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前缘似水水中论
“这里为甚么都是草啊?”
“原野之间,还能有甚么。”
“好像走不到头似的。”
“走到最后,就是尽头了。”
“怎么才算走到最后?”
“山穷水尽之后,还有最后。”
“好吧,”林竹一屁股坐下,“我腹中早就山穷水尽啦。”
萧墨然裂开苍白的嘴唇,微笑道:“永远别说山穷水尽。”
“是的,”叶无歌道,“只有山重水复。”
“真奇怪,这里只有花草,你们偏要总是唠叨山啊水啊。”林竹道。
浪天涯道:“山水足可动人。”
……
四人行走在无边原野,眼前芳草萋萋,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在地平线处,人间与天正相接。
萧墨然忽地道:“你们听见了么?”
“听见甚么?”
“哭泣的声音,像是从黑暗中传来。”
林竹道:“眼下日光正好,哪里有黑暗。”
“不,阳光照不进人心。”
“如你所说,人心岂不皆是黑暗?”浪天涯笑道。
叶无歌道:“在人的心里,阳光无需外界普照。”
“我也听见了!”林竹道,“是一个女子罢。”
萧墨然道:“还是一个伤心的女子。”
“嘿嘿,既然哭泣,何来不伤心?”浪天涯道。
“何以见得?”
“行了,”叶无歌道,“说这些废话作甚,去瞧瞧罢。”
“我早就想了,这家伙总是不停嘛。”
“……”
一口幽幽的古井,倒影着蓝天白云,却已不是蓝天白云,而是蒙上黑暗的面纱。
“黑色的云彩!”
“每当下雨,不是经常可见。”
“这是井啊。”
“说不定就是雨水积成的呢。”
那哭泣的声音却越发近了,萧墨然闭上眼睛,可以听见哀恸的音符,哭声也美作天籁。
多年前,是不是也有这样一道哀伤的声音,在心头盘旋不去?
所以自己每每在无垠的星光下醒来,总要泪流满面?
“出来罢。”萧墨然低声道。
井水面上忽然有涟漪荡漾,在四人的注视中井水上扬,在空中缠绕几番,“哗”的一声井水跃出井口,化作一个女子的模样。
这却真的是水做的人儿了。
原来井水也是透明的,化作这透明的女子,看不出芳龄,看不清容颜。那哭泣的声音却未停止。
“你为什么要哭啊?”林竹轻声问道。
“我在等一个人,却怎么也等不到。”女子轻泣道。
萧墨然道:“你等的,是个甚么样的人?”
“那个人,走上了不归路,回不来了。”
“那你为何还要等?”
女子的声音在哭泣中时断时续:“我……想等下去……他说他会回来……”
“可是,”萧墨然叹道,“你明知道他不会回来的。”
女子“望”着萧墨然,模糊的容颜中,却仿佛有千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光亮,即使在倾城日光之下,也毫不逊色。
那里,曾经是不是秋水般的眼眸?为何成了透明?
“他只是前生不会回来了,今生他一定会来。”
萧墨然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因为……”她只剩哭泣,不知是哀凉还是如何。
萧墨然道:“祝你心愿得偿,我们还要赶路呢,要是我们成功了,倒可以替你找找那个人。”
林竹也道:“是啊,我们正要去做一件很大的事情。”
女子问道:“有多大?”
萧墨然道:“大到不敢想象,一想就绝望。”
“你还是要做……”声音飘忽,几不可闻。
“甚么?”萧墨然疑惑道。
叶无歌忽道:“没甚么,别耽误了正事。”
浪天涯笑道:“想必你以前是个绝色女子,可惜在下无缘一睹芳容。”
“前尘往事,我都忘却。”女子道。
林竹问道:“那你为何还记得他?”
女子缓缓道:“他不是前尘,也不是往事,我心永恒,他便永存。”
萧墨然道:“那可真苦了你。”
“不苦。”
“日夜而泣,何以不苦?”
“乐极生悲,喜极而泣,萧墨然你很烦啊!”叶无歌不知为何有些恼了,“净瞎问些没头没脑的。”
“不,让他问,”女子碧水身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问,我就答。”
“为何还要问,你做的还不够么?!”叶无歌微怒道。
女子道:“怎么会够,三生都不够的。”
“好,你继续。”叶无歌良久长叹道,“千万年来,这一刻值得么?”
萧墨然道:“无歌,你是打哑谜么,说的甚么神神道道的。”
“我打的不是哑谜,我说的是不开窍的人。”叶无歌有些没好气道。
林竹道:“那,我想问,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子全身水波流转,哭泣声音渐低:“我身已死,便成了这副模样。”
“人死后不是要入轮回的么?”
“总有人不肯入轮回的。”叶无歌道。
“公子所言甚是,我没有入轮回,就在这井中住了下来,当年他就是从这里走的。”
“这口井,有甚么不同吗?”
“有的,它是地阴极煞灵眼,此处阳气不能侵袭,可掩盖鬼魂之气,地狱无法得知。”
萧墨然道:“然后呢?你等了多久?”
“我不记得了。”
浪天涯道:“不错,时间一久,就懒得去数。”
林竹道:“我喜欢数日子,这样让我觉得充实。”
“你数了多久?”
“嗯,前前后后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几个月?”
“我……我忘了……”
浪天涯仰天长叹道:“老天你收了这家伙罢!”
