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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不施不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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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险起见,他让成子把车开到僻静的位置,自己另外找了辆马车去大同路。那边有个复临会教堂,最近在筹款开设孤儿院,母亲让他送点钱过去。地方很好找,就在正街面上。他去的时候牧师并不在教堂内,只有几个教徒坐在位置上埋头祈祷。最后一排的女孩,他越瞅越觉得眼熟,走过去近看,还真是沈紫。

此刻她两眼浮肿,鼻头发红,显然是哭过。他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一屁股坐到她旁边,脸上还泛着笑。

沈紫赶紧收敛住悲伤的神色,重新振作精神。正当她起身离开,抬头发现是他,多少有些意外,随后礼貌地打声招呼:“原来是许先生。你好。”

“还真巧!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好像气氛都不大对。”许崇业的眼睛开始不老实,嘴也变得讨嫌。

沈紫不是没领教过,干脆一笑了之。

许崇业又说:“沈小姐,也是教友?”

沈紫摇摇头,“我是心里头有些烦闷事,看到有间教堂,又没人管着,就进来坐一会儿。以前听芸姑姑提过一次,人前不能言的,可以对天主说,烦恼事会慢慢找到解决的办法。”

“唔,把神明变成心灵避难所也不是坏事。”他撅起嘴,颇有些赞同的意味,“虽然我知道方校长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我还是想说,这儿是基督教。”

沈紫一怔,连忙去看神像,心有不甘地嘀咕起来:“这难道不是上帝吗?我看外面房子都竖着十字架。”

“上帝和耶稣可不一样。虽然挺复杂,但我记得天主教除了有上帝,还有圣母玛利亚的神像。如果不是特殊的日子,天主教也不会让非信徒随意出入的。基督教在这一点,倒是随意得多。”许崇业瞧她臊得面红,笑得更张扬:“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哈尔滨有些什么教派?省得下次你又走错门。”

“是我太无知了,还以为天主教就是十字架标志呢。”她羞涩地低下头,两只手指绞住帕子。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许少爷,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教教我吧。”

许崇业眼眉带笑:“你呀,就这点脾气最讨人喜欢。”说完,他起身去找牧师。

他一走,沈紫才意识到他是个很能模糊焦点的人。即便他从来不说任何安抚的话,却总能不着痕迹地引导她从困境里走出去。这让她有了新的觉悟:想要判断一个人是善是恶,不能光听他说什么。还要自己睁大眼去看去留心,他实际又干了些什么。

牧师的事完成后,许崇业在门口叫了一辆俄人骑的马车,扶着沈紫先坐上去。沈紫尽量往外面靠,留出多的位置给他,也是避免身体接触。她无意瞄了眼他的棕色皮鞋,擦得挺光亮的鞋面上,留下一块扎眼的污渍,便好心提了一句:“许少爷,有帕子吗?瞧你的鞋都脏了。”

许崇业看了一眼,嘟囔起来:“哟,还真是。不管它了,邋遢就邋遢。”

“那我帮你吧。”沈紫手上正好捏着擦过泪的湿手帕,便俯身替他擦净了鞋面。再回身时,她注意到许崇业有些晃神,连耳朵都红了,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诶,我擦的是你的鞋,怎么你耳朵倒像被我揉过?”她表情很认真,可这种认真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一根筋。

许崇业别过脸,嘴一撇:“被雷劈的。”

沈紫憋住笑:“哪来的雷啊!”

他一指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喏——耶稣基督!”

沈紫扑哧一笑,倒把先头各种不愉快都抛诸脑后。

*

她开始享受这趟宗教之旅,而许崇业也像名合格的导游,遇到连他都不清楚的,会主动跟出入教堂的信徒或者周围居民攀谈。有些是俄国人,有些是美国人,也有犹太人。她惊叹许崇业能与他们交流的能力,虽然他的外语蹩脚又半吊子,但他上前交谈时格外自信。

她忽然觉得很触动,这个国家是满洲的,可世界却是无限大的。语言何其重要,这是最直接表达心声的工具。

只要许崇业一说英语,她便很专注地旁听,慢慢勾起芸姑姑曾经教过的内容,简单的寒暄也能听懂一点。过长的句子她会请教许崇业,还把他说过的几句话翻译一遍,问是否正确。许崇业虽然为人傲慢,念在她如此虚心向学,态度也不再轻佻,相反会教她一些新的词汇,或者纠正她理解错误的地方。

沈紫一边默念,一边跟着他走。

许崇业站在药铺街的波兰圣约瑟教堂门前,示意沈紫抬头看顶上的十字架,说:“瞧见上面的标志没?感觉天主教的十字架比基督教的干瘦点,基督教的十字架像是催肥过。呵呵,当然,我这是玩笑话,如果门上没有注明是天主教还是基督教,就得进去看一看。基督教只有耶稣,也是圣子。圣父在天主教眼中指的是上帝或者天父。哦,东正教也是新教之一,说起来还是圣。索菲亚教堂最气派。”

沈紫频频点头:“嗯!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教堂了!我听芸姑姑说它是相当完美的拜占庭式建筑,这方面我不懂。但是去过之后我发觉人类这么有智慧,可以把梦境里才能出现的房子,完完整整的变出来!”

