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人
正是晌午时分。
秋日的暖阳高悬于天,拉出一道道短而暗沉的影子,蚂蚁般渺小移动。
彼时,皇宫内,红墙绿瓦,宫殿连绵起伏,如巨龙般盘踞在苍京城的中心,巍峨雄伟,令人见之,庄严与肃穆之感油然而生。
自城门处,与段天昊等人同行入宫后,段天谌就维持着此刻浅笑优雅的模样。
他缓步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宫道上,气度雍容,意态闲适,偶尔抬头看看两边高高的宫墙,唇角的笑意也跟着加深了几分。
待他缓缓收回打量的视线,黑眸中霎时流光溢彩,教人不敢逼视,“数月不曾入宫,不成想,这宫里倒是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想来七弟为有今日这样的情境,也跟着花费了不少心思吧!”
他的声音温醇浑厚,富有磁性,从其口中缓慢倾吐而出,恍若梵音轻唱,说不出的静谧安详。
落地之时,那声音似乎能将满地浮乱的泥丸悉数敲碎,化作阵阵尘埃,伴随着尘世的喧嚣与微风,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段天昊一直与他保持着同样的步伐,此刻听他这么说,眉心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看着他的眼神里带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审视。
这个六哥,依旧如离开时一样,气势逼人。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此次回来,他容貌依旧俊美无双,只那时常萦绕在周身的优雅尊华气韵中,隐隐多了几分睥睨的王者之气。
只需一眼,旁人就能看出从那眼神中看出自己的渺小,进而匍匐在地。
段天昊五味陈杂,不知不觉中已经审视了很久,只是他自己却没有发觉。
待察觉到段天谌此刻投注到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目光时,他连忙别过脸,有些不自然笑道:“六哥多虑了。臣弟不过是遵从父皇的旨意办事,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处。若真是有什么变化,那也是父皇的意思,与臣弟并无关系。”
“是吗?”段天谌淡淡瞥了眼他,唇角的完美弧度加深了几分,负着手,闲庭信步般缓缓而走,半晌后忽而失笑,“七弟的本事,我向来都是不敢小看的。如今你这么说,果真是太过谦虚了。既能帮父皇把国事处理得那么美妙,又能替我操心若若将来的去处,还真是让人望尘莫及!早在东梁国时,我就估摸着,到底要怎样去感谢你的这番好意。如今你我当面,不妨将此事摊开了说,你也好来教教我,到底需要分心厉害到如何程度,才能做得如此完美?”
段天昊袖中的手中攥了攥,眼里划过一丝暗芒。
若他真是做得完美,哪里还会被眼前这个人知道?
如此想来,自己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以避过他的耳目为目的。可如今看来,他的人已经无处不在的渗透到了苍京各个角落,自己非但不知道这样一个事实,还怀揣着痴心妄想的心思,不可谓不讽刺。
隐约有些清楚,他错在何处,可要他去承认这样的错误,此刻似乎还拉不下脸来。
他想,他或许陷入了一个死胡同里,想要跳出来,却无奈的发现,周围都是高墙,而他却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就算是舍弃所谓尊贵的身份攀爬出来,也挽回不了此刻的颜面尽失。
“六哥神通广大,臣弟佩服。”心思百转千回,也不过是一瞬间,段天昊刻意压制下心头躁动的情绪,转而看向他,淡淡道,“不过,六哥还请放心,臣弟这么做,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听说六哥在东梁国抱回了一位美人,不免为六嫂担心罢了。怎么说,六嫂也曾好些年都追在臣弟的身后,彼此之间多少都有些情意,会为她着想,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六哥是否想得太多了?”
段天谌看着他,沉默以对,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如此刻这般觉得他小妻子追在七弟身后跑的那段岁月竟是如此碍眼过。
若是可以,他真恨不得拿把锥子,把这段记忆从段天昊的脑海里挖去。
这个七弟,难道还没放弃?
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有些事情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所以,他心中没有任何的负担。横竖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他想要夺回来,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偏偏冒出个段天昊,他虽不放入眼中,却对方却是如此的理直气壮,如此的心安理得,是把他的警告当作耳旁风了吗?
