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柚子花灯
那是……原拓么?
谢晚桃心念一动,霍地站起身来,四下瞧了瞧,见没人注意自己,便搁下碗,贴着墙根儿绕到人少的地方,撒腿往山坳口跑去。
原拓原本正沿着山道往林子里去,许是瞧见了那个朝他飞奔而来的身影,便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立在原地等她。谢晚桃跑得太急,奔到他面前时脚下一个没刹住,差点冲了出去,原拓连忙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抿了抿嘴唇:“小心。”
谢晚桃却是一点也不在意,稳住身形,乐颠颠地往他肩上捶了一拳,高声叫道:“原拓,你回来啦!”
这少年在武成县的厚德堂已经做了三四个月的学徒。自打六月间谢晚桃随陆沧去探望过他一回,两人便再不曾见面,如今冷不丁瞧见他,谢晚桃心中自然很欢喜。
“瞧我这脑子,还这样偷偷摸摸地做什么?你如今可是厚德堂的正经学徒,就该让他们瞧瞧,你才不是什么狼崽!”她一边说,一边扯住他就要往自家院子去。
“不必。”原拓连忙站定,嘴角微扬,“别人如何看,我是不在乎的。今日中秋,虞大夫特意给我放了一天假,我便回月霞山看看。”
他不会说,自打他爹离世之后,每年的中秋,对他来说,除了徒增伤怀,便再没有任何意义。那时他住在深山里,远远地可以望见半山腰上星星点点的烛火,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到微弱的谈笑和歌唱声,人们愈欢乐,他便愈觉得孤独。
他在厚德堂中做学徒,很少说起自己的事,虞泰松不知他家中境况,还特意让他回月霞山与家人团聚。他想来想去,如今在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便是那个姓谢的姑娘。虽有所顾虑,到得最后,他却终究还是回来了。原本想着看她一眼,再去山谷中瞧瞧扭扭它们也就罢了,却没想到,刚刚走到松花坳,自己就被她发现了。
“其实,这中秋对于我来说,原也称不上什么节日。”他笑了一下,“我根本也不算月霞山的人,也不知怎么的,就走了回来。”
“既这样,你就去我家过节又如何?”谢晚桃心中叹息一声,歪了歪头,“我爷爷那人外表看着严厉,其实人挺好的,邻居们嘛,绝大多数也就是嘴巴碎了一点,并没有什么坏心。”
她说着又要往前走,原拓干脆一把拽住了她:“真的不必,来时我在山下吃过饭,眼下就想去山谷中瞧瞧扭扭。住一宿后,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厚德堂。”
“那……也行!”见他如此坚持,谢晚桃也就无谓再多做劝说,“陆大个儿鸠占鹊巢,这些日子一直住在你那小木屋里,前几日他便告诉我,今日要去山下的朋友家过节,倒恰巧给你腾了地儿了。山里头黑灯瞎火的,未免有些不安全。要不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把我哥叫来,让他陪着咱们一起……”
“不要麻烦你哥哥了,让他安心吃饭吧。”原拓想了半天,才吐出这句话,声音中隐含固执。
谢晚桃瞬间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这少年此番回来,就算不是专程为她,却恐怕,也是想和她单独呆上一会儿的吧?
月霞山民风淳朴,对男女大防之事,并不太过在意,平日里男男女女之间来往也不算避讳,但尽管如此,谢晚桃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惴惴。
不管怎么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松花坳中曾流传着她和原拓的流言,她实在是不愿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可是……这人一路辛苦地回来一趟,若是将他一个人丢下不理,好像,有点不够意思吧?
