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转世水浒2
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扇很隐蔽的小门,推开门,是一间不大的卧室。韩德仁走进去,脱下西装,换上一身利索的衣服,收拾了一些东西,出发了。
他要开始反击了。
两年前,在一起泡温泉的时候,韩德仁发现贾闯一个秘密:他不是男人。也就是说,贾闯没有男人应该有的东西。他那里受过伤。不是男人,肯定就不能偷别人的老婆。因此,韩德仁才没对贾闯下手。
如果贾闯不是西门庆,那谁是?
韩德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只是还看不太真切。
在路上,韩德仁讲了一件发生在坝山无名寺的事,与再生人有关。这是他前两天让人搜集到的信息。在这个城市里,他的耳目遍地都是。他能有今天的成就,绝不仅仅是靠心狠和运气。
最多的时候,坝山无名寺里有十几个再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聚在一起,谈论再生后的感受。
有一个胖胖的女孩,叫香柳,她的前世是一只小白兔。
有一个瘦弱的男孩,叫黄墙,他的前世是一个农夫,今世还是农夫。
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相爱了。
香柳的家人强烈反对他们在一起,原因很简单:黄墙家太穷了,穷得只有几堵黄色的土墙。
他们抗争无果,决定自杀殉情。
他们是上吊死的。
一根绳子,吊死了两个人。
无名寺有一棵很粗的树,已经枯死了。他们把绳子绕过侧枝,两头都打了一个结,各自把脑袋伸进去,同时踢走脚下的小凳子,绳子就把他们吊了起来。香柳更重一点,慢慢地把黄墙拉了上去,她的脚碰到了地面。她就往上跳,让绳子再一次把她拉上去,仿佛在玩跷跷板游戏……
贾闯把车停在村子里,和韩德仁一起上山了。
走了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无名庙。
院子里,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慢腾腾地扫地。他的脸色十分灰暗,头发挺长,扎一根马尾辫,几绺灰白的发丝耷拉在长满皱纹的额头上,穿一身灰色的土布长袍,看上去像一个道士。
韩德仁说:“请问,这里是不是有再生人?”
他没说话。
“我们也是再生人。”
“你是谁?”他开口了,是外地口音。
韩德仁自嘲地说:“武大郎。”
他怔了一下,说:“长得挺像,就是个子高了点。”他又看着贾闯,问:“你又是谁?”
“西门庆。”贾闯慢慢地说。
他明显吃了一惊,半天才说:“行,潘金莲也在这里,你们一家人团圆了。”
“她在哪儿?”韩德仁问。
“出去买东西了。”
“这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了。”
“你是谁?”
停顿了一下,他盯着韩德仁的眼睛,说:“我说出来,你别害怕啊。”
“你说。”韩德仁迟疑了一下说。
“我是王婆。”
韩德仁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院子里到处都是纸灰,还有一些没有烧尽的纸钱,有风吹过,它们四散飘飞,仿佛一只只黑色的蝴蝶。有一间偏房的门没关严实,被风吹得“咣当咣当”地响,打开,关上,又打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进进出出。
“谁烧的纸钱?”韩德仁问。
“我。”
“给谁烧的纸钱?”
他没回答。
韩德仁往正殿看了一眼。门开着,佛像孤独地站在那里,木头案子上摆着两个盘子,里面是一些干巴巴的水果,还有一个香炉,插着一把燃烧着的香,烟雾缭绕。
没有异常。
“前几天,这里是不是出事了?”韩德仁又问。
“我出差了,昨天刚回来。”
韩德仁一怔:“你出差了?”
王婆理了理额头上的头发,淡淡地说:“去外地参加一个再生人研讨会。”
“潘金莲在这里住多久了?”
“昨天刚来。”
“也就是说,昨天之前这里没有人住?”
“对。”
韩德仁就不再问什么了。
王婆胡乱扫了几下地,问:“你们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两天。”韩德仁说。
“行,交九百块钱的伙食费吧。”
“还要钱?”
“你还打算白吃白住?”
韩德仁挥了挥手,贾闯走上前,取出九百块钱,交给了王婆。王婆一边数钱一边说:“这事儿有意思,西门庆竟然当了武大郎的跟班。”数完钱,他指了指东西偏房,又说:“你们随便住。”
韩德仁问:“潘金莲住哪一间?”
王婆指了指其中的一间西偏房。
“我住她隔壁。”韩德仁说。
贾闯选了一间东偏房。
王婆说:“你们先收拾一下,我去准备晚饭。”
韩德仁问:“这个无名庙是什么时候建的?”
王婆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和你们一样,是北宋年间的。”
韩德仁怔忡了一阵子,去了西偏房。
这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屋子,有一张老旧的木床,床腿上有雕花,很拙劣。有一张脏兮兮的长条桌,桌面上落了一层灰。没有窗户,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韩德仁摸了摸被褥,潮乎乎的。
他把东西放下,坐在床边发呆。他认为,这是一个局,一个人为设计的死局,目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从那个古代人出现开始,这个死局就拉开了大幕,后来出现的所有人,都是这个死局中的一枚棋子。
到底是谁设计了这个死局?
现在还没有答案。
韩德仁现在更想弄明白另外一件事:钱如意是死是活。他相信,凭耿大雷的能力,完全可以在杀死钱如意之后,把所有的痕迹都擦除掉。问题是,如果他不想杀死钱如意呢?
当耿大雷告诉他,贾闯是西门庆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如果他不知道贾闯的秘密,肯定会相信耿大雷。可是,他知道贾闯绝对不可能是西门庆。从那一刻开始,他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耿大雷。
也许,耿大雷才是真正的西门庆,贾闯只是他找的替死鬼。如果贾闯没有撒谎,那个把他引向无名寺的女网友,很可能是耿大雷的人,这也就能解释她为什么要约贾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见面了。
如果耿大雷是西门庆,那钱如意极有可能还活着。
如果是耿大雷设计了这个死局,那么他为什么要在钱如意脸上贴那张纸条,指名道姓说她是潘金莲,那个举动明显是在出卖她。
还有,那天晚上钱如意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去无名寺,肯定是有人约她去的。
那个人是谁?
