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奶奶走了
第三十章奶奶走了
一九九五年腊月初十，奶奶走了，终年85岁。
奶奶去世，我十分不安。奶奶七十岁生日，我正处于艰难困苦之中，且不在家。后来回家，我对奶奶说：“等您80岁生日，我一定为您办一个隆重的生日盛宴。”奶奶80岁生日，我日子过得更糟，而且将那一天忘了！”我又对奶奶说：“等您90岁生日，我绝不食言，给您做九十大寿！”奶奶离90岁还有5年，奶奶不等了！奶奶对那一天失去了耐心，她老人家，悄悄地走了，不给我机会了！也许是奶奶认为，我现在的处境比起五年前更糟，到了她老人家90岁，我还无法履行自己的诺言，一定难堪！为了不让我难堪，她老人家提前走了！
奶奶去世的那个晚上，漫天飞雪，大地银装素裹。这也许是苍天送给奶奶的礼物，以一个洁净的世界欢送奶奶去另一个世界。第二天出殡的时候，又是艳阳高照，路上的雪水照晒得一干二净。这也许是奶奶担心我们送她，路上泥泞不好走，又祈求苍天艳阳普照，将泥泞雪水收拾得干干爽爽，让我们平静地送她老人家上路！
奶奶的寿木，原本是几十年前就准备好了的。而且一直放在家中，保护得很好！奶奶入殓时，却出现了一点小麻烦。寿木的棺盖与主体部分总是不合缝。后来我父亲只得用斧头修正。有人说：“这是奶奶还有牵挂。奶奶走的那天，我四妹在外地打工，没有回来！我的孩子因年龄小，在上学，也没有让他们来！奶奶牵挂他们，不忍离去。我自己认为，奶奶是想念家人，牵挂家人，盼望一家人能过上太平日子。现在我还处在困境中，家里生活，还十分困难。奶奶有这些牵挂，放心不下，不忍离去！”
奶奶离开了我，她老人家的灵魂永远留在我的念想之中！
小时候，同村的小伙伴时常欺负我，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我都不向家人言说，将一切的不愉快都深深地藏在心里。奶奶知道我的性子，对我说：“人不能把气自己受，也不能受别人的气，要活得有骨气！”奶奶的话，我懂，但我不遵照去做！我不断提醒自己，尽量逃避那些顽劣伙伴，尽量使自己少受气。
****中，我父亲挨整，家里日子过得很苦，母亲有时有些怨言。奶奶开导母亲：“苦日子要过，富日子要过。再苦再穷，一家人在一起，和和气气地生活，也是好日子。”奶奶经常说：“人只要能动，就要劳动。用双手养活自己。”奶奶一生，辛勤劳作。越是家境困难的时候，奶奶越是勤劳，坚韧！
************时期，我家有六口人。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我和妹妹。爷爷由于饥饿，浑身浮肿，干不了重活。父母都在集体劳动，没有时间做其它的事情。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奶奶料理。由于灾害，家里常常吃了上餐无下顿。为了度过饥荒，奶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到离家二十多里的东阳湖采菱角、挖莲藕，回来时家人都睡了。奶奶曾对我说：“东阳湖边上的、水浅的地方，菱角都被人采摘完了；湖中心的、水深的地方，才有一些菱角。奶奶常常是拄着木棍，划到远处去采。有时还会掉到深潭里去。饿了，喝一口湖水，吃几粒菱角充饥。回来时，由于饥饿、由于劳累，双脚拖不动，一路上要停下来好几次。
一九六六年，**********爆发了。人们只顾抓革命，忘记了促生产，生产队里粮食年年歉收。集体仓库里的口粮一出年就分光了。那时，离家二十多里的东阳湖，因为农业学大寨，围湖改港，成了农田。菱角没有了！莲藕不见了！为了度日，一开春，奶奶就扛着锄头，担着箩筐上山去采野菜，挖蕨菜根；到了四五月份，奶奶就到长江北边捡麦子。江北是平原地区，四五月份，正是麦收季节，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去来几十里，都是徒步。那个地方，我们家又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举目无亲。奶奶两个多月的时间，吃在哪里？睡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也没有人问，奶奶从来也不支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或者遭遇到哪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没人关心！只知道两个月后，奶奶担回两布袋麦子；一家人靠这两布袋麦子，接济饥荒！
后来，我家有十口人吃饭。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我们兄妹六人。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劳动；我们兄妹六人年纪又小，也不能参加集体劳动；一家人，只靠父母两人参加集体劳动。人口多，劳力少，家大口阔，这种情况，自然是缺衣少食，十分困难。一天，父亲对家里人说：“生产队动员劳力外出搞副业，每年向生产队里交300元积累，公分照计。我准备外出一年搞副业，为家里挣点零用钱。”父亲还补充了一句：“这穷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母亲不同意，对父亲说：“你一无技术，凭什么谋生？二无资金，凭什么做生意？只有一身死力，如今卖力气能挣几个钱？”我父亲听了，一脸的不高兴！我奶奶说：“庙里的菩萨，坐着的是一生；站着的也是一生；睡着的还是一生。人的命是天安排的，人强强不过命。我们现在日子穷，好在一家人无病无痛，挺一挺日子就过去了！我们这样的人家，经不起折腾，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让人放心。”家人的劝说，父亲听不进去，执意外出。奶奶又说：“你真要外出，我们也不拦你。你要仔细斟酌，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都指望着你过日子。外面挣不挣钱，安全第一。干不下去了，就回来！不要怕丢面子。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有面子！”过完头节，父亲与生产队里签罢协议，就出门闯荡了。
