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风波再起一
沈思成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愿赌服输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失望也是真的。周围那群马后炮纷纷埋怨他不听提醒,非要一意孤行,吵得他心里更烦了。他能不难过?眼睁睁看着肥肉从嘴边溜走。
诶?这钱怎么又回来了?他的鱼泡眼陡然间瞪大。
毓启跃身坐上牌桌,翘起二郎腿,右手攥着的钞票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膝盖,嘴边还叼着门房递来的香烟。一说话,烟也跟着抖,“这钱啊,”他尾音拖得长,沈思成和车夫们的心也悬得很高。
“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他吧唧吧唧地吸了几口烟,手里头的钞票被折成一只只纸飞机。然后借着他吹出的热气,带上围观者热切的目光,飞跃人头攒动的赌场,穿过争先恐后伸出的手掌——啪,抓进了一个车夫手里。正当大家把目标对准第一名幸运者,纸飞机又来了——一只、两只、三只……花花绿绿的钞票密集地飞过他们头顶,想来日本人的军机来势再汹涌,终究不如纸飞机令人疯狂。
门房不甘示弱,也想学大少爷往人堆里挤,后领子却被毓启扯回来。
“你去凑什么热闹。”毓启手里还有剩余的票子,统统交给了门房,“你拿这些钱给家里人买些好吃的。余下的,都归你。”
门房喜不自收,忙不迭鞠躬。
毓启瞅瞅屋里热火朝天的争抢场面,缓缓站上桌,摔了一只碗,又摔了一只,直摔到大家伙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
他吐掉嘴边的烟,冲沈思成勾勾手指:“你输了,得听听我的要求吧?”
“你说。”沈思成用手拨拨乱了的刘海,让门房给他打盆水。然后指着那帮车夫,“你们别钻空子!拿了多少钱,就得补点场地费。不然我受罚,你们倒好捡钱。”车夫们哄笑,只当他痴人说梦。
毓启看出他不情愿,便蹲下身耐心等他洗把脸,又往他乱糟糟的头发抹上水,整利索了才问:“好了吗?”
“搓了一天麻将,弄得太不像样子。人得讲究一些,到底和这帮粗人不一样。”他翻翻袖筒,正儿八经地坐好,“什么要求,您说。”
“不难。我要你关闭地窖的私烟馆。”
“那怎么成!我可指着它赚钱养家。这些兄弟肯定也不干。”沈思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车夫们当然也不同意。虽说鸦片到处都能买,可长期消费得起的,也数这儿了。大家都支持沈思成开下去,开始指责搅局的毓启,嫌他不厚道。
毓启从容起身,俯瞰桌下一众人等,淡漠地笑:“你们是死是活,是要养家,还是撇下妻儿一个人偷快活,我压根儿没兴趣。你供着廉价的烟,就以为这帮人感激你,有威望了?他们都不把自己当人看,可以随时拿掏空身体赚来的血汗钱,换要人命的一口烟。哪怕家徒四壁,妻子和一群孩子窝在透风又漏雨的棚屋,甚至无视嗷嗷待哺的奶娃有没一口奶,有没有暂代奶水的一口稀粥;他们心安理得地把钱全花在自己身上——花得毫无廉耻。有人说自己没成家,怎么花不得?若是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的绝户头,没什么好说,横死街头纯属自作孽。你同情他们?他们连亲人都给不起的责任和怜悯,到你这儿就好使了?”
他看见沈思成在抹汗,也看见底下有反对的有羞愧的,也有执迷不悟吵吵把火的。他猫低腰,似笑非笑地说:“想清楚了。聚赌不过是小罪,多半也不会寻上你。私卖鸦片可不一样,哪天运气背,被人逮了扣上其它罪名,倒霉的不会是你口里的兄弟,而是你真正的家人。”
沈思成怔怔地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
“你不用知道。我说过了,我对你的生死不关心。”毓启扫了一眼干愣着的车夫们,扯扯唇角,“还不赶紧抢?命哪有钱金贵。”
车夫们如梦方醒,又开始你争我夺,唯恐落人后。沈思成也着急忙慌地加入战场,只是肥硕的身形夹在精瘦的车夫中间,仿佛面条里混了个大元宵,看上去滞笨极了。
毓启替这场闹剧掩上门没再细问。
他没按原路返回,找了些由头让门房领着从沈家正门出去。途中,他瞥了眼沈紫的房间。灯还亮着,听门房说她也是回来不久,而且脸色不太好看,感觉是受了气。他便问:“大晚上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门房说:“舒儿说傍晚司信少爷来过,小姐听说后就追出去了,让我们不用等她吃饭。我们猜是和司信少爷在一起,也就没太担心。”
“你家小姐和他关系有那么好吗?”
“原来司信少爷租过东院,又经常去学校帮忙,小姐很器重他。”门房见毓启若有所思地点头,趁机问:“能问个事吗?刚才怎么敢用花生米当赌注?有窍门?”
毓启已经走出沈家,临上车才笑着回答门房:“什么窍门。只不过以前闲来无聊,跟一些朋友玩过这法子。我算过这种碗扣下去会有多少颗花生米,误差不会多大。再则说了,老天爷不会太眷顾自私自利之人。你家少爷,好运有限。”正如同心胸狭隘,抑或满怀戾气的人,心中连接纳好运的方寸之地都没有,天公不垂怜再自然不过。
设若细想,沈紫的气量也是有些小了。早间醒来之后,关于昨晚的怨与恨,也渐渐烟消云散。叔叔的悲剧,她发誓深埋心里,不再轻易提起,也不随便回想。其实,她私心里是庆幸的,若真一时冲动干出祸事,未必今天不会后悔。想通了,她也就放下了。
见早饭是抹了黄油和果酱两种口味的吐司片,还有一杯香滑的牛奶,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玉米碴子粥配窝窝头,再佐咸菜混一顿饭的东北家庭。不仅她有高规格待遇,连舒儿都有一份。得知是门房昨晚赢了钱,给家里人改善伙食,她还过意不去,觉得太破费了。
母亲身体不好,按理最适合喝牛奶的,可是厨娘端过去一杯,母亲闻了闻就摆手推开。最后这杯又落到沈紫手里,她只好和舒儿对半分了。看着舒儿把多的那杯给自己,她倒惦记起分食过晚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