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什么
手脚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浑身上下无不在明明白白阐释着两个字——局促。
他觉得,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立即站出来,大义凛然的告诉自家王爷,他是忙公事去了。
可不知道是段天谌的笑意太过于通透明澈,还是他心中终究藏鬼,竟在这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结结巴巴的,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若是以往,他或许还有些顾忌。
段天谌到底是他的主子,素日里再怎么温和待人,也不能抹杀彼此之间的这层主仆关系。
可此刻,他是真的没有足够精力去应付段天谌这话里有话的询问,到了最后,也不得不低头求饶,“王爷,属下就是出去晃悠了下,并没有做什么过火的事情。您看,是否可以略过此事,谈谈其他的正事了?”
段天谌微微诧异,只是见到他这副模样,估计想要问些什么,也问不出来,遂也作罢,径自伸出自己的手腕,淡淡道:“你来给本王看看,体内可有什么可疑的药物残存?”
“王爷,您中毒了?”骆宇和青渊齐齐惊呼。
段天谌为他们这神经质的脑袋感到无比头疼,揉着眉心叱道:“胡说什么!看来回到苍京后,本王要将你们全部交到青擎手上,好好的训练一番,改改这不知从何时养成的一惊一乍的毛病。”
骆宇和青渊面面相觑,心说若不是你,他人的死活安康与他们有何关系?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骆宇觉得,自从王妃走后,王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前阵子,为了久久等不到的回信,差点就把龙鳞卫都遣送到了岐城,丝毫都不顾及自身的生命安危。若不是龙鳞卫足够强大,敢于正面对抗上王爷的权威,此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的处境又会是如何的难堪尴尬。
细细想来,以往那个高贵寡言的人,已经消失在时间的长流里,想要挽留,却发现已经无迹可寻。
这样的改变,他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可自始至终他心里都潜藏着一抹担忧,生怕王妃对王爷的影响越来越大,从而导致了王爷的决策和判断。
若真是出现那样的情景,恐怕失望的人,不会只是他一个。
“王爷,您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他慢腾腾的走过去,也不敢去看段天谌深邃狭长的眼眸,搭上他的脉搏,继而道,“属下这么问,无非是担心您的安危,您大可忽略便是,何必显得如此急躁不安?属下斗胆,想问问您到底在急什么?”
段天谌揉着眉心的动作一顿,覆在暗影下的双眸暗沉无光,在听到骆宇的话时,还隐隐划过一丝诧异,可转瞬即逝,就如一滴水,滴入大海之中,刹那间就了无痕迹。
之前,佘煜胥也这么问过他,如今又被自己的手下这么冒昧的问起来,难道他表现得很明显?
他闭了闭眼,暗暗深呼吸了下,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精明和睿智,唇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是彰显着他与生俱来的尊贵和优雅,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出现过。
骆宇见状,神色也变得放松了许多,静心号脉,片刻后,他才拿开手,毕恭毕敬的回道:“王爷不必担心。您的身体并无任何不妥。待会儿,属下再给您送来一些解药之类的东西,您斟酌着,若需要用到,就带上身上吧。东梁国毕竟地处南方,奇花异卉倒是挺多,如此也可以防万一。”
段天谌点头,起身背对着他们,想到今日大意中了算计的事情,心头冷笑不已。
亓云帝的目的是什么,他尚且查不明确,可从对方的态度,隐隐可以猜想到与佘映雪有关。既然对方那么急于将佘映雪塞给他,他必须要做出相应的防范才是。
思及此,他脑中顿时白光一闪,快速的翻着袖子,拿出那张薄纸,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番,才揉作一团,冷声吩咐道:“你二人皆给我听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务必要守口如瓶。对于跟来的谟城官员,仔细派人监视着他们的动静,万不可在此当口上传了出去。尤其是……是不能让王妃知道。可都听清楚了?”
青渊连忙应是。
骆宇却是难得的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王爷,此事怕是……遮掩不久。若是亓云帝存了如斯心思,属下担心不出几日,消息将会传到苍京的。到时候,恐会横生出更多的事端!要不,咱们直接将事情禀明皇上吧?指不定还会免去那所谓的隐瞒不报之罪,也让苍京中的那些文臣酸儒猜不透咱们的心思。”
“不!”段天谌却是极其果断的摇头,语气坚决,“能拖几日,就拖几日。若是传到了苍京,王妃那里,估计也知道了。”
说到底,他还是顾及着他那个小妻子的想法。
那个小女人,脾气大得很,可不是个愿意吃亏的。若是让她知道,她在岐城累死累活,而他自己则是享受着风花雪月时,不知要怒成何种模样。
骆宇闻言,一反以往对这类话题的嗤之以鼻,低着头,看着脚尖,默不作声。
段天谌不是第一次觉察出他的异常,眸光里带了一丝审视,眼角余光瞥到大步走进来的黑衣人时,连忙收摄心神,负手立于厅中,静静的看着那人的走近。
“属下参见王爷。”那黑衣人走至近前,单膝跪地道。
段天谌微微颔首,微带着慵懒,“结果如何?没被人发现吧?”
