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人在哭在笑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啊,
好新鲜哪!”
秀江镇的古树下,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人,猛喝一口酒,便开始唱着一曲黄梅戏。
戏很多人都听过,名叫《女驸马》改编自一个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各大茶楼戏馆都有。可不知为何简玉寒老是觉得他们唱的没有从老人嘴里唱出的那份悲戚。简玉寒很喜欢听老人唱戏,平常也爱听那些跑江湖的老戏骨哼上两句,他觉着从他们嘴里唱出来的故事似乎全都栩栩如生的展现在自己的面前,那种味道是只有岁月的沉淀才会出现的,简玉寒不知怎么去形容,可以说是苍凉,也可以说是豁达,就像喝一坛老酒一般,越久越醇厚。不像那些年轻的戏子伶人,徒有其形却没有其神。
古树下的龙老爷子唱戏也是非常有讲究,没有酒的时候不唱,没有心情的时候也不唱,只有好酒好肉伺候着,又正逢老人高兴的时刻,才有机会听见老爷子扯开嗓子吼上一曲。每当这个时候,秀江镇不少好这一口的乡亲们也会过来捧个场,叫个好什么的。也是图个热闹。
可惜这位龙老爷子好像并不怎么买账,每次都是只唱一曲,随后便躺在一旁吹风喝酒去了。这种无耻行迹让捧场的乡亲们有种很很不过瘾的感觉,就像一个绝世美女脱了衣服摆了个最诱惑的姿势躺在那等你采摘,你裤子都脱了却发现是个彪形大汉。那种吐血感实在令人不是滋味。
简玉寒也问过龙老爷子为何不继续唱下去,龙老爷子用手扣着鼻子,随后用那只扣了鼻屎的手拍了拍简玉寒的肩头,道:
“他们所听见的其实和我所唱的不一样。我看到的世界,他们无法看见。凡人一生都想着如何活下去,他们寻求的不是真正的逍遥与解脱,而是不断的祈求,先是祈求上苍,要上苍保佑今后风调雨顺,之后是祈求神灵,要神灵保佑自己前路平平安安一帆风顺,但他们从来就不会求己,就和他们一遇到失败,便是责怪上天不庇护,神灵不青睐,却从没有怪过自己的不作为。”
简玉寒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拍掉那支在他身上不断蹭着的脏手,用一种怀疑的神色打量着老人,道:“老头子,你别想转移话题,你不会只会唱这一首吧...”
老人不说话,只是笑,那张在简玉寒眼里千锤百炼到厚如城墙的脸皮上似乎除了笑以外就没有任何表情会出现。
简玉寒盯着老人的脸,突然的愣住了,他看见了那一道道的皱纹,看见了岁月这无情婊子在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身上留下的一道又一道的痕迹,那是风霜,那叫沧桑。
此刻年幼的简玉寒望着老人突然有些莫名奇妙的难过,老人那似乎比一年前更加苍老的容颜和更加佝偻的背实在是让他心中泛酸,酸的连眼角都觉着有些痒,似乎有什么东西想从里面流出来似得。
简玉寒连忙收回目光,背过身,不让老人见到自己此时的神情。
老人见简玉寒突然一下紧盯着他的脸,随后又背过身,有些奇怪这混蛋小子今日是怎么了。大口的喝了口酒,沉吟了片刻,对着简玉寒道:
“玉寒啊,老头子这掐指一算,发现自己好像时日不多喽。人老了,就可以清晰的感觉自己是不是时日不多咯。”
简玉寒一愣,身体微微有些颤抖,眼角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一滴一滴淌了下来。简玉寒活了七年,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是因为偷酒给老人吃,被老爹简大炮用棍子打的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他都没有哭过,顶多也不过是闷哼几声。
而此刻少年老成,年仅七岁少有流泪的简玉寒却被老人的一句话弄得泪如雨下。
一个从小被人当成傻子,其实聪明到可以用一个小把戏玩弄将他当成傻子的人三年的妖孽。
一个一眼可以看穿世事,喜好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嗜酒如命,爱唱曲的老顽童。
没有人理解这两个人之间所拥有的那份感情。恐怕龙傲天自己也没有理解。只有简玉寒知道,那个在未来影响了他一生的老头在他心中地位有多么的重。
重到可以为之压抑自己十年。
简玉寒抹了把泪水,嘶哑着声音道;“死老头子,你说什么呢,你还没和你所讲故事里那样传老子一身本领,也还没有给我绝世秘籍呢,最主要的是你欠老子数不清的酒钱呢,你就这样死了,我是不会为你收尸的,今后也别想我原谅你。”
