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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一载相识十载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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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如当初。”耶律敏放下茶碗,眼底淌过一抹追忆之色,她有些感慨的开口,“实不曾想到,时隔多年,殿下的手艺竟然丝毫未变。”

“人也没变,否则你便尝不出这是当初的味道了。”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目如晨阳,光芒和煦。

耶律敏婉儿一笑,却如夕阳,凭空生出些许落寞之意,“自西楼相别,数年来大唐国势日盛,想必殿下分外操劳。”她心中想问的是,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么。

“倒也说不上操劳,只是日夜事务缠身,让人无暇分身,许多事**为而不可为。”李从璟的语气中充斥着些许无奈,又好似有些自责,“说起辛劳,你这个做宰相的可不会比我轻松,契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在幽州掌管屯田之事展现出来的性子,这些年想必多有辛苦之处。”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那双眸子里闪烁着的光,亮得厉害,就那么直接打在她脸上,好似这里面有千言万语,却又尽在一望之中,她的心跳有些没来由的慌乱,不禁去想:他这是在说,他一直记挂着我过得好不好么?

“各尽本职罢了。”耶律敏不敢去直视李从璟的目光,她微微偏过头,看到窗外竟是碧空如洗,“一别数年,殿下今日到西楼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从璟叹息一声,“多年未见,本不欲兀一碰面便说这不快之事,你当真要此时相问?”

耶律敏本能的感到了不妙,毕竟耶律倍和徐知诰联手给两川添麻烦的事,就在不久前发生,而耶律倍接下来又要出征黑车子室韦,这又是违背当年西楼协议的行为,耶律倍如此得罪李从璟得罪大唐,李从璟焉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反应与应对?但无论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将到来的都是雷霆暴雨,绝不会使人觉得轻松。

然而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耶律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脆弱的不堪怀疑,“早晚得说,又何必要等呢?”

李从璟收了双手放在身前,侧头看向栏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无一物的长空还要落寞,“我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耶律敏既疑且惊,以李从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权势,还有什么可以称为大麻烦?如果有那样的大麻烦,那又是怎样的麻烦?

“你可知我毕生之所愿?”李从璟认真的问。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耶律敏几乎是脱口而出,“平定天下,治国安邦!”

“好一个平定天下,治国安邦!”李从璟笑容苦涩,“上解君王之难,下解黎民之苦,这的确是我平生之所愿。然而现在,这个志愿恐怕难有实现之期了。”

他的神情是那样愁苦,仿佛一个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家国,遭受了臣民的抛弃,他曾是那样光芒万丈、不可一世,故而这份愁苦与落寞,就显得犹为悲惨。

耶律敏从未见过这样的李从璟,她心口不禁阵阵发疼,如给针刺一般,她迫不及待的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何等难处,是连你也化解不了的?”此时此刻,善解人意如她,体贴李从璟之难处如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个李从璟北上目的的问题。

“我且问你,当日在幽州,你为何舍弃固有的富贵生活,去为屯田之事奔波劳碌?”李从璟忽然目光炯炯的问。

耶律敏怔了怔,不知李从璟此问用意何在,不等她回答,李从璟已是接着道:“我记得彼时你的回答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后来黑格问你,堂堂契丹公主,为何甘愿为唐朝地方官吏驱使,而不思报效国家。而你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下万物皆该一视同仁,那么为大唐百姓奔波,和为契丹平民做事,又有什么区别?”

耶律敏当然记得她说过的这些话,令她吃惊的是,李从璟竟然至今也还记得这些。当时当日,养尊处优了十数年的契丹公主,跟随李从璟千里奔波,见识到了沙场尸横遍野的惨状,见识到了黎民生不如死的悲戚,见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本性善良如她,遂决定应该做些什么。

屯田也好,回契丹主政也罢,她不过是想让那些在乱世中朝不保夕的百姓,过得能好上那么一分,为此她愿尽所能。这是她作为一介善良女子的卑微心愿,也是她作为契丹公主归来主政后的大抱负。

久而久之,这成了她是耶律敏的存在意义。

这与她当时倾心于李从璟并不矛盾,正是两者的相辅相成,才导致了一系列遭遇的发生。

历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视万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视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则类似于后者,至于李从璟......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天下大争,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大难之年,天下灾祸,也从没有比战火兵祸给人间造成的苦难更多的。”李从璟神情痛苦,“生于乱世,投身沙场是宿命使然,但征战沙场的目的,却应该是以戈止戈。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令百姓人人安居,叫黎民个个乐业,这是我此生之所愿,你可知晓?”