“启禀王爷,据那几位婆子所言,映雪公主已非处子。”黑衣人冷冷道,低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却隐约觉出他的话中带着一丝懊恼,“属下等人带着那几名婆子,一路往映雪公主的寝宫奔去,可似乎对方早已有察觉,竟沿途派人阻拦截杀。属下等人与之纠缠厮杀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冲破了重围。想要不被人发现,怕是……难!属下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
语毕,他就重重的磕了个头,额头碰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听得人耳膜发疼发颤。
段天谌顿时冷下了脸,没有再说什么。
可站在身旁的骆宇却已经明显感觉到自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冷意,为黑衣人禀报的事情感到震惊的同时,也连忙退到冷若冰霜的青渊旁边,压着声音问道:“哎,我问你,王爷啥时候派人潜入东梁国的皇宫了,而且还是去了映雪公主的寝宫?我怎么没听说?”
青渊冷冷看着他,“王爷回来之后,就立即派人去查证一些事情了。你当时不是不在嘛,自然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骆宇紧紧皱起了眉头,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抬头看向站在前方的那道伟岸身影,踟躇了会儿,前脚迈出,下一瞬却又缩了回来,呆立原地。
青渊看着他如此莫名其妙的举动,有一瞬觉得他异常幼稚,可那一瞬之后,眼神如刀凌厉的扫过他微白的唇色,心头的疑惑愈发加重,忍不住开口问:“骆御医,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为何脸色会如此难看?”
骆宇先是一惊,而后骤然抬头,无意中撞进段天谌扭头看来的平静眼波,忽觉愧欠万分,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硬着头皮道:“王爷,属下没事儿。只是,属下担心着,王妃若是知道了此事,恐怕会……更何况,苍京朝堂里,有多少人对咱们虎视眈眈,只消一个把柄,就能掀起轩然大波。念及此间种种,倍觉忧虑罢了。”
“那依你之言,该如何解决,才能将此事可能对王妃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才能完全堵住苍京那些人的嘴?”段天谌似乎对他的异常了然无心,却又恍若未觉,紧盯着他的神色。
骆宇忽而噤了声。
他有些摸不准段天谌的心思,眼角微掀,小心翼翼的看着眼前这个唇角轻勾眉目如画俊美无双的男子,想到他身后投下的巍巍身影,再忆及苍京里卧病于龙榻之上的一国之君,忽然就那么紧紧闭上了眼睛。
这个是他追寻的男子,有着悲惨的过去,有着连尧王爷都不及的本事和强大外援,更有着最大展望期待的未来。
只要这个人争一争,搏一搏,就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都能够度得过去,更遑论其他?
那么,那些潜藏在人心里,蠢蠢欲动欲要喷薄而出的可能性,还是值得谅解的吧?
“王爷,”他忽而展颜一笑,如雏菊开在晨露中,寒意袭人,却带着少见的灿烂纯净,“依属下之见,还是赶紧将此事上秉皇上吧。横竖事情已经发生,想要隐瞒,也不可能了。倒不如将此事尽数摊开,不仅让亓云帝看清咱们的决心,也让苍京那些舌头长的人无从嚼舌。一旦再关乎国事,那便可以大而化小,小而化无了。”
段天谌冥思片刻,却也没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直接挥退了骆宇。
那黑衣人忐忑不安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王爷,那几名婆子该如何处置?您是否需要见一见她们?”