“七弟只管做好父皇吩咐的事情即可,东梁国那边的琐事,还是不要插手了。否则,如此以讹传讹下去,到头来发现不过是一场笑话时,丢的可不是我的面子了。你向来是个明白人,该懂得其中的利害与关系吧?”
段天昊微微垂着头,紧抿着唇,默不作声,教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金灿灿而柔和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鬓边垂落一络青丝,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暗影,不知怎的,落入段天谌的眼中,竟有股诡异而无比契合的感觉。
有些事情,容不得他去多想。
又或许,他知道,那些以往所期待的事情已经成了他的痴心妄想,更甚至,将来好多事情也会按照他不期待的方向去发展。
可不知怎的,他还是心存着一丝侥幸,想着只要掌控了所有,难道还担心藏不住一个人?
一时间,两人各有心思,并没有继续说话。
转过一道弯,前方飞檐碧瓦,雕梁画栋,或掩映其中,或层叠交错,不少还雕刻着彰显尊贵身份龙样纹络,在“上书房”那三个气势磅礴的大字映入眼帘时,平添了几分独属于皇室的完美与奢华。
张公公早已候在了此处,看到他二人并肩而来,老眼里划过一道精光,拂尘一甩,连忙跪地参拜,“奴才见过谌王爷,尧王爷。”
“起来吧。”段天谌淡淡应声,跨过高高的门槛,大步走了进去。
段天昊瞥了眼张允,神色有些意味不明,脚下步子却是不停,也跟着走了进去,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张公公那使出生平速度奔驰离开的身影。
此刻,上书房的偏殿内,已经站着文武百官。看到他二人走进来,纷纷跪地参拜,“微臣参见谌王,尧王。”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段天谌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客气,自己却是落座于左边的一张椅子上,静静品茶,不再管上书房内众人的反应。
自从苍帝缠绵病榻后,一应军国大事皆由段天昊处理,此刻虽然段天谌回来了,却依旧没有得到苍帝的任何命令,是以,众人在了解到其中的轻重后,纷纷将视线投到段天昊的身上。
对此,段天昊似乎恍若未觉,只是讶异了一把,看着段天谌悠然自得的坐在椅子上喝茶,眸光明灭闪烁,似乎不能理解他此举的目的。
他暗自握了握拳,长出一口气,终于还是朝着长案后的那张椅子而去。
就在他快要坐下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尖细而清晰的高唱声:“皇上驾到。”
段天昊顿时僵在了原地,须臾,他便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从长案后走出,与已经放下茶盏的段天谌并肩而立,而其他官员则是跪地参拜,恭迎苍帝的御驾。
一片明黄色的衣角翻飞旋动,而后整道明黄色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样刺眼的颜色将偏殿照亮了几分,其上勾勒的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锋锐尖利之气扑面而来,缓缓摆动时,仿佛能够将人的脸庞抓破。
众人纷纷垂首敛眉,心神顿凛。
有多久,没看到这样尊贵而威严的龙袍了?
段天昊脸色莫名的白了些,微抬眸看了下苍帝。
但见他扶着张允的手,一步一步,稳健而极具威严的走过来。
许是长久卧病龙榻的缘故,他脸色微显苍白,气色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好,只是天生的帝王威仪还是浸透到了骨子里,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的气势,已经将他此刻不好的方面尽数掩盖了过去。紧绷的面部线条背后,纵苍白刺目,依旧遮掩不住久居人上之人的强大气势。
他心中一动,想起门口张允的突然出现,又看了看身旁垂首躬身的段天谌,暗自思量着其中的关系。
苍帝一一扫过众多大臣,视线最后定在了段天谌的身上,许久后,才移开看向别处。
段天昊脸色有些难看,握在袖中的拳头越显紧了几分,尤其是在捕捉到苍帝隐藏在眸底深处的复杂情感时,心头像是被刺扎到了般,稍微动一动,都是一股钻心的疼痛。
“都平身吧。”苍帝走到长案后的椅子上坐下,就着张允递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才冷冷道,“朕久居寝宫,所有国事皆由昊儿处理,心中甚是宽慰。恰逢谌王南下归来,朕便过来看看,顺便了解下此次南下之行的详细情况。”
段天昊连忙拱手恭敬道:“父皇,偏殿里地方甚是狭窄,要不直接去正殿吧?”