两个多月过去了，父亲音讯全无，一家人为此忧心仲仲，生产队里也有风言风语，这让家人更加不安。一天晚上，奶奶对母亲说：“我明天准备带老二（我二妹）出门，去找寻他爸。你在家里多辛苦点！”我母亲担心地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你们祖孙俩怎么出门？吃什么？再说，我们也不知道他爸在什么地方？连个方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我奶奶安慰我母亲说：“没有钱，我们就自己找吃的。没有音讯，不知方向，我们就沿途打听。总会有办法的。”我母亲还想说什么，我奶奶制止了。我爷爷在旁边说：“你们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第二天一清早，我奶奶就带着我二妹出门了。
奶奶和二妹在外面一路颠簸，一个多月后，奶奶和二妹终于在茫茫大地、音讯全无的情况下，找到了我父亲落脚的地方。我父亲在离家三十多里的一个小镇上干苦力。为了让家人放心，奶奶和二妹在找到父亲后的第二天又步行赶回家中。几天后，奶奶又返回父亲干活的地方，陪伴父亲，帮父亲做饭，洗衣，做些手脚活。
再后来，我兄妹都长大了，房子不够住。我夏天睡在门板上，冬天，上楼钻到稻草堆中，和衣而睡，身上盖一床薄棉絮。我爷爷睡在漆黑的小屋里；我奶奶和牛睡在一个小屋里，前头是牛休息的地方，后头，奶奶搭了一个铺，是奶奶休息的地方。人与牛同居一室，一是房子真的很紧张，一是农村人把牛当作命根子善待！一连住了两年，经历两个春夏秋冬。夏秋之际，蚊虫叮咬，既没有蚊帐，更买不起蚊香，点个稻草辫子驱赶蚊虫。冬天，房间里，寒气袭人，又不能生火取暖。每天早起，奶奶都把她与牛共同休息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就去忙碌家务。这种状况，久居成里的人也许不相信。不过这种状况，在当时的农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农村，这种人畜同居一室的事情是否还存在？我每每想起这件事情，都十分难过。这并不是我们有意虐待老人，确实是生活所迫。我奶奶对此，并不在意。既不感到羞耻，也不感到怨恨，也不忧伤，也不气愤！仿佛生活就是这样子，只有这样的条件，也只能适应这样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奶奶，没有任何奢望，只是随遇而安的平静生活。两年后，我们先后成家，奶奶才从那间房子里搬出来。
奶奶劳动了一生，劳累了一生，还时常忍饥挨饿。奶奶却从未患过大病。平时，头痛脑热，也只是煮一碗姜茶，当作良药，喝下去后，仍然不停劳作。到了晚年，奶奶也是耳聪目明，给缝衣针穿线也不需要旁人代劳。缝缝补补，也不需要旁人操心。
后几年，奶奶年岁大了，与她老人家年龄相当的老人都先后去世了。奶奶在村里找不到聊上话的老人，也找不到可以坐下来聊天的地方，大部分时间都是闷坐在家里。太阳出来了，起床开门，打扫屋前屋后卫生，做饭；吃饭后，屋前屋后走走转转；太阳下山了，进屋睡觉。年纪大了，瞌睡也少了，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但很平静。既不频频翻身，也没有咳嗽，也不长吁短叹……
奶奶去世的前半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我母亲照护。我母亲说：“我奶奶在去世前几天，脚上的疮也好了！”我奶奶患有脚疮，有几十年的病史。不管怎样医治，都不见效。临去世前，居然自然好了！这也算是福！我母亲还告诉我，我奶奶尽管在床上躺了半年，但身上一点褥疮都没有！什么异味也没有！走时，很安静，很慈祥，像在睡梦中！
孔圣人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从中国社会来看，这是对“小人”的误解。生活在苍天底下的无数苍生，他们尽管平凡，但正因为平凡，他们对生活无所求，对人生无所求，对社会无所求，对国家无所求……他们不怕贫穷，经受得起贫穷的折磨。他们希望过上好日子，但他们不习惯奢侈的生活，他们习惯朴素地过日子。他们常常提醒自己，把有日当无日过；把富日子当穷日子过。粮多、钱多、油多、盐多，没有日子多，细水长流。中国农村社会有无数像我奶奶这样的人，他们辛劳了一生，贫穷了一生；他们也习惯了这么过日子。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人，不怨自己，也不怨命。临到死了，也不说一个怨字；也不说一个怕字。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中国社会这因为有这样无数的无欲无望、平平静静过日子的“小人”，农村才得以安宁，社会才得以安宁，国家才得以太平！他们才是社会大厦的基石！“小人”静，天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