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祸起萧墙(1)
没隔多久,毓启驾着爬犁追了过来。
他老远就瞧见沈紫站在雪垛前发呆,没等靠近便扫见一只垂在雪垛外的手。对于死人他似乎有着不寻常的敏锐,但凡接近类似的氛围,浑身的肌肉都会绷得很紧。他围上前看清了状况,既不惊讶也少有垂怜,只是默默伸出手拉回泪水涟涟的沈紫。
沈紫当即没有避开,过了一会儿才抽回手,生硬地说:“她是被人迫害的,我们得报官!”
这个决定似乎挺考验人,明明是理所当然应该做的,毓启反倒琢磨了很久。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小丫头分析如今的局势,更没法解释得清谋杀还有官方授意的,扭捏大半天,丰厚的唇里就迸出软不拉几的一句话:“管这些闲事,到头来还得一身腥。”
他见沈紫脸色一变,又补充道:“要不咱们先回去,转头我跟警察厅的人说一声。”
“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沈紫眼里这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是随处丢弃的尸首。她顺着雪垛往上走,一指前方几排平房,回头说:“瞧,那边有村民!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助咱们,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毓启蹙紧眉,“这得多大的晦气,发疯了才干这事!”
“那你等着。”沈紫再也不指望他。
离江边数百米的地方有个规模不大的小村落。
建得也是毫不规整,东一块,西一块,稀稀拉拉的;雪深的地方还有一两间被压塌的平房,若不是戳出几截木头板子,谁也没留意那里原来是大门。
沈紫小心翼翼地往村子里走,越走越觉得荒凉。好容易见到有间修得还算结实的泥房,男主人正抡着胳膊劈柴火,另一头是穿着则高利短袄的朝鲜妇人,勾着腰往牛棚里铺稻草。家里唯一的耕牛散漫地卷起一撮草料,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唇边起的白沫像是打了泡的奶油,对于屋外多了个生人它并不在意。还是妇人身后用裹布兜着的幼儿咿咿呀呀地吵闹,他们才看见沈紫。
还没等沈紫张嘴,男主人眼睛一缩,立马开始收斧头,又携着妇人的胳膊快步进了屋。
‘嘭’一声,闭了门。沈紫的脸就像被这门夹过似的,红得发紫。
躲进屋的男主人不动声色地推开窗户,从缝隙里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沈紫就闹不明白了,自己又不是洪水猛兽,怎么防得这么厉害?她叹口气,准备去别家问问,结果清一色的关门闭户。
这时有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从其中一户后面走出来。别人避之不及,唯独他不忌讳什么,壮着胆子往前迈,不时皱皱眉,撇撇嘴,一对黑洞洞的鼻孔恨不得扬到额顶上。他老着脸打量她,本就生得老相的面孔一瞬间更加深了年纪,张嘴说的第一句也在倚老卖老,“什么人?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你来干嘛了?叫什么?”
这话沈紫可不爱听,活脱脱成了被审的犯人。反击道:“这里是哈尔滨吗?”
男人点头,“是啊。”
沈紫又说:“这里是不是康德皇帝的满洲国?”
男人又点头,“当然是啊!”
沈紫立马接过话,“我身为满洲国的人,皇上都没说不准进,就凭你一句话我连自己的家门都不能转一转了?再者说了,你都不问原因,怎么知道我不是有要紧事?”
“哟,话里绕我呢?我是这儿的甲长,问你什么你就得答什么!”男人颇不耐烦地一挥手,“我没那工夫跟你扯闲篇!说,你来干嘛了!”
沈紫懒得打嘴巴官司,如实说:“江边那头有人死在雪地里,我是来看这附近有没巡逻队之类的。至少,帮忙把人抬出来。”
一听这话男人耷拉的眼角瞬间上挑,振奋起来:“人在哪儿?你发现的?”
“是啊,我从埠头那边坐爬犁到了这儿,无意间看到的。喏,”她指指身后的方向,“看见没?高高的雪垛那儿,人就在里面。我带你去!”
“等等。”男人收回已经抬出去的脚,右手下意思往口袋摸,“你一个人从埠头跑到这儿?又刚好被你碰见个死人?怎么我在这附近的人一点动静都没觉出来?你一个小姑娘看到死人居然不害怕?常人早吓跑了!看来,你是见识过不少。”
“您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沈紫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是要拿她当犯人办啊!
男人冷冷笑着,刚要抓她的人,几只狼狗突然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笑眯眯的青年男子。
沈紫回头见是毓启,高兴地喊起来:“毓启!”
毓启被她叫得格外受落,揶揄道:“呵,记得挺牢啊!”