韩德仁曾经让人查过钱如意的通话记录,发现那天晚上她只和一个号码用短信交谈过。奇怪的是,那个号码登记的机主竟然是贾闯。
韩德仁的脑袋都大了。
天色暗了,有风。很远的地方,有哭声,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比男人多一些。大风把哭声扯碎了,一丝一缕地飘过来,钻进耳朵里,让人浑身发冷。
贾闯有些烦,关上了门。
他拿出手机,上了网,发现支离婴勺在线。
在干什么?他问。
闲着,躺着。支离婴勺立刻回复了,似乎一直在等他。
我在坝山无名寺。
在那儿干什么?
闲着,躺着。你来吗?
过了三分钟,支离婴勺才回复:好。等我半个小时。
贾闯在床上躺下来,等她。
其实,他和她已经见过一次面了。不过,那次见面他没看见她的脸。
大约半个月前,他在网上瞎转悠,认识了她。她很能说,一上来就主动跟他搭话。她说她是占卜师,知道很多正常人不知道的事,还能预知未来。
贾闯不信。
网上这样的骗子太多了,多如牛毛。
她说贾闯只要把身高和发型告诉她,她就能算出他叫什么。贾闯觉得身高发型与姓名没有什么关系,就告诉她了。当时,贾闯用网名跟她聊天。他的网名就叫“网名”。
过了一会儿,支离婴勺回复了:你叫孙马。
贾闯大吃一惊。
不是因为她没说对,而是因为她竟然说对了。
贾闯的真名就叫孙马。
他现在不是西门庆了,以前是。在殡仪馆上班的时候,他和好几个女人有暧昧关系,都是别人的老婆。他游走在几个女人中间,游刃有余。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此言极是。
其中一个女人的丈夫察觉到了异常。他找了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把贾闯的命根子给废了,并且告诉他,离开那个城市,否则就要他的命。贾闯惹不起那个人,只能远走他乡,隐名埋姓,当了韩德仁的司机。
这些事,他没告诉任何人。
支离婴勺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名?
我们见一面吧?贾闯问。他想看看她到底是谁。
行。她痛快地答应了。
在哪儿见面?
我在春江路一号,你来。她又发过来一个详细的地址。
贾闯上网打开本市地图,找到了春江路,在北郊。那里是一片新区,很冷清,空房子比人还多。他出了门,坐出租车就去了。
时间是下午五点。
阴天,无风。
半个小时之后,贾闯到了春江路。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一辆车。路两边是几十层高的楼房,一栋挨着一栋,密密匝匝。他走了一阵子,找到了春江路一号。那是一个新建的小区,大门关着,没看见保安。
贾闯给支离婴勺打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
路边有一间铁皮屋,卖青菜馒头,油盐酱醋。贾闯走过去,看见一个女人在低头数零钱。他问:“大姐,请问这小区的保安去哪儿了?”
那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把零钱收进抽屉,说:“他去西边了。”
“我怎么进去?”
“你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找人。”
她没说话。
贾闯就买了一箱牛奶。
那女人说:“业主都有门禁卡,能打开门,你跟着进去就行。”
贾闯提着牛奶,站在门口等。过了老半天,一个老太太推着一辆小车过来了,车上坐着一个小孩儿,两岁左右,又黑又瘦,眼神直直地看着贾闯。
老太太用门禁卡开了门。贾闯殷勤地帮她扶着门,让她推着小车进去。她瞥了贾闯一眼,眼神很警惕,匆匆走了。
天已经黑了。
小区里没亮灯,黑咕隆咚的。绿化极好,到处都是幽深的灌木丛,还有一处喷泉,流水声空洞而寂寞。
贾闯找到了四号楼,走进去,发现电梯没电。电梯口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子,上面没有字,用透明胶布封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贾闯看着它,忽然觉得它很突兀,有一股不祥的气息。
支离婴勺住在二十七楼。
贾闯慢慢地往上爬。
应急灯亮着,光线绿幽幽的,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画面。楼梯上落满了灰尘,还有一些杂物:没有鞋带的旧皮鞋,一只眼睛的洋娃娃,干瘪的仙人球,半拉砖头,黑色的木头盒子,电灯泡……
一些无数条腿的虫子在楼梯上爬来爬去,肆无忌惮。
贾闯绕过那些它们,小心翼翼地走。用了二十分钟,他终于爬上了二十七楼。没有灯,很黑。他跺了跺脚,感应灯也没亮。
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后,黑糊糊地看着贾闯,说:“你找谁?”是个女人,声音很沙哑,很难听。
贾闯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支离婴勺?”
“是我。”
“我是网名。”
“进来。”她退了回去。
那扇门还开着,像一张四四方方的大嘴。
贾闯慢慢地走了进去。一进门,他就看见客厅里有几盆高大的植物,叶子极大,都长到屋顶了。还有一些绳子,从屋顶上吊下来,不时碰到他的脸。他感觉自己掉到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上。
支离婴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过来坐。”她招呼他。
贾闯把牛奶放下,走过去坐了下来。沙发是皮质的,很凉。他扭头看她。房子里很黑,看不见她的五官,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她扎了一个马尾辫。
“怎么不开灯?”贾闯问。
“停电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她把头扭到一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说:“不好意思,我感冒了,嗓子都哑了。”
贾闯怀疑她的声音从小到大都是沙哑的。
“我问你件事……”他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打断了他,“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占卜师,知道很多正常人不知道的事,还能预知未来。”
这明显是在掩饰什么。
贾闯沉默不语。
“你不相信?”她慢慢地问。
贾闯扭头看着她的侧脸,毫不掩饰地说:“是的,我不相信。”
她盯着黑糊糊的电视机,淡淡地问:“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贾闯一时语塞。
她又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贾闯竖起耳朵,等待下文。
她一字一字地说:“因为你心里有鬼。”
贾闯抖了一下。
她似乎是笑了笑,接着说:“你的名字是一个秘密,你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其实你错了。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知道这个秘密。”
“是谁?”贾闯追问。
她却不说话了。
风越刮越大。窗户开着,隐约能听见外面似乎有人说话,像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讨价还价,又似乎是夫妻俩在为某件琐事争吵。这里是二十七楼,外面怎么会有人说话?
贾闯再仔细听,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觉得,他和她之间缺乏男女网友见面时该有的暧昧,却多了一股阴森,而她的心里似乎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支离婴勺突然说。
“什么秘密?”