林竹道:“我们可是要去收了老天的。”
那女子忽然道:“可以告诉我,你们要怎么做么?”
萧墨然略一犹豫,开口道:“我们要去许愿池,获得力量,打败天帝。”
“你为何又要去?”
“姑娘,这我可不明白,我为何不能去?”萧墨然也没注意到那个“又”字。
“许愿池,便是真的么?”
“无歌说是真的,我愿意相信。”
叶无歌道:“我说的当然是真的。”
“可是,”女子低声道,“你去过,也失败过……”
“甚么?”萧墨然问。
“没甚么,我想问,你可有甚么倚仗,单靠许愿池恐怕难以打败天帝。”女子撇开话头道。
萧墨然声音低沉:“我也不知道,也许只靠这把刀。”
他把墨然刀拔了出来,阳光下出现一抹黑暗,凝固了光明。
“这把刀,真是好刀。”女子怔怔“望”着,忽然道。
“它确是好刀,只可惜……它杀不了人。”萧墨然苦笑道,“所以我也不敢断言。”
“你为何不另找一把刀?”
“这把刀里,有师父的血液,我要拿着它,就像师父一直在注视着我。”
“你师父早就消散了,”女子道,“他为何要以身相祭?”
萧墨然道:“我也不知道,师父说这把刀少一样东西,他要给它补上,但现在看来,恐怕师父没有成功。”
“尽一切努力,做徒劳的事,这本来就是悲剧。”女子也叹道。
萧墨然把刀紧紧抱在怀里,甚至刀锋划破了他的黑色衣襟:“所以我一定要拿着这把刀打败天帝,无论如何!”
林竹终于找到了插嘴的地方:“是啊,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你还是那么信心满满。”女子忽然竟像是有了几分笑意,“一点都没变。”
林竹道:“我今天的确一直很有信心,嘿嘿。”
女子没有再接话,只又对着萧墨然道:“那……打败天帝之后呢,你打算如何?”
萧墨然抚摸着墨然刀,低声道:“我要救一个人。”
“救谁?”
“自然是我爱的人。”
“那……爱你的人你救不救?”
萧墨然道:“我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知是我选择了遗忘,还是遗忘强行找上了我。”
女子身上水波荡漾,像是在颤抖,又像是在舞蹈,萧墨然也分不清。
“忘了罢!忘了好……”
叶无歌忽然道:“你为何不忘?”
浪天涯道:“是啊,何苦自己守着了无希望的过去?”
林竹也道:“我只会关心今天好不好。”
女子道:“你可真会过日子。可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为何?”
“一旦我忘了,就没人再记得了。”
叶无歌道:“怎么没人记得?”
女子转头对着叶无歌:“有谁记得?你记得么?”
叶无歌道:“我记得又有甚么用?”
“……”
半晌,那女子忽地又道:“可以把你的刀给我看看么?”
“自然可以,它伤不了人,自然也伤不了你。”萧墨然微笑着把墨然刀递了过去。
漆黑的墨然刀躺在女子碧水聚成的纤手上,就像夜色流淌在黎明上空。
女子端详了良久,竟忽然喃喃道:“这把刀……是把好刀……”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它好在哪里。”
“哦?可否指点迷津?”
“我说了也是徒劳,你日后自然会懂,说不定靠着这把刀,你这次真的可以成功。”女子摩挲着刀身,出神道。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把刀来自高山绝顶,当它堕入无边深渊,便是功成之时。”
“无边深渊?那我去大地之渊,同它一道下去可否?”萧墨然有些急切道。
“大地之渊便是最深的么?”
“据我所知,世上没有比大地之渊更深的地方了。”
“有的,”女子道,“终有一天你会去,经历无边业障,破劫而出。那时苍天向你俯首,大地向你匍匐,众生向你膜拜,神仙诸佛,尽皆如是!”
萧墨然道:“可是,我本来只想要一个人。”
林竹道:“有了这些,你还怕救不出一个人?”
萧墨然道:“我就是怕如此。”
那女子道:“你不用怕,若你一无所惧,你就一往无前。”
女子手中的墨然刀,忽然震颤不休,女子低头“注视”着它,轻声道:“难道你也有害怕的事?”
“嘿嘿,一把刀而已,哪会有这些想法呢。”林竹笑道。
浪天涯道:“你怎么知道没有?”
“这世上有会思考的石头吗?如果有,那我倒可以承认也有会思考的刀。”
叶无歌道:“没有甚么不可能的事,我们不相信,不代表它不存在。”
“还给你,它日后会顶天立地。”女子将墨然刀送到萧墨然面前。
萧墨然拿起刀,郑重道:“谢谢!”
“你不用谢我,我并无任何功劳。”
“你给了我信心,没有更珍贵的了。”
“我只希望,有一天,你会想起来,光阴恒久,能聊赠一眼也好……”
萧墨然道:“我虽不太明白,但若我了却心愿,一定会来助你,说不定可以帮你找找那个人。”
女子道:“不必找啦,无所谓了。”
……
叶无歌走在四人的最后,他在夕阳下回首,看见那个碧水女子,驻足凝望,直到遥不可见,这才沉入黑暗的古井。
他心头忽然喟叹:“他已经忘了,你还不忘啊!前缘似水,仍以水说道。来生如梦,却向梦里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