“不必了。”苍帝懒懒靠在椅子上,神色冷峻,却也透着一股慵懒。
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案前的众人,这些人中,有他的亲生儿子,也有他寄予众望的朝臣,更有拉帮结派意图染指皇权的小人,可无一例外的,这些人都要挖空心思揣度他的心思,隐藏他们自己的情绪。
想到这里,他的眸光则是变得格外深沉,上书房偏殿内的气氛也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格外微妙起来。
“父皇,御医不是说了,您的身子不好,需要安心静养吗?怎么突然到上书房来了?”段天昊瞥了眼唇角噙笑的段天谌,有些拿不准他的想法,连忙抢先开口。
“怎么?朕去哪里,还需要你来过问并同意吗?”苍帝淡淡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能让他心神巨震,悄然退了一小步,微垂着头,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朕病了这么久,总该出来走走。恰逢你六哥南下归来,有些话自然是要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说的。”
说着,他冷冷扫了眼躬身垂首的文武大臣,字字铿然落地有声,浑然不像是大病未愈的人,“今日,谌王南下归来,朕心甚慰。这些日子,朕虽然没有参与国事,可多少都了解到,此次谌王南下,处决了心生叛意的岐城总督明哲及一干党羽,巩固了我苍朝的万里河山。理应当赏。”
他话音刚落,却见柳朔存站出队列,撩起官服跪在了地上:“皇上,微臣以为不妥。”
苍帝眼里闪过一丝不悦,挑眉看他,“国舅爷为何觉得不妥?”
柳朔存察觉出他话语里的冷意,心尖儿跟着抖了几抖,只是想到将来要做的事情,顿时想要豁出去了,“皇上,微臣得到的消息,说明哲虽然罪不可赦,却并非谌王所杀,而是死在了谌王妃手中。微臣以为,谌王妃肆意杀害朝廷命官,实在是藐视龙威,不能承受此番奖赏啊!”
此言一出,上书房内立即有大臣窃窃私语。
斩杀朝廷命官,那可是死罪啊!
谌王妃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会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情来?
可又想起苍京里百姓对这位谌王妃的评价,忽觉就算是所有人都疯了傻了,这位姑奶奶都不会疯。又或许,她这样做,是真的无法无天了?
众人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黑了脸的苍帝,越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听到别人挑衅自己的权威,甚至是拿自己捧在心尖儿上的人来诋毁说事,饶是段天谌再怎么不愿意跟这些人辩驳计较,此刻也忍不住站出来了。
但见他朝苍帝行了一礼,缓缓说道:“父皇,柳国舅所言,恐有失偏颇。儿臣的王妃是有些嚣张狂妄,可也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更不会平白无故去杀害旁人。儿臣以为,国舅爷此番话,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尚未到岐城,怎知岐城发生了何事儿?只怕到头来不过是无中生有之事。还请父皇明察。”
柳朔存一听,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内心里满是挣扎。
若是想要反驳他,必然会提到他的儿子柳屹暝,甚至连柳屹暝在岐城做了什么事儿都会被捅出来。可若是不反驳,此刻的话就不具备说服力,到头来吃了暗亏不说,也会改变自己在苍帝心目中的形象。
段天谌这话,高明之处就在于,引出了他本身千辛万苦想要隐藏的事情。
他抬眸,看了看旁边静默不语的段天昊,企图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不左右为难的答案。
可等了许久,段天昊也没给他个提示,心里顿时凉了下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柳国舅,你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如谌王所言,你那番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苍帝皱着眉,不怒自威的脸上布满了寒霜,远远都能察觉到萦绕周身的冷意。
柳朔存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心中极其不甘,尤其是在看到段天谌浅笑中蕴含得意的神态时,这抹不甘就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收握成拳,一点一点,仿佛在与内心的挣扎做着斗争,以期下定什么决心似的。
在苍帝再次开口时,他终于抬起头,挺直了脊梁,朗声道:“皇上,微臣虽没去过岐城,却多少都听说过此事。据闻,谌王妃不仅胆大包天亲手劈死了岐城总督明哲,还为了一样死物而置数十名无辜女子的生命于不顾,任由那些女子被斩杀在面前,依旧面不改色。更甚至,在玉子倾身负公务到达岐城后,无视苍朝法纪,独揽岐城政务军务大权,罔顾岐城百姓的性命,只为了体会大权在握的虚荣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微臣刚才所说的这些,难道谌王也敢说是无中生有吗?”