“有人要害你。”
“谁?”贾闯警觉地问。
停顿了一下,她有些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说完这句话,她不看电视机了,扭头看着一扇紧闭的门。
那扇门后面是什么?贾闯想:可能是卧室,可能是卫生间,可能是厨房,也可能还是一个客厅,另一个支离婴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盯着门的背面……
他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想下去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害我?”他又问。
“我是一个占卜师。”
这话跟没说一样。
贾闯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他站起身,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我送送你。”她也站了起来。
贾闯往门口走。
背后一声咳嗽,很短促,似乎是那种实在憋不住迸出来的咳嗽,还没结束就憋了回去,显得十分鬼祟。
他猛地回过头。
支离婴勺慢慢地抬起手,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
她在掩饰什么。
她的咳嗽声虽然沙哑,但是还能听出是一个女人的咳嗽,而刚才那声咳嗽无比坚硬,完全是一个男人发出的声音。
这个房子里还有一个男人!
贾闯顿时察觉到了危险,仓皇逃了出去。
一声巨响,房门迫不及待地关上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糊糊的。
他始终没看清她的脸。
那些天,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认为她肯定是一个他熟悉的人,否则她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想再约她见一面,可是她一直没上线。前几天晚上,他终于等到了她,约她见面。她答应了,让他去坝山无名寺。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可惜,他还是没能看清她的脸,却遭遇惊魂一幕。
这一次,他能如愿吗?
“潘金莲回来了?”院子里,响起了王婆的声音。
贾闯下了床,出去了。
天已经黑了。
院子里有一盏灯,挂在枯树上,灯光昏黄。
一个女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静静地站在枯树底下。她大约二十几岁,五官端正,长得不难看,也不算好看,瘦瘦的,应该不到九十斤。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贾闯,眼神里有一些异样的东西。
韩德仁也出来了,站在门口。贾闯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神情很复杂,有失望,有惊恐,还有迷茫。
王婆问:“买的什么东西?”
她说:“你想看看吗?”她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口音。
“想。”
“那你就慢慢想吧。”她的语气有些冷。
王婆笑了笑,说:“吃饭了。”
正殿的佛像旁边有一张四方桌,上面摆着几个土陶盘子,里面有烧鹅,有酱牛肉,还有青菜和一坛子酒。酒壶是那种老式的锡酒壶,有点脏,看上去有年头了。佛像前的木头案子上有一个大肚子电视机,应该是19寸的,旁边有一个DVD机,正在播放《水浒传》,是很老的一个版本,正演到潘金莲和西门庆在王婆家吃酒。
韩德仁看了一眼电视机屏幕,心里一冷。
电视里,王婆家也有一张四方桌,上面摆着几个土陶盘子,里面有烧鹅,有酱牛肉,还有青菜和一坛子酒。酒壶是那种老式的锡酒壶,有点脏,看上去有年头了……
韩德仁觉得他仿佛回到了北宋年间。
“你似乎是多余的。”王婆突然说。
韩德仁一怔。
王婆指了指电视机,说:“这里面没有你。”
“对,我应该去街上卖炊饼。”韩德仁淡淡地说。
“开玩笑,开玩笑。”王婆笑了半天,又说:“真没想到你们能凑到一起,这顿饭算我请客。”
“怎么回事?”她问。
王婆指着韩德仁说:“他是武大郎。”又指着贾闯说:“他是西门庆。”最后看着她,说;“你是潘金莲。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挺有趣?”
“你是王婆。”韩德仁补充了一句。
她沉默了一阵子,突然说:“我们都死了。”
正殿里顿时沉默了。是的,在电视剧里,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合谋杀死了武大郎,武松又杀死了他们。
她幽幽地说:“问题是,谁是武松?他到如今都没出现,这才是最可怕的。也许,他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冷冷地看着我们。”
有几分钟,没有人说话,气氛异常沉闷。
他们各自想着心事。
说几句题外话。
我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东西,写到这里的时候,千千静听突然开始播放《水浒传》主题曲《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我的千千静听播放列表里有近两千首歌曲,按大小排列,循环播放,转一圈需要十几个小时,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好汉歌》?
这事有点邪门。
这是真事,骗你我是小狗。
言归正传。
王婆干笑了两声,打破了沉默:“电视剧里的事儿,别当真。吃饭。”他站起身,挨个给他们倒酒。酒很烈,气味很冲。
韩德仁看着她,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她迎着他的目光,说:“这是第二次。几个小时前,我们见过一次。我站在台上,穿着戏服,化了妆。”
“怎么称呼你?”
她沉思片刻,说:“叫我潘金莲吧。”
“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潘金莲?”
“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武大郎?”她反问。
韩德仁冷笑一下,说:“我不这么认为,是别人说的。”
“谁?”
“不知道。”
她定定地看着佛像前的木头案子,慢慢地说:“别人也说我是潘金莲,因为我成天扮演她。不过,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我的前世可能真是潘金莲……”
“为什么?”韩德仁忍不住问。
“我经常做同样一个梦。在梦里,到处都是鲜血。我没有身体,脑袋被人摆在桌子上,眼前就是我的心肝脾肺肾,还冒着热气……”
韩德仁和贾闯同时抖了一下。
“别说了,都吃不下饭了。”王婆打断了她。
她就不说了,看着贾闯,问:“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西门庆?”
贾闯看了韩德仁一眼,说:“别人说我是西门庆。”
“你觉得自己是不是?”
贾闯想了想,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西门庆是男人,我不是。”
她怔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地说:“你很诚实,比西门庆强多了。我敬你一杯酒。”说完,她端起了酒杯。
贾闯也去端酒杯,不小心碰掉了一根筷子。那筷子在他的腿上滚了几下,掉在了她的脚边。
电视里,西门庆也把筷子碰掉了,落在潘金莲脚下……
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都不说话了。
这个巧合很吓人,肯定是在预示着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让历史重演,不管这段历史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
电视里,西门庆和潘金莲已经滚在了一起。
现实中,西门庆和潘金莲面面相觑。
电视里,王婆推门进来,厉声说:“你两个做的好事!”