明知不妥,然而谢晚桃在踌躇了片刻之后,仍是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告诉我哥一声儿,然后就来找你。”
她转身离开,与四郎打了个招呼,少顷便返回,却见原拓手中多了一团暖融融的光。
“山里黑,我便做了这个,给你顽吧。”原拓脸上带着一抹不自在的笑,将那团暖光放入谢晚桃手中,“在厚德堂闲时,我自己做着玩的,觉得难看,没好意思给你,不过点上烛火之后,又觉得瞧着还行。”
他不停口地继续道:“我爹还在世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到了中秋节,我们也没有月饼吃。那时我年纪小,只知道撒泼耍赖地混闹,我爹被我缠得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做花灯来哄我。那时候,我实在太不懂事……”
谢晚桃有一忽儿的愣神。
原拓递到她手中的,是一盏用挖空的柚子皮做的花灯,被烛火一烤,隐隐散发出一股果皮的香气。中秋虽也可赏玩花灯,却不如元宵节时那样普及,也没有大型的赏灯活动,大都由民间的老百姓自己做两盏灯,给孩子们玩一玩,也便罢了。
谢晚桃记得,前世——应当是她和早桃嫁去涂家的第二年吧,姐妹俩的关系已经很坏,那年中秋,她们各自在房中做了丰盛准备,等着涂靖飞回来过节。
那一晚,早桃亲自下厨做了整整一桌子的好菜,而谢晚桃则忽发兴致,早早在京城中寻了匠人,做了形态各异大大小小的花灯,将屋子摆得满满当当。花灯全部点亮时,不仅新奇有趣炫彩夺目,更将房中映得犹如白昼,若涂靖飞回来,穿过回廊走到后院,立时便能轻易看见这一片耀眼的光。
可是无论她怎么等,那夜涂靖飞始终不曾踏入她的房门一步。她原以为他是去了早桃那里,心中怒气陡生,正要打发丫头去探听一番,却正巧见到早桃也是满面怒火地闯了进来。她这才知道,涂靖飞压根儿不曾回到这幢宅子里。
时至今日,谢晚桃仍然记得早桃说的那番话。
“你弄这些花花绿绿的,又有什么用,不觉得寒碜吗?人家可曾看你一眼?你口口声声说,当初他钟情的那个是你,如今又怎样?你让这宅子里所有的下人看看,你谢晚桃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字字句句,尖酸刻薄。
谢晚桃自然也不甘示弱,指着早桃的鼻子便骂:“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还巴巴儿地跑去厨房做了那么多菜,敢情你自己心中也清楚,你根本不是什么涂家的正经少奶奶,充其量,也就是我嫁来涂家的添头罢了,做个烧火的丫头,对你来说倒最合适!”当时她看不见自己的样貌如何,现如今回头想想,那一刻的自己,整张脸一定是扭曲的。
那一场吵闹,最后的结果是,早桃将这屋子里所有的花灯都踩了个稀巴烂,谢晚桃则冲去早桃房间,将摆满了酒菜的桌子掀翻。两人的这些举动,看在下人们眼里不知作何感想,但有一点,其实他们彼此都清楚——争宠,让她们丢尽了脸面。
重生之后,谢晚桃原盘算着绝不再为那个男人虚度自己哪怕一天的光阴,可事实是,无论她愿不愿意,却仍然在不由自主地为了涂靖飞与早桃争斗不休。主动也好,被动也罢,有什么区别?只要她们当中还有一个人放不下,这件事,便无休无止,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可悲,可鄙,可笑!
原拓仍在说话,所言不过是他与他爹爹之间的那些旧事。这是他与谢晚桃结识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仿佛也是因为被这团圆的节日气氛所感染,忽然很迫切地想要将埋藏在心里的那些事情说给她听。只可惜,谢晚桃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谢姑娘?”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缓缓走进山谷里,原拓终于发现谢晚桃的异样,犹豫了一下,用手肘碰了碰她。
“啊?怎么了吗?”谢晚桃这才醒过神来,挠了挠头,“对不住,你刚才在和我说什么?”
“……没什么紧要,咱们到了。”原拓顿了顿,指着正欢跳跑来的扭扭,“许久不回来,这家伙好像长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