他又笑着走向甲长,作个揖,递上一包洋烟,“哥,您何必跟个小丫头置气?不值当。来来来,死冷寒天的,还这么耐烦地巡视,多不容易呐。”
甲长起初还虎视眈眈,这会儿听到几句软话,又被一包洋烟哄住,态度渐渐缓和下来。他斜着眼看人,到底掂量出毓启这身行头不像是寻常人家,被这样的人物恭维着,顿时觉得长了脸。
他低下头接了毓启点的洋火,喷出的烟都仿佛得了势,“这丫头是你什么人?一块儿的?”
毓启用胳膊轻轻撞了沈紫一下,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图这里清静,跑来说说话。”
甲长诡笑,也不揭穿,男人间的默契还在,“我看你是个讲究人,哥们自然不会不上道。只是公事公办,死人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是你们路过看见的?”
“谁敢撒这个谎!真是不小心撞见的!”毓启又去拽沈紫的衣袖,沈紫没好气地一掌拍开,鼓着眼看他往下掰。
“还不都是她,事儿多。我说这死人跟咱们有啥关系,赶紧走,别理这闲事。不肯,非说要报官。还说孤零零死在荒郊野外也怪可怜。这倒好,净给哥你添事儿。”
“你这相好的也算是个厚道人。”甲长感慨,头次说了句人话。“得了,也算咱们投缘,赶紧走吧,其他的事儿咱们会处理。往后这边少来,瞧见没?那边牛家屯都犯了事。”
毓启一惊,“牛家屯出什么大事了?哥你可得多提提醒,咱们心眼不够使,得您指点指点。”
甲长警惕地左右张望,随后走到僻静的角落,扯过毓启悄悄地说:“牛家屯被认定通匪,全村都灭了!你们说的那个死人,弄不好是跑出来的地下党,你说你们提这茬,不是等人抓吗?马上新到任的警察厅……”
甲长话没说完,远方传来一阵阵整齐有力的踏步声,是宪兵队到了。他慌忙朝毓启示意快走,一面欠身往回赶,摆动中胳膊像是焊死在身体两侧,怎么跑动都纹丝不动,严丝合缝。
毓启也不含糊,连人带狗一起跑回江面。二话不说,狗一套牢,纸鸢一扯,立马驱车走人。
匆忙间,沈紫回头看了一眼,最后的一眼。
路上沈紫想到毓启对甲长阿谀奉承的奴才样,忍不住奚落:“瞧你之前的横摸样,碰到个恶人就服软了。”
“小鬼难缠,四处结仇又有什么好处?”
沈紫白了他一眼:“不喜欢结仇,那你还把我家少爷打成那样?多大点儿事啊!欺软怕硬!”
毓启咧嘴笑,“你家那个少爷,太横了,欠收拾。算他运气好,遇上我,碰到别人可就不是揍一顿的事儿。”
“我看你也欠。”
“欠什么?”
“欠削!”
毓启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被她奚落是一种赞誉,光荣得要命。
好一阵子沈紫都不乐意搭理他,终究心里憋着事,不得不问:“头先那个甲长说通匪,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毓启解释道:“咱们刚才去的村子是被监视了,若是被定性成通匪,也是一把火的下场。那个甲长是日本人委派的,说白了就是监督着大家伙,同时又挑唆大家伙互相监督。若是里面有一个人通匪其他人没有举报,那么全部都得死!你啊,真是少不经事,所以我那会儿叫你别插手。”
“可,可她也未必是通匪出的事儿,怎么能随便办了?”
毓启讪笑,“你以为这是谁的天下?满洲国?满洲皇帝?不,管着这里的只有一个人——天皇。”
他大声呵斥着前方的狗群,眼下,这也是他能行使的最大权利。
两人赶回埠头时,毓启的伙伴们刚刚结束一轮爬犁比赛,人与狗正围坐一团稍作休息。
得了胜的金文辉乍一见到毓启,立马跳起脚骂:“你小子,太不道义了!还在比赛呢,结果你一溜烟跑没了影,闹了半天是去护花了?让哥几个等了你老半天,可真不是个东西!”
金文辉一开头,周围人也纷纷起哄。
“怎么,裤子穿起来了?”毓启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眼眉间竟是在挑衅。
被抢了白的金文辉一想起之前脱得仅剩花裤衩的惩罚,顿觉裤裆里凉飕飕的,似乎有股邪风游荡其中。最可气是他下一局要雪耻时,这小子居然落跑了!他愤愤地撸起袖管,朝左右各扫一眼,扬声道:“哥几个听见没?这小子在臊我们呢!大家伙说,这次该怎么收拾,全扒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