“你两个做的好事!”现实中,王婆怪腔怪调地喊了一嗓子。
其他三个人打了个激灵,回归现实了。
“吃饭,吃饭。”王婆不动声色地说。他起身走了两步,把电视机关上了。
没有人动筷子。
王婆看着韩德仁,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韩德仁说:“我想弄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一个女人的死活。”
王婆一怔,又问:“弄明白了吗?”
“还没有。”
王婆又问贾闯:“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只是个跟班。”贾闯慢慢地说。
“你呢?”王婆看着潘金莲问。
她低下头,一动不动。过了半天,她慢慢地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诡异的妩媚,眼神直直地说:“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谁杀了我,我又杀了谁。”这一刻,她的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那是一个死去几百年的女人的眼睛,幽怨,恶毒,充满愤怒。
“你说的是两件事。”王婆小心翼翼地提醒她。
她忽然翘起兰花指,唱上了:“大街上来了潘金莲,出来这村我奔上大路,顺着大路我上正南,行走着来到这漫洼之内,不巧走了个倒达步,将身儿跌倒在地平川……”唱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菜,放佛一下从幻境中跌回了现实。
王婆喝了一杯酒,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明白了,你们都不是再生人。”
“你是再生人吗?”韩德仁突然问。
王婆没回答。
“你的前世真是王婆?”
王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是。那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那你的前世是谁?”韩德仁追问。
“其实,我根本就不是再生人。”
“你不是再生人?”
“对。”
“你是武松!”潘金莲冷不丁地喊了一嗓子。
贾闯抖了一下。
王婆面不改色地说:“我不是武松。”他看一眼贾闯,又看一眼潘金莲,淡淡地说:“就算我是武松,你们也不用害怕。武松之所以你们,是因为你们害死了武大郎。也就是说,只要武大郎不死,武松就不会杀死你们。”
贾闯直直地看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
潘金莲低下头,不说话。
王婆又看着韩德仁,意味深长地说:“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对。”韩德仁似乎松了一口气。
王婆又说:“那段历史是虚构的,你们不要对号入座。”他又问贾闯:“电视剧里,武大郎去抓奸,被西门庆踹了一脚。现实中,你敢踹武大郎吗?”
贾闯看了看韩德仁,说:“当然不敢,他是我的老板。”
王婆继续问潘金莲:“电视剧里,你和西门庆有奸情。现实中,你和他有关系吗?”
潘金莲看了看贾闯,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王婆笑了笑,说:“我觉得,你们是把现实和那段虚构的历史弄混淆了,认为历史会重演,所有才提心吊胆。”
“你到底是什么人?”韩德仁好奇地问。
沉默了半天,王婆指着院子里的枯树,用一种十分悲凉的语气说:“曾经有一个女孩,在那棵树上吊死了……”
“我听说过。”韩德仁说。
又沉默了一会儿,王婆突然说:“她是我女儿。”
韩德仁愣了一下。
王婆喃喃地说:“这两年,我一直在这里,劝那些找****的再生人不要胡思乱想,回家好好过日子。听说外地有再生人,我也去劝。为此,我还挨过揍。”
“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再生人?”韩德仁问。
“不相信。”
“这里的再生人都让你劝走了?”
“连哄带吓,都走了。”王婆站起身,看着外面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韩德仁说:“天亮就走。”
潘金莲轻轻地说:“我也是。”
王婆说:“那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韩德仁问。
“出来三年了,想家了。”王婆有些失落地说。
“现在就走?”
王婆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我已经联系好车了,现在就走。如果你们不来,我今天中午就走了。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收拾东西。”
“那你慢走。”
“再见。”说完,王婆走到佛像后面,拎出一个编织袋,背起来,快步走出了正殿,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把电视机和DVD机扔下了。也许是因为那些东西不值钱,他不想要了。
王婆刚走,就停电了,无名庙里一片漆黑。
周围静极了,没有一丝声音。
“他撒谎了。”黑暗中突然响起了潘金莲的声音,很飘忽,像魂儿一样缺乏质感。
“什么意思?”韩德仁问。
“那个吊死的女孩的父母早就死了,她是跟着姑姑长大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在正殿外面了。她的脚步和她的声音一样飘忽。
韩德仁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不会就是那个吊死的女孩吧?
他的心蓦地缩紧了。
夜深了。
风毫无预兆地停了,天地间没有了任何表情,一声不吭。
贾闯睡不着,躺在床上用手机上网。
支离婴勺竟然在线。
你怎么没来?贾闯问。
她习惯性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我早就来了。
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还敬了你一杯酒。
贾闯的头皮一阵发麻——潘金莲就是支离婴勺!过了半天,他回过神来,又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不在无名寺,那里很危险。
有什么危险?
我不能说。
你在哪儿?
下了山,沿着小路一直往北走,有一所小学,我在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里,你来吧。
行,你等我。
贾闯穿好衣服,出去了。站在门口,他看了一眼韩德仁那屋,里面很黑,无声无息。他刚迈步,风又吹了起来。这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预示着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平安过去,要发生点什么事。
走在路上,贾闯越想越害怕: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她还知道些什么?她要干什么?
下了山,又走了二十多分钟,他到了学校门口。
校门外空空荡荡的,缺乏生气。门卫室亮着灯,里面却没有人。大门上了锁,旁边的小门虚掩着。他推开小门,进去了。
校园很小,道路两边都没有路灯,显得很幽深。
贾闯走到了操场上。操场周围种着高大的松树,密密麻麻,凝重而阴森,就像一道围墙一样把灯红酒绿的世界隔绝在外。
他往右边拐去。
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脚步声显得很响,有些瘆人。几个黑影从他身边飞了过去,似乎是蝙蝠,它们飞得很低,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风毫无预兆地大起来。
贾闯忽然有些紧张,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韩德仁同样也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之前听了王婆的一番话,他也觉得所有的一切似乎只是巧合,可是潘金莲的一句话,又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钱如意的生死还没弄明白,又冒出一个潘金莲,这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她是谁?她要干什么?