段天谌扶了扶额,有些疲惫,“不必。该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黑衣人连忙记下,直直退了出去。
待厅内只剩下他和青渊时,他才转身走回到首位上落座,揉着眉心,神情里透露着一股倦怠。
青渊眸光微闪,有些硬梆梆道:“王爷,该用晚膳了。您看,是否需要……”
“你想要说什么?”段天谌摆手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的问。
青渊脸色微微不自然,许是他向来面无表情,这一点不自然也并不是很明显,更不影响他继续拿捏着的硬梆梆语气,“王爷,您难道不觉得,骆御医有些异常吗?仿佛整个人变得拘束了许多,一下子变得不纯粹了。”
段天谌闻言,抬头看他,待发现他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情时,再思及他方才说出的话,忽然觉得极其滑稽。嗯,用他王妃的话来说,或许可以称之为“太具有违和感”了。
这个时候,也只有想起与他小妻子相处的点点滴滴,才能有一些好心情。
“且这么看着吧。你也不必去查什么。”他道,想到可能存在的某种可能性,眸中忽然迸裂出两束冷冽的光芒,“不过,你也注意着他的动静。若真是需要,到时本王再吩咐你。”
青渊拧着眉,嘴唇翕动了下,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应承下来。
骆宇回到自己的房间,直接把房门从里面紧紧锁上,又把窗户锁住,扯下了房间里的帷幔,深紫色幔帐垂落逶迤于地,重重叠叠,将他颀长的身形尽数掩盖住,说不出的压抑和死寂。
不多时,他才重新迈开步子,走到屏风之后,拿出换洗下来的衣衫,裹成一团,塞到了一个黑色的包袱里,直接丢在了角落。
待一切都清理完毕后,他才端坐在了桌案前,铺开纸张,提笔濡墨,沉静思考了片刻,才下笔挥洒。
不多时,他就停下了手中的笔,将薄纸折叠好,放入信封中,并用火漆密封上,敲了敲桌案,一名龙鳞卫就飘身落下。
“速将此信传回苍京。不得有误。”他将信封甩出去,那龙鳞卫伸手接住,什么都没说,就消失在了屋里。
他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想了想,走到原先丢包袱的那个角落,扯出那换洗下来的衣裳,忽然叹息了一声。
那双修长干净的手轻轻抚摸着,如待至宝,又好像是在留恋什么,半晌都不舍得放开。
屋内静谧无声,就连微风都被窗户阻隔在外,似乎不忍心打扰此刻的宁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重新响起一道若有似无的轻叹声。
但见骆宇轻轻放下手中的衣裳并折好,重新裹在了包袱里,只是这次却无比小心的保存在了衣柜里,整理完后,才满腹心事的躺到窗下的藤椅上,望着承尘出神。
是夜,无星无月。
苍京的皇宫已经渐渐陷入沉睡之中,檐下宫灯光彩明媚,摇曳不定,将三三两两有序走过的宫女身影映出一片旖旎风情。
段天昊一面翻动着手中的走着,一面沉声吩咐起手头正要处理的事情,深思熟虑,行事果决,冷肃的面容褪去了部分温雅气息,将他与生俱来的尊贵烘托到了极致。
自从苍帝病倒,段天昊被委以重任后,处理公事的地方就从尧王府的书房搬到了上书房的偏殿。据说,这还是得到了苍帝的亲口恩赐,也让朝中处于望风状态的臣子看清楚了风向,提前站好了队列。
对此,有人敬慕,有人从容,更有人不屑。
可不得不承认,段天昊在处理国事时的那份沉稳大气,比之苍京,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不少保持中立和站在段天谌一列的朝廷之臣,收起了自己多余的心思,安分守己的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能不为自己或者自己的主子招惹是非,便是万幸。
这段日子,不少贪官污吏被关押处斩,又有不少官府要员平白消失,虽段天昊也对此事做出了批示,要求刑部即刻着手查办,务必要遏制住这样的情况,可明面上的事情,谁又看得清楚真切?
众人心中皆是打了一个鼓,每日早晨踏入上书房议事时,一刻不停的敲打着,就怕自己一个不察惹了祸端,大难临头。
对此,段天昊都看在了眼里,心中也自有一番思量。
柳朔存看着段天昊提笔挥洒的大气动作,回忆起他这些日子的改变,心里不是不感到欣喜。
可以前总感觉缺少了什么。
苍帝批阅奏折的时候,他不是没见过,如今想来,似乎还缺少了独属于帝王的霸气和强势。而想到这些东西,脑子里蓦地出现段天谌的身影。
他暗自心惊,连忙用力的甩头,将这种可怕的思绪从脑海里甩出去。
“国舅爷……国舅爷……”一旁的大臣扯了扯柳朔存的衣袖,连着叫了好几声,眼看着段天昊的脸就沉了下来,手下扯动的力度也加大了几分。
柳朔存猛地回神,第一时间就瞪向那不要命的大臣,逼得那人连连后退,只恨不得钻入地缝中,待察觉到长案后段天昊冷沉的脸色时,连忙敛起多余的情绪,恭敬的垂首不语。
段天昊看了他一眼,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挥退了殿内的其他官员,这才走到他的面前,淡淡道:“国舅爷又在想什么,竟连本王叫了那么多声,都没有听到。”
“启禀王爷,臣只是想到,好久都没得到谌王传来的消息,心下不免有些担忧而已。”顿了顿,柳朔存撩起衣摆,膝盖一弯,就直直跪了下去,“臣殿前失礼,请王爷恕罪。”
段天昊并不拆穿他,只是想到东梁国那边的情况,莫名释放的冷气凝结住了他周身的空气。
低头看了他一眼,本该是温润如玉的神情,因身上华丽的紫色锦袍而被隆重庄严替代,眉宇间溢满了上位者才有的威严。
“起来吧,本王不过问问,你又何必如此拘礼?”他弯下腰,拉起了柳朔存,状若无意道,“本王听说,今日工部侍郎和大理寺卿皆殁了。此事可当真?”
柳朔存心下诧异,把头垂得更低,少见的划过一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