此言一出,上书房内的其他大臣立即垂低了脑袋,更有甚者,直接离柳朔存远远的,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此时此刻,已经不是讨论谌王妃品性如何了。他们只恨不得赶紧离开,不要参合到这些人的争斗中。
只不过,平日里与柳朔存交好的官员却是纷纷走出来,附和他的话。
“……皇上,若真如国舅爷所言,谌王妃此举无异于藐视皇威,理应押解到大理寺卿审查问罪啊!”
“……皇上,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谌王妃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却不遵守苍朝的规矩法纪,不仅插手朝廷公务,还独揽岐城大权,实在是有位祖制,还请皇上将她召入宫中,治其罪名!”
一时间,上书房内立即变得沸腾热闹不已。
“够了!”段天谌见他们越说越过分,忍不住厉声呵斥,饱含怒气的声音响起,雷霆之势尽显。
那些人忽然就噤了声。
“简直是一派胡言!”段天谌紧紧绷着一张脸,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刚硬而冷漠,彰显着他此刻的怒气冲天,“柳国舅,你简直是在颠倒是非黑白。本王虽在东梁国,却也听说柳国舅的公子与岐城外的蛮荒之人联手,意欲攻打岐城。柳国舅口中所谓的罔顾百姓性命,不知道说的是谁?若非本王的王妃亲上城楼指挥,抵抗那些蛮荒之人的攻击,只怕此刻岐城就是一座废城了。诚如你所说,本王的王妃视人命如草芥,那就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就不要在此信口雌黄。”
一颗炸弹又猛地投到人群里,把众人炸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无数道异样而强烈的目光唰的射向柳朔存,或冷笑,或鄙夷,或幸灾乐祸,唯独之前为他说话附和的人,满心都是焦急不已。
柳朔存抬眸看向段天昊,细看之下,竟还有一些祈求。
这些事情,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可若说要拿出证据,证据都在段天昊的手里啊!
本来,他不想这么快就将这些事情捅出来的。更何况,此事还关乎他儿子的性命,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会抛出这样的底牌啊!
可今日看到苍帝如此举动和反应,心里顿时慌了,尤其是段天昊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他以为对方是受了打击想要放弃,心里更是焦急到了极点。
他偷偷瞟了眼段天昊,见对方依旧是一副垂首听命的模样,一颗心顿时凉到了谷底,咬咬牙,连忙冲苍帝磕头道:“皇上圣明。微臣绝非信口雌黄,的的确确是有证据才敢这么说的啊!”