老人听后,那张风霜满面的面孔上,有了欣慰的笑容。
这一年多来自己可以算是全凭眼前这个年龄只有七岁的小孩照顾着,自己只要酒葫芦里没酒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会发现葫芦被打的满满的。老人不止一次的从镇上村民那里知道简玉寒因为偷他爹的好酒,没少挨他爹的打,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可这孩子从来没有怨言。
每天两顿饭,有肉有汤,这一年多来可是一顿都没有少,逢年过节有好吃的简玉寒自己都舍不得吃,可是却会小心的用油纸包好送来给他这个糟老头子吃。
龙傲天知道,简玉寒虽然嘴巴上老不死老头子的叫着自己,还老是说着要从他这里学点东西,最好是能修炼成高手之类的,但是龙傲天心里如同明镜似得,人老成精的他怎么会看不出简玉寒这样说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一番心意。
龙傲天也有些惭愧,他并不是没有东西教给简玉寒,相反,他一身修为通天,无论是炼丹炼器还是阵法符箓无一不通,更是一生辉煌。
可他几乎什么都没有教给简玉寒。他知道这孩子不图他什么,也压根就不指望自己是什么高人,而自己若是教给他一些不属于他应该学的东西最终也只会害了他。老人算术通神,自然看出简玉寒前景不凡也多磨多难,再加上这一年多来的观察,这孩子心善又机敏,两岁就可以在镇头古树下骗人的烧饼吃,更是对他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掏心掏肺,以后出人头地自然是理所当然,一点也不奇怪。
可爬得越高,摔得就越惨,垂暮之年的龙傲天对于这个道理可是悟的透彻。
多少天资绝艳,风流绝世之辈被自己一脚踩下就再也爬不起来?多少学了点本事就自以为是牛叉到不行的存在被自己一拳撂飞?
他龙傲天成名四十载,两世为人,学通两界,一生从未向谁卑微屈膝过,杀过无数天才,踩过无数人杰,打过人脸,也被人打过脸,有过红颜知己,也失去过红颜知己,可无论曾经多么的辉煌,多么惊才绝艳,最终依旧不过是老无所依,孤单一人的化作一抔黄土。若不是遇着了简玉寒,说不定死后连一个替自己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一生看起来很有意思。
可这样的一生事实上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一年来他不断的对着简玉寒说着一些道理和故事,只是想让简玉寒今后活的不要太过肆意妄为,该低头时就要低头,吃亏是福,多吃些亏,多遇见些人,多遇些事,这就是幸福。面子很重要,但是命更重要。
想了这么多,老人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他有些哽咽的对着简玉寒道:“我死后,你就将我葬在这颗树下吧。坟包不要叠的太高,别打扰了镇上的镇民在树下乘凉。墓碑上只要写个姓,再写个简玉寒刻就好了。这样等我下了阎王那,也可以为你说几句好话,让你这辈子不再这么多磨多难。”
“老头子,村头算命的王半仙说我天煞孤星,注定短命,活不过十四。所以你只要敢死在我面前,那每年清明我就敢一坛子酒都不给你送去。全部当着你的面喝掉,气都要气死你。”简玉寒这句话差不多是吼出来的。
“你听那王半仙随意胡咧咧,而且你不用这么狠吧,混蛋小子。你想老子在阴曹地府闻到酒香馋死啊!”老人气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吹胡子瞪眼的望着简玉寒。
“不但不给你送酒,我还要将新酒埋在你的坟墓旁边,埋个几十年,特意馋死你,让你在阴间流口水去。”简玉寒语气暗恨道。
“你小子真是王八蛋。不过那感情好,这样我每年就可以偷偷将你的酒喝掉了。”老人全然没有了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此刻像个孩子般的说道。
“老家伙就知道和我逞口舌之利,我不跟你争,咱走着瞧。”简玉寒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没有人见到简玉寒的脸,似乎也没有人发现简玉寒似哭似笑的神情。
“哈哈,”老人像是取得了这一生最大的胜利,笑的整张脸都是岁月,笑的整个人都有些颤颤巍巍,笑的泪流满面。
两人都在笑。
两人都在哭。
两人背道而驰,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就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