“可惜时间不太够,不然就去看一看了。”

许崇业很是遗憾,哈尔滨美丽的事物不胜枚举,似乎怎么看也不够。他又领着沈紫前往埠头区的鞑靼清真寺,一条街挨着的还有犹太教。

沈紫先望标志,是个半月形,建筑风格上比如门窗的形状,多半是半圆,较之前面两个教派的风格,线条上稍显柔。同样都是长袍,伊斯兰教的教徒则裹得更为严实,也更小心。尤其女性,遮得只能看见眼睛。对待生人的打量,她们显得相当警惕,头埋得更低,几乎是一路疾走。

沈紫觉得很有趣,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抬头便能瞧见犹太教楼体椭圆形的大屋顶,上面纵横交错的格纹犹如罩着一个大渔网。房体正中有个类似星芒的标记,有股道不明的神秘。对犹太教的历史,许崇业显然比对伊斯兰教要了解。

他偷偷弯下身,在沈紫耳边悄声说:“犹太教和基督教可是死对头。因为出卖耶稣的,是个犹太人。”

“哦!所以犹太人恨耶稣?”沈紫终于明白二哥院子那个模仿耶稣的裸男雕像,为何要害处被插了钉子,因为雕刻师听说是犹太人。这个困扰全家的谜底一揭晓,她再也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许崇业见她笑,自己也跟着呵呵几声,仿佛此情此境不奉陪一把,实在无趣又扫兴。他也笑,沈紫就笑得更厉害,像被人抠动了笑穴。两个人毫无仪态地站在路边,捧着肚子,抹着泪水,没玩没了的笑着。路人们纷纷侧目,他们才渐渐平息。

不过到了下一个地点,沈紫半点都笑不出来。

买卖街的日莲宗布教所,是前年新修的,虽为佛寺却是日本自创的教派。它在买卖街的位置不算太好,正街的日本山妙法寺比之阔气,也庄严得多。

沈紫刚进去时,里面不过是几间普普通通日式风格的屋子。庭院还没有她家的大,也不像山妙法寺会在庭内铺着灰白色的碎石子,用耙制工具推出一道道弯曲的线条,犹如蜿蜒绵长的流水。布教所内,所谓的庭院不过是为了便于行走而存在,它的重点在于细致的分工,比如有专门招待妇女信徒的别室,也有青年的,甚至还允许幼童在此学习。正殿供的不是沈紫所熟悉的佛像,而是一个和尚的法相,里面也没有打坐诵经的僧人,只有一个信徒跪在法相前静静冥想。

这里不设大香炉,只在院落旁侧摆着一张方桌,有个木头箱子,一堆用牛皮纸包扎好的袋子。她看袋子上写着两排日语,便扭头问许崇业。许崇业看了许久,也不甚明白。这时有个妇女从别室出来,朝正殿的位置深鞠躬,嘴里念着日文,随后拿走一个袋子。沈紫趁没人,悄悄打开袋子一探究竟,里面装的居然是几块糕饼以及一小包的大米。

“这些东西居然可以不用钱,直接拿走?”沈紫一面感到好奇,一面把袋子重新装好,放回原处。她觉得这个主意不好,不无担忧地说:“万一有的人贪心,全部拿走了呢?你看,这里根本不会有人留意。至少得派个人看管,否则岂不是激发更多的贪婪之心?”

“换做咱们的寺院可难保,贪便宜的人多了去,别说没人看着,有人看着只怕照样被抢光。”许崇业皱着眉,讥诮道:“况且一旦起了贪婪之心,是怎么防也防不住的。人需要的是自律,但自律有时是被法理逼出来的。”

“所以你觉得人靠的不是觉悟,而是律条?有些武断了吧。”

“我只是不太相信,天性纯良这一套。”

“要不,我们等着看看。”她把许崇业叫到一旁,依着坐在正殿的台阶上,目视功德箱的方向。

大概十分钟的样子,前前后后来了七八名信徒。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会捐过钱再拿,有的直接拿走,即便两个人同时过来,总有一个人会主动退到后面,耐心等待。

越看到后来,沈紫的神色也由起先的凑热闹,变成现在的沉思。

“还要看吗?”许崇业收回目光,扭过头去看她。

沈紫歪着脑袋,两只指头托住下颌,眉头时紧时松:“真想知道袋子上都写了什么。”

她刚透露出心中所想,正殿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用着生硬的中文回答她:“不受非日莲宗者供养,不施非日莲宗者一物。”

是伊藤清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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