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敌的阵营
压力,强大气场带来的黑压压的压力。
连成骏走在前面,一身纯黑色缎面花纹圆领长袍,外面披一件玄黑色滚金边夹棉披风。他漆黑的头发用宝蓝色绸带绑到头顶,增加了他的整体高度,他手握长剑,高大健美的身材更显威风凛凛。他麦色的皮肤弥散出明净的光辉,轮廓深刻的五官俊朗英挺,微微上扬的眼角、随意上挑的嘴角无一不散发出高傲。
他身后跟着十六个手下,也都是一身黑衣,就象是用浓墨染就的长墙,个个结实健壮。只不过他的手下衣服样式有区别,其中八人象连成骏一样身穿纯黑色绸面的长袍,只是没有披风。另外八人则是一身黑色短褐,面料为棉质。穿长袍的八个人手握长剑,连剑柄上的流苏都一样,穿短褐的八个人则手握五尺木棍。
他们进屋之后,偌大的房间都被充满了,连每个人的心都象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一样。李管事快步来到门口,不敢进来,苦着脸冲沈荣华打手势,只怕沈荣华一言不慎,惹恼了这群煞神。李四带着驴小七、王小八还有几个半大男孩子隔着窗户向里面张望,他们脸上没有担忧和害怕,反而流露出羡慕和兴奋。
“连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五皇子站起来,摆出一脸尊贵,居高临下询问。
连成骏冲五皇子和萧彤抱拳行礼之后,坐到椅子上,挥手示意他的手下两边排开,“五皇子要说什么?什么怎么回事?痛快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五皇子阴沉着脸说:“连大人,你僭越了。”
“僭越?什么意思?五皇子也知道我来中原不过十余年,不象你自幼被中原沃土养育,知道礼义廉耻。”连成骏大喇喇坐到椅子上,一本正经叹气说:“我知道养不教、父之过,我哪里做事不周全,有违规矩礼法,五皇子又觉得直接训斥我有辱你高贵的身份,你就请旨申饬镇国公府,让他们也在朝野上下丢丢脸面。”
“你……”五皇子还想在说些什么,被萧彤拉了一把,只能紧紧闭嘴了。
别看连成骏平日在朝堂冷着脸,那温度能把冰山冻透,轻易也不多说话。但他要说起话来,或是他想跟你争辩,口若悬河文豪大儒都会甘拜下风。若他们不想甘拜下风,那只会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脾气大的肯定要吐出一口老血泄愤。
萧彤和他的小叔萧冲感情不错,时常聚在一起说些小话儿。萧冲给连成骏起外号叫丧木神,可这丧木神并不是天天丧着一张冷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有话多的时候,也有笑得生动的时候,但那些时候往往都是萧冲要吃大亏、栽大跟斗的时候。萧冲总结教训,就管连成骏叫丧木神,说白了,那是萧冲衷心的期待。
所以,萧彤看到连成骏大有跟五皇子理论一番的意思,赶紧制止五皇子。五皇子来芦园有正事,一会儿还要去沈家,不能耽误太多时间。再说,五皇子要被连成骏呛得丢了面子,同为皇族中人,他这个裕郡王世子不也没脸面吗?
之前,沈恺根本没关注过连成骏,用他的话说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得知连成骏救了沈荣华,沈慷要把沈荣华送给连成骏做妾,沈恺才对连成骏多了一些了解。前段时间去京城,他着重关注了连成骏,这一关注不要紧,庆幸和愤恨差点撑破他的胸膛。好在沈荣华坚持,才没去给连成骏做妾,否则惹下煞神,他的麻烦不少于沈荣华。他也恨上了沈慷,认为沈慷不只要坑沈荣华,还在调理他。
沈恒低头喝茶,对连成骏摆足捧场进屋视而不见。沈家移居津州之前,连成骏就在京城小有名号了。但那时候连成骏还不大,人们都认为他充其量是个依仗后台坚硬、性情张扬乖顽的纨绔而已,谁没事也不理他。可最近几年,连成骏崭露头脚,不仅立下赫赫战功,为朝廷办差也稳重周全,连今上都感慨他是难得的人才。沈阁老去世之前,沈慷和沈恒都在京城为官,自然而然就了解了连成骏其人。他们都是文臣,对于连成骏这种青云直上的武将世家的子弟自是敬而远之。
有沈惟在灵源寺的遭遇“珠玉”在前,沈慷被坑了几幅前朝名画在后。所以,沈恺和沈恒看到连成骏对五皇子不敬,都没半点帮忙或是打圆场的意思。不是这两兄弟不仗义,而是有些人真的是不惹为妙,因为他们真的不敢惹。
沈荣华见偌大的屋子陷入沉默,赶紧摆出主人的姿态,笑语晏晏给连成骏行礼,“敢问连大人带这么多手下过来是何用意?需不需要我知会厨房略作安排?”
