意的巧儿替姜仲掖好被子，又站在床边痴痴地看了好一会，也自去睡了。
一夜雨声，有人心意渐趋清净，竟酣睡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