李从璟上辈子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将心比心,这番话自然没有作假。

“敏儿自然知晓。便是因为知晓殿下之志,对殿下在幽州的作为有所感触,敏儿才有投身民政之念,才有今日之耶律敏。”李从璟痛苦的模样叫耶律敏心尖儿打颤,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几乎下定了决心,这番一定要保护眼前这个人。

桃夭夭留给李从璟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这个呆子,难道不知耶律敏早已倾心于你?

当时他发怔,是因为他早先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他以为耶律敏对待他的种种,不过是孤身流落异乡后对所熟之人的惯性依赖,此番回想,似乎并不是如此。

但李从璟也知道,仅凭这个还不足以让耶律敏答应他的谋划。因为耶律敏如今是契丹宰相,有她自己的位置,更有她自身存在的理由,个人情感可以作为谈话切入点,为谈话提供便利、助力,但绝不能是全部依仗。

跟耶律倍、耶律德光直接谈权势即可,因为他们只注重这个最实际的东西,跟耶律敏则不能如此,权势只是她实现抱负和自身价值的手段,并不是归宿,所以李从璟得跟她谈理想......

“但是眼下,此志却难以实现了。”李从璟仰天而叹。

“这却是为何?”耶律敏赶紧追问,话一出口,猛有所悟,一时间神色僵硬,眼神暗淡,“耶律倍与徐知诰联手动乱两川,果真给殿下造成了大麻烦......?”

“两川虽有动乱,眼下却已得到控制,若只是如此,倒不足为虑。然而国中却有人以此为口实,对我加以攻讦,参我恃功自傲,已失军政之才,令我滞留两川,长久不得回归洛阳。”李从璟道。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这般攻讦殿下?”耶律敏这话一问出口,见了李从璟的神色,顿时醒悟过来,“莫非是......”

李从璟苦笑:“便如契丹,皇子不止一个,故而有争端。”

“既是如此,敏儿该如何相助......”耶律敏低下头,目光落在茶几上,她双手不自觉的绞动着衣角,显得极为不安且焦虑,她没有察觉到的是,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

她想帮助李从璟,但在这件事上能做的又实在有限,她暗暗责备自己的无能,在对方帮助过她许多之后,如今到了对方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只能惴惴不安。而作为契丹宰相,她身上的限制跟她拥有的权力一样多。

然而,耶律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从璟接下来说出的,竟是那样一句话。

李从璟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说:“帮我管好契丹!”

耶律敏怔在那里。

“只要契丹无事,令我无后顾之忧,无论国内还是江南,有再多险难我都能如常应对。”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的眼睛,认真的说。

刹那间,耶律敏几乎要哭出来。

没有任何时候,耶律敏发现自己竟是这般脆弱,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对方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卸下所有重担,扑倒他怀里去大哭一场。

四年前,西楼城前的唐军大营中,耶律敏告诉李从璟,她要回契丹去。

那一刻,她希望他的挽留,也希望他不要挽留。

他若挽留了,她就能长久伴他左右,若能如此,此生也足矣。

他若不挽留,她就回契丹,好好治理契丹民政,掌握契丹权柄,不让契丹妄生事端,这样也算为他分忧了。因为她知道,有他在的大唐,不容侵犯也不容忤逆,若是契丹擅起刀兵,突破了他对契丹的容忍底线,必然招致大唐再度兴兵北伐,届时对契丹而言,将是一场大灾祸。

契丹只有依靠大唐,顺从大唐,百姓们才能好生生活。这个念头,在她成为契丹宰相后的这几年里,愈发变得坚定,大唐与契丹的互通有无,让她看到了和平带给契丹百姓生活改善的希望,与之相比,向大唐称臣纳贡实在不值一提——之前草原诸部,不一直都是这样?

她主政契丹,是为契丹百姓,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李从璟——那是她的志向,也是李从璟的皇图霸业。

这些年来,作为北院宰相,她看似风光无限,但一介女子拥有这般权力,又会面对多少艰难?

而今,李从璟一句“帮我管理好契丹”“令我无后顾之忧”,不仅承认了她的价值,也体谅了她长久以来的辛苦,天下间再多赞美,契丹人再如何说“这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女人”,也不及李从璟这句话来的重要、有分量。

在耶律敏拼命忍住泪水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女人。

一个需要被体谅,需要被关爱,需要被推倒......不,需要被呵护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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