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六 莫离献策定滁州 冯道驱至寿春城(4)
在滁州刺史就跑还是不跑的问题天人交战时,远在百余里之外的定远县,李从珂与李德诚连日来的大战终于有了要分出胜负的趋势。在接连三日损兵折将之后,伤亡超过三千之数的吴军并没有如李德诚所期望的那般,在困境与逆境中愈战愈勇。反而应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兵久战则失锋锐的古训,到了这等时候,哪怕是李德诚这位三军主帅亲自上阵也无济于事,作为统领数万大军的将帅,战事一旦到了需要自己亲自上阵,才能稳住阵脚挽救颓势的时候,多半已经没有亲自上阵的必要,那意味着三军将士已经无力再战,哪怕主帅冲锋陷阵能有一时之功,对大局根本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于是,退守清流关不再是李德诚几位幕僚的建议,也成了军中将领的呼声,这几日来,每日败阵,虽然大阵没有被击溃,但局部失利怎么都遏制不住,若非李德诚深谙战阵之道,只怕吴军早已叫唐军给冲散,每当有将领来请命退守清流关,李德诚就怒不可遏,这种怯战的表现在他看来就应该拉出去砍头,以正军法,然而当请命的将领多了之后,就是人心可畏了,李德诚也感到心中寒意逼升,他再有威望再有魄力,也不可能不顾忌军心,那样做的后果不仅可能是大军败阵,更有可能引起士卒哗变,虽然李德诚不担心自己麾下的将士对自己如何,但战场上只有所以有逃兵,大战之时军阵之所以一溃千里,祸根往往早已埋下,李德诚虽然不知道量变产生质变这个说法,但类似的道理他却清楚得很。
黄昏收兵,李德诚不等伤亡统计出来,就不得不召开军议,准备下令大军撤往清流关,与唐军交战而不胜他固然难脱干系,但若是败在唐军手里,只怕他来日到金陵的时候不好向大吴皇帝与徐知诰交代,匹夫之勇知进不知退,殊不知能屈能伸才是真正的勇气,很多时候承认自己的无能要比与人死磕来的更加艰难。军议上,众将沉默不语,都不敢说话,今日一战数名将领坐镇的军阵都面临危机,若非李德诚调度得当,恐怕此时他们已经不能安然坐在这里,内心有愧固然不错,连日来每当有将领请求退守清流关,都没在李德诚这里讨到好脸色,故而今日众将也就不敢轻易言语。
“眼下战事不利,将士颇多伤亡,为长远计,本帅意欲退守清流关暂作休整,来日再作他图,诸位以为如何?”当李德诚不急不缓说出这话的时候,帐中诸将都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齐刷刷看向李德诚。
转变来的太突然,亦或说李德诚突然变得太好说话,让众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难以接受。
倒是李德诚的几位幕僚这时候纷纷言语,称赞李德诚睿智。直到李德诚对众幕僚的言论点头收下,众将这才确定李德诚的确不是用这个法子,来鉴定众将中谁有临阵脱逃之心,而后枪打出头鸟。心思机灵些的将领,大多已经反应过来,李德诚说到底戎马一生,甚么样的沙场战事不肯见过,如今身居高位享受荣华,姑且不说李德诚是否变得胆小谨慎了,但大抵知道战事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如今虽说唐军连战连捷,吴军步步失利,好歹寿春并没有丢,局面还没到非要鱼死网破的时候,在这个时候退守清流关,在战略上的确会占据很多主动,李德诚何乐而不为?再者他与李从珂苦战多日,在有将领进言他退兵时他仍旧奋躯向前,与唐军殊死相搏,尽力也尽力了,如今明知事情不可为,暂时退守清流关以备来日,无论是谁都不能指摘他的不是。想通这些关节的将领,带头表示拥护,那些还蒙在鼓里的家伙,此时也知道该怎么做,虽然寥寥几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猛将,仍旧嚷嚷着要与唐军不死不休,到底没能左右大局。就这样,退守清流关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李德诚也不耽搁,他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作下布置,大军今夜就悄然退往清流关,其中包括辎重如何处置、由谁断后等细节都迅速确定下来。
这边厢,李德诚急议退守清流关,那边厢,李从珂正在军帐中大发雷霆。李从璟给他的三日破敌之期已经过去,大军却仍旧没能击败李德诚,这由不得他不恼怒,李从璟治军严明、认军法不认人的作风谁人不知,当年李从璟平定江陵时,连亲信如君子都主将,因为没有如期攻克一座县城,立即就被革职去做了一名马夫,数年间不曾得到起用,那还是江陵局势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的情况下,李从珂心中透亮,他原本请命来阻击李德诚,根本就没打算要三万将士,只要李从璟能给他两万侍卫亲军,他就敢来与李德诚争一争胜负,但李从璟不惜暂停对寿春城的攻势,也给他凑齐了三万铁甲,这意味着甚么李从珂心知肚明,此番没有能够如期战胜李德诚,莫说是李从珂自己没有脸面见人,恐怕来日也不好占着茅坑不拉屎,虽然不至于请辞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官职,但要是李从璟安排其它有功之士来做侍卫亲军的都点检,骑到他头上,他也没有半分可以不满的地方。
“这三万吴军战阵娴熟,将士敢战,并非庸碌之辈,秦王要我等数日克敌,本就有些苛刻,如今虽然没有能如约击败李德诚,好歹也让吴军损兵折将不少,只要秦王再宽限几日,何愁不能将李德诚赶出定远县?三日破敌,别说侍卫亲军,就算殿前军来了又能如何?秦王这个要求,未免太过不讲理......”有将领气息不平的申辩,在一件事没做成的时候,有些人总喜欢找客观理由,而不是去反省自己。