“当然。”连成骏半点都不客气,甚至还带有几分理直气壮,他指着八个穿长袍的黑衣人,说:“在芦园收拾一处院落,他们八人和我住,一应铺盖和使用物品都劳烦沈二姑娘代为置办。每个人一天的伙食费用限制在一百文之内,我和他们一样的标准,不在芦园用餐,我会让人告知厨房。另外八人是我给你找来的看家护院之人,就安排在门房住下,需你提供衣物铺盖及日常用品,伙食每人每天六十文即可。有我们在,沈二姑娘无需担忧门户不紧,这钱保证让你花得值。”
别说庄子上的庄丁,就是沈家大宅的护卫一天的伙食也不超二十文。沈荣华不知道自己当嫡女时每天伙食标准有多少钱,降格为庶女后,她一天的伙食费用都不可能有五十文。连成骏带这么多人过来,她不只要提供食宿,还要给他们准备日常用品。他把芦园当成什么地方了?哪里有这样不请自到且高价的护卫?
沈荣华只是心里嘀咕,她不会拒绝连成骏,因为她知道驳了连成骏的面子会有难以预测的后果。五皇子来凤鸣山,她现在大敌当前,不能得罪连成骏。不就是花钱吗?身外之物留着也没用,花吧!但她也不想吃亏,钱一定要花在明处。
“多谢连大人,连大人真是考虑周全。”沈荣华掩饰满脸无奈,冲李管事招了招手,“都看到了吗?赶紧去准备,找周嬷嬷支银子,到津州城采购最好的。”
“是,姑娘。”李管事脸上充满对沈荣华的同情,自是敢怒不敢言。自李四来了凤鸣山,他听李四说得最多的人就是连成骏,那可是连萧冲都不敢惹的人物。
“连大人。”萧彤很礼貌且生硬地冲连成骏抱了抱拳,说:“我和我的护卫现在住在芦园,我来凤鸣山没正经差事,足以能给沈二姑娘当护卫了。”
“你当护卫?”夸张的笑容在连成骏脸上慢慢扩大,“你家里人知道吗?”
萧彤怔了一下,说:“我当护卫出于自愿,无须让家里人知道,且费用自理。”
连成骏重重点头,说:“你搬出去吧!回家去吧!我有在,芦园不需要你了。”
“你……”
“我是为你及你家好,你家里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多着急呀!再说你在这里很多余,就是一应费用自理,也要占地方不是。”连成骏毫不掩饰,就是一副“我欺负你、你能怎么样的”的态度,看到萧彤要起急,他又掏出一封信打开,“这是大长公主写给我的信,让我住在芦园,就等同于她的口谕。我想着不能在芦园白吃白住,就想给沈二姑娘兼职做护卫,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吗?”
“我为什么要搬出去?我就不搬,沈二姑娘是我、我的朋友,她跟我小姑姑交好,我就住在芦园,关你什么事?”萧彤红头胀脸,真的起急了。
连成骏摇头一叹,对沈荣华说:“当心交友不善,祸人祸己。”
“多谢连大人提醒。”沈荣华冲连成骏福了福,说:“山竹,去告知李嫂子收拾一处宅院,再从门房收拾几间房子,把一应使用物品准备好。”
“奴婢这就去。”山竹自是高兴,答应得痛快,出去得也快。
五皇子刚刚碰了钉子,又见萧彤吃了碰,大有同命相怜的意思。他以眼色安慰萧彤,并摆出一副皇家贵胄不与臣子之家的外室庶子一般见识的高姿态。萧彤是一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尊处优长大的乖孩子,没吃过瘪,不如五皇子能屈能伸,也不象萧冲脸皮那么厚。今天被连成骏调理,在沈荣华面前丢了脸面,他心里万分难受,脸涨成了紫色,要不是强忍着,都要哭出来了。
沈荣华冲萧冲安慰一笑,赶紧打圆场,说:“江阳县主对我照顾有加,裕郡王世子救过我的命,也帮了我几次。他来津州游玩也好、公干也罢,我都会全心全意尽地主之宜。芦园独立的院落不少,若没有院落,我会把浣翠居让给他,他也不必护卫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理所当然的,希望连大人理解。”