韩德仁的脑子里有一个东西,像一粒种子一样,从记忆的深处慢慢地拱了出来。那是一段迷糊的记忆,持续的时间很短,也许只是匆匆一瞥。
他屏住呼吸,努力地想。有几次,他差一点就想起来了——那是一张模糊的脸,距离他有十几米,是个女人,浅浅地笑着……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
似乎是潘金莲。
他以前见过她!这个发现让韩德仁激动不已。只要能想起在哪儿见过她,就能想起她是谁。知道她是谁,就能知道她要干什么。
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
他有些沮丧。
隔壁屋子里有一些细碎的声音。
他立刻停止了思考,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过去,把耳朵贴在墙上,捕捉隔壁的声音。听了一会儿,他觉得那似乎是电视剧里的声音。
深更半夜,她在看什么电视剧?
声音很轻,听不清楚。
过了一阵子,那声音戛然而止,很快又响起开门的声音。韩德仁又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借着微弱的夜光,他看见潘金莲轻飘飘地离开了无名寺。
她要去哪儿?
韩德仁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个没有谜底的谜面一样,让人抓狂。他怔忡了半天,刚要回床上睡觉,又看见贾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往这边看了一眼。韩德仁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转念一想,认为贾闯不可能看见他,又过去趴在门缝上往外看。
贾闯也离开了无名寺。
他要去哪儿?
韩德仁的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念头:贾闯认识潘金莲,他去找她了!他一下子惊呆了,就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想了想,他追了出去。
天很黑,看不到贾闯,更看不到潘金莲。
韩德仁沿着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想:只有这一条路,他们肯定不会去别的地方。走了一阵子,他回头看,无名寺已经被黑暗吞没了,连一点轮廓都看不见。
这一夜似乎特别黑。也可能是因为他在城市里住习惯了——城市里没有真正的黑夜,各式各样的灯光稀释了夜的黑。
韩德仁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他总感觉周围有两双眼睛一直冷冷地盯着他,那眼神极不友善。
很远的地方,有一盏灯,在黑暗中孤独地亮着。
韩德仁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距离那盏灯还有五十米,他停下来,看见贾闯从小门进去了。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一所小学。他左右看了看,也跟着进去了。
贾闯已经不见了。
韩德仁慢慢地找。
这所小学规模不大,只有一栋三层高的小楼,还有一个操场。韩德仁在操场上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就朝小楼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了电视剧里的情节:潘金莲和西门庆在幽会,武大郎去捉奸,被西门庆踹了一脚……
难道那段虚构的历史又要重演?
千万不要挨踹,他暗暗祈祷。
小楼的门虚掩着。
韩德仁走进去,掏出手机,用屏幕的光照向四周。
墙上挂满了照片,都是这个学校的优秀学生,最早的一张照片是1983年拍摄的。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小孩叫刘军国,戴一副黑框眼镜,静静地朝前注视着。
韩德仁的心里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很丧气的念头:世事无常,这么多年过去了,刘军国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如果他死了,这就是他的遗照。
一念及此,那些照片就显得古怪而阴森。
三楼最西边的教室里,几束微弱的光从窗户射出来,映在墙上,左右晃动着,有点像恐怖电影里的画面,很诡异。那应该是烛光。
韩德仁壮起胆子,走了过去。
教室门口上方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有几个黑体字:三年级二班。韩德仁觉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极不真实,像梦境一样。他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他看见了潘金莲。
角落里的一张课桌上,有一根蜡烛,已经燃烧过半了。窗户上有一块玻璃碎了,风吹进来,烛光摇曳,所有物体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如群魔乱舞。
她端坐在板凳上,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件衣服。那是一件蓝色的缎面大褂,上面印着福字和寿字,扣子是黑色的,用布条做的扣眼。
韩德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死人穿的寿衣!
电视剧里,潘金莲给王婆做寿衣。
现实中,潘金莲也在做寿衣。
历史和现实又一次混淆了。
在这静谧的夜里,潘金莲莫名其妙的举动让韩德仁感到异常恐怖,甚至想逃走。最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心理,他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了门。
一声惨叫。
韩德仁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他被人踹了一脚。
是贾闯。
那段虚构的历史又一次重演了。它来势汹汹,按部就班,无比精确,一点点地往前推进,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直到落下帷幕……
只有他们都死了,大幕才会落下。
韩德仁不敢再想了,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郊区的一家医院,单间病房,墙壁雪白,光线明亮,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昨天晚上,贾闯和潘金莲把他送到了这里,医生连夜给他做了手术,现在还疼得厉害。他断了一根肋骨。
潘金莲出去打饭了。
贾闯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踹断了老板的三根肋骨,他肯定是害怕了。
“把门关上。”韩德仁有气无力地说。
贾闯就把门关上了。
“过来。”
贾闯走到病床边,低眉顺眼地站着。
“为什么踹我?”韩德仁皱着眉头问。他的胸口疼得厉害,不敢动,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咳嗽。虽然如此,但他还是贾闯的老板,威严依旧。
贾闯低着头说:“昨天晚上,我正和她说话,听见有脚步声。她说肯定是流氓,让我去抓。我就躲到门后,你推开门,我没看清楚就踹了下去。”
又是她在搞鬼。
不,应该说又是她导演了这一幕。
韩德仁想起一个细节:昨天晚上离开无名寺之前,她看了一阵子电视剧。她看的肯定是《水浒传》,那就是她的剧本。电视剧里,潘金莲和西门庆在幽会,武大郎去捉奸,被西门庆踹了一脚。她照猫画虎,让贾闯把韩德仁揣进了医院。
下一步,她要干什么?
韩德仁回想着电视剧里的情节:潘金莲在汤药里下了砒霜,骗武大郎喝了下去,毒死了他。他打了个激灵,心想:不管潘金莲买回什么东西,一口都不能吃。
“你认识她?”韩德仁又问。
贾闯犹豫了一下,说:“她就是前几天约我到无名寺见面的女网友。”
韩德仁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问:“她的真名叫什么?”
“不知道。”
“她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贾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她知道我的一个秘密。”
“你还有什么秘密?”韩德仁一怔。
贾闯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不叫贾闯,叫孙马。”
韩德仁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要改名换姓?”
“我得罪人了,只好改名换姓,远走他乡。”贾闯压低了声音,又说:“我怀疑她是我的某个仇人派来的人,想要对我下手。”
“你有几个仇人?”
贾闯想了想,说:“五六个,也许是七八个,记不清楚了。”
韩德仁好奇地问:“怎么结的仇?”