“住口!”李从珂厉声呵斥,他戎马一生,好歹有点尊严,平心而论李从璟已经仁至义尽,于情于理经过精编的侍卫亲军,都应该击败那些吴国藩镇军,要不然李嗣源精练侍卫亲军意义何在,李从珂身为李嗣源养子,跟随李嗣源南征北战,受李嗣源大力栽培与信任,眼前的战绩莫说对不起李从璟,便是连李嗣源都没脸见,他哪里还能去找别的理由,无脸无皮到这等地步,真个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幕僚建议道:“虽说我军暂未击败李德诚,但三日之期并未过去,眼下不是还有几个时辰?只要没过子时,甚至只要天没亮,就不能说我军没有完成军令。”
幕僚的意思李从珂当然明白,要夜袭吴军营地,与吴军作最后争夺,但这样的事情连日来侍卫亲军不是没有做过,甚至连吴军都做过,所以双方防备都分外严密,眼下去攻打吴军营地,根本起不到偷袭的效果,无异于正面攻坚。但正面攻坚就要将全军压上,而不是用一部精锐去袭击,否则根本无法争胜,但用全部兵力冒然前去袭击吴军营地看,若是李德诚那老狐狸早有准备,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勾当,夜战也不比白日作战,一旦出现失误完全可能出现无法挽救的败局,三军尽出又不是精锐突袭,一旦溃败就将无力回天,李从珂与李德诚交手数日,哪里还能对李德诚与这些吴军没个底,打心眼里本分也不敢轻视对方。
“容我思量。”李从珂坐到将案后,眉头紧锁,心中纠结得很。
“将军,秦王信使!”没等李从珂拿定主意,亲兵进帐禀报。
众将闻言不由得都面面相觑,心说秦王此时派遣信使来作甚,莫不是询问战果,要履行那三日破敌的承诺?
等信使进帐之后,众将面色都已经不好看,大多数将领固然是心怀愧疚,但也不乏有人觉得李从璟“秋后算账”得未免太急了些。
说是信使,实则是斥候打扮,风尘仆仆,不过他有李从璟的信物,李从珂不敢怠慢,忙问信使来意。
“奉秦王令,来请李将军即攻李德诚!”信使这话一出,帐中立即有炸开锅的趋势,不过这信使也不是泛泛之辈,言辞倒是清楚,“日前,秦王亲率三千精骑,迂回关山西脚,背击清流关,我等奉命潜伏在清流关外,秦王曾有令,若是我等听到清流关交战声,则说明君子都已成功突袭清流关,当此之时,请李将军不要迟疑,立即发兵攻打李德诚!”
潜伏在清流关外的斥候并不多,毕竟是在敌军后方,不可能控制敌军内部联系,清流关被袭击,守将肯定会立即通报李德诚,若是派遣的游骑稍微多了些,这些斥候就无法将其截杀,这个时候,为了不给李德诚闻讯从容从定远县撤退的机会,就要李从珂马上攻打李德诚部,对方后院失火,前后南顾,败之易矣!
等信使说完这些话,不仅是李从珂,帐中诸将都已激动的脸色通红,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如何还能不明白,所谓要求李从珂三日破敌的军令,不过是为了让侍卫亲军殊死作战,拖住李德诚的所有兵力,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为君子都奔袭清流关创造条件,如今君子都奔袭清流关成功,大胜在望,他们如何能不激动?
李从珂除却激动之外,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日前接到李从璟三日破敌的军令,虽然没有丝毫犹豫与怨言,但也难免不舒服于李从璟的强硬做派,毕竟他总是李从璟的三哥,如今回过神来,却是知晓一切都在李从璟的计划当中,君子都的脚程、奔袭清流关的时机,正好与三日之期重合,也就是说,只要李从璟成功打下清流关,李从珂总能在三日之内得到消息,去跟李德诚分出胜负。
此时既然李从璟的信使到了,这也就意味着清流关守将派去跟李德诚汇报战况的游骑差不多也该到了,此时李德诚骤然得到清流关失火的消息,正是仓惶不定还没拿出应对之策的时候,李从珂就已能够调兵遣将去攻打,如何不胜?
念及于此,李从珂不再迟疑,立即发出一连串军令,调度侍卫亲军正面攻打李德诚。
众将此时全无怨言,有的只是冲天斗志,毕竟功劳就在眼前,此时要捡起来可是容易太多了。
众将各自领命去准备后,帐中安静下来,李从珂思绪安定,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对李从璟的感激之意。他原本以为侍卫亲军就要完不成军令,他也要辜负李嗣源的期望,没曾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眼下战局明朗起来,他也没了被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如何能不感激那个亲率三千铁骑,迂回奔袭数百里深入敌后,去攻打清流关的弟弟?哪怕此时明知君子都就算不能得胜,江北吴军也断然拦不住骁勇至极的三千骑,李从璟无论如何后退无虞,李从珂也不禁对李从璟大为敬佩。因为泼天大功即将到手的关系——虽然大头仍是李从璟,但他能喝碗肥汤已经觉得足够受用,李从珂甚至觉得李从璟面目也倍加亲切起来,往日里那些对李从璟的小心思,顿时就显得太过龌龊,他很庆幸当日洛阳在整顿吏治时,他没有与李从璟为难也没有跑去跟李从荣套近乎。
想到这里,李从珂忽然冷笑出声,“石敬瑭啊石敬瑭,你老是觉得我优柔寡断比不得你锐意进取,这辈子也成不了大事,但你何曾知晓人这一生,仅是知晓进取不足称道,知进还要能知退,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你就好生在夏州那偏僻之地跟党项人死磕,我可要跟兄弟联手纵横天下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