“理解理解,当然理解,沈二姑娘与人为善,这是莫大的好事。”连成骏的笑脸生动热烈,他站起来,摆出长者的姿态拍了拍萧彤的肩膀,“你在王府被人宠着敬着,众星捧月,可出门在外,哪里还会象家里?你年纪不大,将来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别人说几句不中听的,你就要哭。我大你几岁,过的沟沟坎坎比你走得平路多得多,要象你动不动就哭,非再造一个沐凤湖出来不可。”
“谁哭了?”萧彤一把甩开连成骏,头扭向一边,这回真的要哭了。明明他被欺负受了委屈,丢了脸面,怎么一转眼他就成了被家里宠坏、不懂事又随便闹脾气的孩子了?连成骏搬弄是非还可以光明正大,真真气死他了。
连成骏拍了拍萧彤的手,郑重地说:“没哭就好,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萧彤躲开连成骏,面向墙壁,假装欣赏一幅画,满口牙都咬碎了。萧冲曾跟他说过,不管是文斗还是武斗,或者干脆装高雅,要不就耍无赖,都必须躲开连成骏。以前,他不明白一向无法无天、纨绔大名远扬的萧冲为什么怵连成骏,现在他明白了。此次让连成骏占了便宜是一个教训,他不服,他迟早要找补回来。
“华儿,你今天跟我回府,别住在芦园了,回府守孝也是一样。”沈恺瞄了连成骏一眼,心里腻烦膈应,又不敢说,更不能赶连成骏走,他真为女儿捏一把汗。留这么多男子住在芦园,沈荣华的闺誉名声不毁得稀巴烂才怪。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品性如何,父亲自是清楚。再说女儿住的浣翠居三面临水,一面是林地,门户很紧,谁想到浣翠居行不轨之事都要掂量掂量。”沈荣华板起脸,扫了五皇子一眼,眼底充满生人勿近的漠然与冷厉。
“二哥不必担心,二丫头是有分寸的孩子。”沈恒赶紧劝慰,他怕沈恺的慈父之心大发,非让沈荣华回府,一旦惹恼了连成骏,沈家就会有麻烦,“芦园是大长公主赐给二丫头的庄子,不管谁来住,都要客随主便。”
“沈三老爷说得很对,不管谁住这里都要尊重主人,这自不必说。”连成骏冲沈恒抱了抱拳,又冲他的手下说:“你们都听清楚了吧?”
“是,主子。”高亢的回应声震得房子都在颤。
沈恺犹豫片刻,说:“华儿,你若遇事一定要差人回府给我报信。”
“女儿记下了。”沈荣华松了口气,“时候不早,父亲和三叔在芦园用过午膳再回府吧!芦园后面有暖棚,菜蔬都是随吃随摘,很是新鲜呢。”
沈恒看向五皇子,想遵从五皇子的安排。沈恺不管不顾,当即就同意了,午后回府也不会耽误沈家招待五皇子的晚宴。沈荣华见五皇子没反对,赶紧召来婆子去给李嫂子传话。芦园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又都是贵客,也够厨房忙碌一番了。她想了想,又让人到篱园把夏嫂子叫过来,先到芦园的厨房去帮忙。
安排完毕,沈荣华愣了片刻,冲五皇子笑了笑,说:“我恍忽记得刚才五皇子说有事和我商量,人一多,事就多,差点忘了,五皇子有什么事要吩咐我?”
“一点小事,不麻烦二表妹也罢。”五皇子想开口,又象是有诸多顾虑。
“五皇子有什么话直说无妨,若因为我突然到来致使五皇子有所顾忌,我只能给你赔不是了。”连成双挥手让他的手下都退出去,又一脸真挚看着五皇子。
五皇子很犹豫,连成骏一脸真诚,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若他再不说,还不知道连成骏会给他下什么套儿呢,哪怕踩到陷阱的边缘,到时候就更难收场了。
“是这样,二表妹。”五皇子摆出皇子高高在上的尊贵姿态,说:“圣驾三月要携众人驾临凤鸣山,防卫工事主要修建在灵源寺到揽月庵这条路上。本王此次前来是奉圣命来视察防卫工事,时间紧迫,有时候需要日夜兼劳。本王的皇庄离此处较远,就想找二表妹行个方便,为本王在芦园收拾几间房子。本王今天要到沈家看望外祖母,最晚后天回来,二表妹能让人给本王收拾出来吗?”