“我让他们戴了绿帽子。”贾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说你是西门庆,还真没冤枉你。”
“都是过去的事了。”贾闯长出了一口气,又说:“一个仇人就让我没了命根子,再来几个,我的命都保不住了。”
“昨天晚上,你们说什么了?”
“还没说几句话,你就来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网上认识的。”
“是你主动找的她,还是她主动找的你?”
“她主动找的我。”
韩德仁心里一冷。他想:也许,她的目标并不是贾闯,而是他。她拿贾闯当踏板,一下子跳到了他的面前。可是,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她是谁,在哪里见过她,这让他感到异常凶险。
“对了,问你件事。”韩德仁说。
“什么事?”
韩德仁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有没有用身份证给别人办过手机卡?”
贾闯一怔,很确定地说:“没有。我的身份证上的信息虽然是真的,但是照片换成了我,平时我都不太敢拿出来给人看。”
韩德仁没说话。
“怎么了?”贾闯小心翼翼地问。
韩德仁一直不说话。他现在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他现在不能动,必须找一个帮手。潘金莲?还是算了吧,他宁可相信贾闯。过了半天,他开口了:“那天晚上,钱如意收到一个人的短信,然后去了无名庙,死了。”他停了一下,看着贾闯的眼睛,慢慢地说:“那个手机号码登记的机主是你。”
“不是我。”贾闯似乎有些急了。
韩德仁看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你怀疑我?”贾闯小心地问。
韩德仁还是不说话。
“我没有恶意。”
韩德仁忽然笑了笑,说:“我知道。你要是有恶意,我现在不是躺在医院里,而是躺在地底下。”
贾闯明显松了一口气。
“有人想要害我。”韩德仁看了看房门,低声说:“我怀疑是潘金莲。我以前应该见过她,可是一直想不起来见面的地点,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去过她家。”贾闯试探着说。
“她家在哪儿?”韩德仁追问。
“春江路一号。”
韩德仁头皮一麻,终于想起来了:大约半年前,他去春江路一号找人,在楼下看见两个女人在交谈,其中一个女人就是潘金莲。那天,她距离他十几米,浅浅地笑着。
那天,韩德仁去找的人是耿大雷。耿大雷在春江路一号的房子是韩德仁送给他的。那些日子,耿大雷帮他做了一件大事,一件比一套房子值钱很多倍的大事。
现在看来,潘金莲极有可能认识耿大雷,也就是说,他们极有可能是同伙。
一切都是耿大雷在背后搞鬼,韩德仁想。
他闭上眼睛,思前想后。
真正的西门庆不是贾闯,而是耿大雷,他才是钱如意的情人。
那天晚上,钱如意无意间说错了一句话,让他们惴惴不安,生怕奸情败露。
耿大雷决定找一个替死鬼。
他把目光对准了贾闯。
贾闯应聘的时候,留下了身份证复印件。钱如意是韩德仁的老婆,肯定有办法拿到贾闯的身份证复印件。她用贾闯的名义办了一张手机卡,交给耿大雷,从此她的情人就变成了贾闯。
同时,耿大雷找了一个同伙,让她上网勾搭贾闯。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东窗事发。
那天晚上,韩德仁打电话给耿大雷,让他杀死钱如意。
耿大雷按照原定计划,开始行动。他先是伪造了钱如意死亡的现场,又让同伙把贾闯引向无名寺,充当替死鬼。
如果韩德仁不知道贾闯不是男人,耿大雷的阴谋就得逞了。
事后,韩德仁并没有对贾闯下手。
耿大雷立刻察觉到阴谋失败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既然已经暴露,再藏着掖着就没什么意义了。耿大雷决定下狠手。他让同伙冒充钱如意,装神弄鬼,把韩德仁引到无名寺,打算用电视剧里的计谋让韩德仁像武大郎一样死去。现在,他距离阴谋得逞就差一碗砒霜了……
真相是这样吗?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有一个问题始终绕不过去,无法解答——如果耿大雷是幕后主谋,他为什么要在钱如意脸上贴那张纸条,指名道姓说她是潘金莲?这不合常理。
背后还有一个人!
韩德仁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个人躲在所有人的背后,用两张纸条,挑起了一场鱼死网破的杀戮。当所有人都倒下之后,这个人才会从黑暗中走出来,一点点地暴露在阳光下……
韩德仁感到彻骨的冷。
潘金莲回来了,买了蟹黄汤包和荷叶粥。
韩德仁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
“还热着呢,你们快吃吧。”她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打开了袋子。
韩德仁和贾闯对视了一眼,都没动。
潘金莲端起一碗粥,走到病床边,轻轻地说:“我喂你吃。”她的眼神很复杂,有迫不及待,有兴奋,有紧张,还有一丝丝惋惜。韩德仁想起了电视剧里潘金莲毒杀武大郎时的眼神,和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没张嘴。
“还是我来吧。”贾闯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了那碗粥,顺势坐在了床边,把她挡在了身后。韩德仁看不见她的眼神了。不过,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来自贾闯背后的敌意。
一个护士推门进来,说:“家属来一下,该交费了。”
韩德仁对贾闯说:“你把钱给小潘。”
潘金莲说:“不用了。这钱应该我出,毕竟你是因为我才受的伤。”说完,她从贾闯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了韩德仁一眼,跟着护士出去了。
贾闯迅速起身,把两碗粥倒到了窗户外面,又扔出去一些蟹黄汤包,假装他和韩德仁已经吃过了。
这是韩德仁设计的一个局。他知道耿大雷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心机很重,而且知道韩德仁的很多秘密,如果不能一下置他于死地,后果不堪设想。可是,耿大雷生性谨慎,想要一下弄死他,很困难。韩德仁想:只有他死了,耿大雷才会完全放松警惕,因为没有人会提防一个死人。
韩德仁决定诈死。
贾闯出去收买了一个护士,引走了潘金莲,这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从这一刻开始,一个要命的陷阱已经挖好,就等着耿大雷跳进来了。
潘金莲回来了。
她看了看那两个空碗,眼睛一下就亮了。
贾闯假装打了几个饱嗝,走过去打开了电视机。千万别是《水浒传》,韩德仁想。还好,是新闻台,一个大胡子“呜噜哇啦”地说着外国话,听不懂。
“哎呦。”韩德仁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贾闯问。
“我的肚子有点疼。”韩德仁悄悄地扫了一眼潘金莲,发现她的嘴角有一丝冷笑。
“我去叫医生。”贾闯出去了。
潘金莲走到床边,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我还有演出,先走了。”
“好。”韩德仁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了。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马上就不疼了。”
韩德仁皱着眉头,没说话。
“再见了。”她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走了。
韩德仁的神情一下就变了,冷酷而果断。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他想。