沈荣华愣住了,她想了许多五皇子要施展的阴谋诡计,唯独没想到五皇子会送上门。引狼入室,危害无穷,可这只狼有圣命在身,于公于私,她都要接纳。
萧彤赶紧扭过头,正巧遇到连成骏看他的目光。就在转眼间,两人就达成了某种默契,五皇子也要住进芦园,他们头顶上多了一个主子,当然不乐意。
“五皇子要住进芦园吗?”连成骏好像没听明白,高声询问了一遍。
“是啊!连大人,皇上不也有圣旨给你,让你配合本王巡视吗?”五皇子看出连成骏的心思,很气恼,最让他愤恨的是萧彤居然跟连成骏归到一路了。
“五哥,你的皇庄不是离这里很近吗?”萧彤对五皇子的称呼都换了,称呼亲热的,眼中的排斥加深了,脸上更流露一副要拆穿五皇子的模样。
五皇子沉下脸,很不客气地说:“都靠近凤鸣山尽头的海边了,近什么?”
萧彤也绷起脸,摆出一副较真的模样,说:“去年皇上赐下庄子,你说贤妃娘娘喜欢大海,就想用自己在揽月庵山脚下的庄子换三哥在靠近海边的庄子。三哥有意要换,三嫂不同意,就没换成,你的庄了怎么到凤鸣山尽头的海边了?”
连成骏轻哼一声,说:“揽月庵山脚下的庄子和篱园布局相似,前面有一座三进的宅院,后面是一座田庄,宅院布置装饰都很好,没想到是五皇子的皇庄。”
五皇子气急,却不能发泄,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来之前,三嫂同意换了。”
萧彤对待原则性问题非常认真,说:“三嫂就是同意换了,也要等下月他们随圣驾来凤鸣山时才交接,现在揽月庵山脚下的庄子还是五哥的,这没错吧?”
连成骏赶紧附和,说:“没错,别说还没换成,就是换好了,五皇子奉圣命有公务要办,需下榻凤鸣山,跟三皇子借庄子一住,三皇子肯定会答应。五皇子要把自己的庄子换给三皇子,现在就不去住了,让人知道不非议三皇子才怪。”
沈荣华不禁皱眉,脑袋都被他们吵嚷得大了一圈,心神都乱了。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共同的利益,这句话太深刻了。估计五皇子做梦也没想到萧彤会站在连成骏这边阴他一把,而且还阴得光明正大,说得头头是道。
“既然揽月庵山脚下就有皇庄,五皇子还是住皇庄为好。”沈荣华掐了掐前额,冲沈恺和沈恒笑了笑,又说:“芦园一下子住进这么多人,会杂乱无章,基本的供给和保障都会有问题,五皇子是尊贵之人,住到芦园确实不方便。若五皇子嫌皇庄太清静,可以继续住在篱园,离芦园也不远,找裕郡王世子叙旧也方便。”
别人说一车话都没用,沈荣华做为芦园的主人,拒绝的话出口,脸皮再厚的人也要掂量一番,乃至不好意思强求。五皇子不是脸皮厚的人,他高贵的身份不容许他死皮赖脸,但他会在心里给沈荣华和连成骏、萧彤都记上重重的一笔。等到他问鼎天下,他会让他们都无家可归,把他们狠狠踩在泥里,永无翻身之日。
“还是二表妹虑事周到,本王唐突,让诸位见笑了。”五皇子笑意吟吟,好像根本没把被拒之门外的事放在心上,对众人的态度也更为和气了。
沈荣华看江阳县主的面子,再说萧彤也确实帮过她次,她愿意让萧彤住到芦园。连成骏要住进芦园她也答应,只不过以还人情债和条件交换为基础,她有些勉强。不管怎么说,有连成骏在芦园会让她莫名的踏实,只是这踏实需要用真金白银来维持。而五皇子就象一匹伺机攻击她的恶狼,不引狼入室是她的底线,能把这匹恶狼乱棍打死才好。好在不是她单打独斗,连成骏和萧彤给她助力不小。
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沈荣华松了一口气,仍觉得心里憋闷。她跟沈恺和沈恒说了几句话,以看饭菜为借口,逃出了让她倍感压抑的客厅。
李管事带李四到津州城采购东西了,留下驴小七和王小八在沈荣华身边随时听命。这两小子大概是被连成骏的阵势吓住了,乖乖跟在沈荣华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沈荣华低声交待了他们几句,就把他们派到篱园打探消息了。
“姑娘,过来,快过来。”山竹躲在长廊拐角处向沈荣华招手。
初霜见到山竹,低声训斥,“让你来传话,你就在外面疯玩,也不说回去了。”
山竹噘了噘嘴,说:“我早就传完话了,李嫂子正带人收拾梨雪庐呢。梨雪庐和桃花坞隔了一片树木和一条水渠,等天暖和了,两处的风景肯定都不错。”
沈荣华点点头,问:“山竹,你找我有什么事?”
“当然是大事。”山竹凑到沈荣华身边,低声说:“虫六把那只带子母锁的锦盒打开了,他说里面的东西太贵重,让我去禀报主子,我想着还是先告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