这所医院的绿化搞得不错,院子里有许多参天大树。到了晚上,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有几分阴森。停尸房在住院楼的后面,有一大片空地,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地上的砖头缝隙里长满了青苔。停尸房门口没有任何标识,一扇厚重的铁门,一把大铁锁,一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守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老头叫什么,不论是谁,都称呼他酒糟鼻。韩德仁被推进停尸房的时候,酒糟鼻掀开蒙在他脸上的白布,看了几眼,嘟囔了一句什么话。韩德仁没听懂,只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有钱好办事。贾闯收买了酒糟鼻,让韩德仁在停尸房住一晚,等耿大雷****送死。此时此刻,贾闯应该已经给耿大雷打了电话,通知他过来看韩德仁最后一眼。耿大雷是韩德仁的拜把子兄弟,他肯定会来。
韩德仁觉得这件事有些可笑——在这出戏里,他是武大郎,耿大雷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应该算是武松,贾闯是西门庆。现在,西门庆帮着武大郎设了一个局,要杀死武松……
世事吊诡。
铁门“咣当”一声响,关上了。
韩德仁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匕首。那匕首是他的随身物品,二十厘米长,无比锋利。他的伤口虽然还有些疼,但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一击得手——看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突然坐起来,耿大雷就算是胆子再大,也得吓一跳。更重要的是,韩德仁的身手很不错,不比耿大雷差。
停尸房里有些暗,没开灯。
躺在这里的人不需要灯光。
韩德仁掀开蒙在脸上的白布,打量四周。除了他,停尸房里还躺着两个死人。白布蒙住了他们的身体和脑袋,只有脚在外面。其中一双脚很小,很尖,穿一双红色绣花鞋,应该是一个老太太。另一双脚很大,没穿鞋子,十分苍白,看上去皱巴巴的,应该是一个溺水淹死的人。
那两双脚千万别动,韩德仁暗自祈祷。
停尸房有一扇很小的窗户,距离地面有三米高,玻璃碎了,风吹进来“呜呜”地响,像是什么野兽的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韩德仁的心跳得厉害。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很硬,很慢,正在靠近。是耿大雷,韩德仁一下就听出来了。
铁门“咣当”一声,开了。
铁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咚,咚,咚……”耿大雷慢慢地走了过来。很黑,看不见他的五官,表情不详。
韩德仁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匕首。
“啪嗒”一声,灯亮了。
韩德仁立刻闭上了眼睛。他没想到,停尸房里还有灯。他心里忐忑不安,害怕耿大雷发现刚才他是睁着眼的。他想:要是不闭眼就好了,不但可以假装死不瞑目,还能看见耿大雷在做什么。可是,闭上了眼就不能再睁开,因为他是个死人。
现在的情况是:韩德仁看不见耿大雷,耿大雷能看见韩德仁。
形势急转直下。
只因为一盏灯。
如果没有那盏灯,他们都处在黑暗里,谁也占不到便宜,而且韩德仁可以随时坐起来,把耿大雷吓傻,占据心理上的优势。现在,他完全处于劣势了。
耿大雷慢慢地走过来,停下了。
韩德仁无法确定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半米,也许是一米。他不敢贸然行动,怕耿大雷不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时间似乎定格了。
耿大雷似乎拿出了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此时此刻,他竟然还有心情看书!韩德仁无比震惊。他竖起耳朵,监听耿大雷的一举一动。可是,耿大雷只是慢悠悠地翻着书,没有其他任何的动作。
韩德仁要崩溃了。
他的胆子在一点点地变小。
他的勇气在一点点地消退。
过了很久,耿大雷还在翻书,不过速度明显加快了,似乎是想在书中寻找某个答案,一直找不到,有些着急了……
韩德仁有一种预感:动手的时机快到了。
翻书声戛然而止。
耿大雷慢慢地靠了过来。
一米。
半米。
十厘米。
韩德仁感觉到了耿大雷呼出的热气。
是时候了。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耿大雷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韩德仁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瞬间把匕首刺进了耿大雷的心脏。耿大雷甚至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死了。
韩德仁翻身而起,把床位让给了耿大雷。
一切都结束了。
床边放着一本很旧的书,是《水浒传》。韩德仁拿起来看了看,发现翻到了第306页,回目是《郓哥大闹授官厅,武松斗杀西门庆》。
耿大雷看《水浒传》干什么?
韩德仁心力交瘁,不愿去想。他把书扔到了一边,心想:历史没有重演,现实是武大郎斗杀了武松。
杀人之后,要处理现场。按照计划,那是贾闯的事。
韩德仁给他打电话,没打通。贾闯没接电话。他并没在意,猜想他可能没听到,打算过一会儿再打一次。
耿大雷躺在铁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很大,死不瞑目。他肯定没想到自己会死,所以表情才如此惊恐。韩德仁走过去,用白布把他蒙住了。
他又给贾闯电话。
贾闯关机了。
韩德仁的脑袋一下就炸了,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头。他跑到门口,用力地推了推铁门,推不开,外面锁上了。
“有人吗?”他小声地喊。
没有人应声。
“有人吗?”他大声地喊。
还是没有人应声。
他忽然有一个直觉:门外有人。那个人阴沉着脸,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铁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很远的地方,有警笛声。
韩德仁顿时慌了神。他知道,这个城市的警察一直在盯着他,还有耿大雷,做梦都想把他们绳之以法,只是抓不到证据。如果让他们发现他杀死了耿大雷,而且他被困在这里,那他们做梦都会笑醒。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打开门,我给你一百万。”他想:只要能离开这里,就有机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对方无动于衷。
他提高了声音:“你打开门,我给你一千万。”
对方还是无动于衷。
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大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对方突然怪怪地笑了,是那种憋不住迸出来的笑,很短暂。
笑声过后,一片死寂。
韩德仁瘫软了。他知道,对方不想要钱,只想要他的命。
警笛声近了,更近了。
韩德仁无力地回头看了一眼,耿大雷直撅撅地躺在尸床上,身上蒙着白布,脚丫子朝天,很丧气的样子。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也是这个样子。
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一群警察站在门外。
韩德仁的腿一软,差一点跪下来。
几个警察冲上来,把他按倒在地,拷上了。停尸房的地面极为粗糙,他的脸贴在地上,竟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谁出卖了他?
在审讯室,韩德仁讲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故事:他是武大郎,钱如意是潘金莲,耿大雷是西门庆。为了掩盖奸情,西门庆给自己找个一个替身。奸情败露之后,西门庆让人假冒潘金莲,把他引到无名寺,企图用电视剧里的计谋让他像武大郎一样死去。他迫于无奈,奋力反抗,杀死了西门庆。
他希望争取到一个自卫杀人的罪名。
开始,警察以为他的精神有问题,给他做了检测。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他的精神完全正常。
警察开始核实他的供述。
他们抓到了几个耿大雷手下的喽啰。树倒猢狲散,他们很快就招了。在他们的指认下,警察找到了钱如意的尸体。他们供述,耿大雷之所以带着他们跟踪钱如意,并杀死她,是受到了韩德仁的指使。其中一个喽啰还说,钱如意死后,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突然睁开了,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韩德仁买凶杀人的罪名坐实了。
贾闯不承认是他发短信把钱如意引向无名寺,也不承认那个手机号码是他的,并且说他可以假冒贾闯,别人也可以。
警察调查过那个手机号码,发现它只和钱如意有联系,没法追查下去。
这件事就挂了起来。
警察又找到了支离婴勺,就是韩德仁说的那个假冒钱如意,并且自称潘金莲的女人。她不承认认识耿大雷。她是一个剧团的演员,工作快两年了,一直扮演潘金莲。据她的同事讲,她有点走火入魔了,成天说自己是潘金莲,经常往无名寺跑,寻找她的武大郎,或者西门庆。她还热衷于上网聊天,还约网友到家里,或者无名寺见面。
警察看了她和贾闯的聊天记录,问她为什么知道贾闯的真名叫孙马。她说她看过贾闯写的一篇日志,里面提到一件小事:老师上课点名,让孙马站起来回答问题,她由此推断出他叫孙马。
警察找到了那篇日志,是贾闯三年前写的,确有其事。
关于在三年级二班教室里缝制寿衣那件事,她是这样解释的:她二大爷是那所小学的门卫,年纪大了,想置办寿衣,让她帮忙。那天晚上,她感觉韩德仁的眼神不太友好,不敢留在无名寺,就去了教室。因为停电,只好点上了蜡烛。
警察找到了二大爷,证明确有其事。
关于下毒的事,警察也作了调查。他们找到了贾闯倒在外面的荷叶粥,还有蟹黄汤包,带回去化验,结果发现里面什么毒都没有。
警察认为,那天晚上她约贾闯去无名寺见面,也许只是巧合,与案件无关。
在韩德仁的交代中,贾闯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
警察和他交谈了很长时间。
他只是不停地重复一句话:韩德仁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韩德仁让他收买护士和酒糟鼻,还给耿大雷打电话,这些行为构不成犯罪,警察也就没难为他。
警察又回去审问韩德仁,试图找到他的杀人动机。
韩德仁又讲了一遍那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继续审问。
他还讲。
警察只能推测他的杀人动机:耿大雷帮韩德仁干了很多坏事,韩德仁怕事情败露,选择了杀人灭口。
还有几个细节需要交代一下——
谁锁上了铁门?
警察询问酒糟鼻,他说当时喝醉了,可能是他锁上的,也可能不是。
谁报的警?
那个手机号码的主人说,一个男人给了他一百块钱,借他的手机打电话报警。当时,那个男人把自己包裹得挺严实,他看不到对方的长相。
还有王婆,他也是参与者。
警察找到了他,证实他确实撒谎了。他不是上吊女孩的父亲,而是那个男孩的父亲。问他为什么撒谎,他闭口不言。
调查到这里,案情基本上水落石出了。
韩德仁万念俱灰。
他知道,他的生命马上就要终止了。
看守所里很寂静。
他是重犯,住单间。他睡不着,直直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想。这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有人要害他。可是,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最大的嫌疑人是贾闯。他应该守在门外,得到指令之后,打开门,放韩德仁出去,然后清理现场。可是,他却不接电话,还关了机。
问题是,贾闯为什么要害他?
在这三年里,他对贾闯不错,以前也没得罪过他。
如果不是贾闯,那是谁?
他冥思苦想了一夜,没有结果。他觉得,如果能想起是谁在害他,说不定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他偏偏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死定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他被带进了执行室,法警把他固定在注射床上,连接好心率测量仪器。一个面目慈祥的男人走近他,轻轻地问:“你害怕吗?”
他想了想,说:“有一点。”
那个男人一边给他挽袖子,一边说:“不用怕,一点都不疼,很快就好了。”他没说很快就死了,这让韩德仁有些感动,他咧咧嘴,冲他笑了笑。
那个男人也冲他笑了笑,把针头扎进了他的静脉血管,又说:“你不用紧张,试着放松一点,真的不疼,就像打针一样。”
韩德仁想起了儿时给他打针的大夫。
那个男人按下了注射泵上的注射键,药物开始进入韩德仁体内。
韩德仁的嘴唇抖了起来。
他的身体开始失去知觉,脑子却无比清醒,一幅画面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
他和耿大雷喝着酒,聊天。
耿大雷讲了一件趣事:他接了一个活,去另一个城市砍掉一个男人的命根子。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男人,扒掉了他的裤子。那个男人哭着求他,还给他跪下了。他没有心软,一刀下去,那个男人的命根子就掉在了地上。那东西在地上竟然还会动,像一条没有脑袋的毛毛虫……
他当时喝了不少酒,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死亡来临的一瞬间,他又想起来了。
他用尽全部力气,从牙缝里缓缓地吐出两个字:“贾闯……”
他终于想明白了:是贾闯害了他,他中了贾闯的借刀杀人之计。
可惜,已经太晚了。
电脑显示屏上,他的脑电波已经从有规律的波动,变成了几条平行的直线。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