苍帝轻咳了几声,不怒自威的脸上布满了寒霜,“柳国舅,既然你有证据,就把证据拿出来,让朕和诸位大臣一同瞧瞧。”
“皇上,微臣手里是没有证据,”接到苍帝如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柳朔存立即垂下了头,却是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可是微臣知道,所有的证据都在尧王爷的手里。”
话音刚落,苍帝的视线唰一下就射向段天昊,带着独特的强势和威严,几乎要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下来。
段天昊顿觉喉头发苦,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这个父皇,伪装了那么多年,此刻终于不再伪装下去了。
“昊儿,柳国舅所言是否属实?”苍帝看着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神色莫辨。
段天昊撩起衣袍,跪在地上,行了个恭敬庄重的礼,毕恭毕敬道:“启禀父皇,柳国舅所言,难免有些夸大。不过,早在不久之前,儿臣就得到了消息,六嫂的确无视数十个无辜女子的性命,并亲手劈死了岐城总督明哲。而在玉子倾到达岐城后,把持了岐城的军政大权,并且火烧了岐城与东梁国鹿城之间的森林,其中蛮荒之人死伤无数,更是惹怒了那片森林的蛮荒之人埃图挞,放出大量毒物,祸及岐城百姓无数。这些皆是事实,若是父皇不信,还可以派人去岐城查一下。”
若说柳朔存所说的,不足以让人相信,那么经过段天昊的嘴巴说出来,那便是毫无疑问的了。
一时间,上书房内其他的大臣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所议论的,无非就是“谌王妃草菅人命嚣张跋扈无视法纪其罪当诛”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苍帝更是紧抿起了嘴唇,浑身散发出冷寒的气息,直欲将上书房偏殿内的空气冻得凝固起来。
他双目圆睁,双搜握成拳,就算没说一句话,可诸多文武大臣却已经知道,他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
原本还以为,这个顾惜若就是胆子大些,为人嚣张狂妄些,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可如今看来,哪里是有分寸?
简直是没脑子。
他放在案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脸色阴沉着,冷声质问:“谌儿,你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回父皇,绝无此事。”段天谌明白,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些罪名认下来,至少不能在这些朝堂大臣面前认下来,如今回答起来,强装出来的中气十足也很自然,“七弟和柳国舅口口声声说,儿臣的王妃做而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何不拿出证据?空口无凭的道理,难道在场的诸位都不懂得吗?”
他这句话,可算是犀利,直接把苍帝也绕进去了。
苍帝气结,却在见他如此理直气壮时,心头莫名的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段天昊时,语气里带了几分严厉,“昊儿,你六哥说得对,既然你有证据,不妨拿出来,让朕看看,朕钦点的儿媳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段天昊见状,心头疑惑顿生,略感诧异的抬头看向段天谌,怎么都没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他这个六哥可知道,一旦把证据摆出来,顾惜若就没有安然无恙的可能了。
这两人不是很恩爱吗?段天谌不是待顾惜若不同吗?
为何会如此做?
再看他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段天昊心头不由得升腾起一抹不安,可又想起为了这一日,自己部署了那么多,甚至连最不能割舍的都割舍了,段天谌远在南部边境,又能知道多少?
这么想着,他心里就安定了下来,朝苍帝磕了个头,便起身吩咐起候在门口的手下。
那日,他去拜访了玉老先生,得知玉老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便另外想出了别的计策。不想,在他走后,玉老先生却突然昏迷不醒,所有的矛头似乎直接指向了他。
他暗中追查此事,也没放弃过自己的部署,自认还是做得比较完美的。只要今日能够给顾惜若定罪,那么事情就真的简单多了,他心心念念的愿望说不定就能达成了。
段天谌看着他如此自信满满,袖中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眼里不期然的划过一抹暗芒。
本来他还想,带他的小妻子进宫面圣的,可如今还真是无比庆幸之前的决定了。
无论结果如何,让她来面对这些丑陋的面孔,简直是对她的一种亵渎和侮辱。
罢了,所有的事情就由他亲手掐断结束吧。
也是时候,该分出一个结果了。
众人等了会儿,仍旧不见所谓的证据,看着段天昊的眼神里盛满了疑惑。
“昊儿,你的证据呢?”苍帝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死死的盯着他,语气恶劣。
被他这么一喝,段天昊心里也焦急不已,回头看了眼上书房的大门,连忙回道:“父皇,您且等等。估计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苍帝隐忍着怒气没有发作,淡淡扫了段天谌一眼,耐着性子,等。
等了又一会儿,还是没有等来段天昊所说的证据,苍帝隐忍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手一拍长案,绷着一张脸就厉声呵斥:“昊儿,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有没有证据,给朕一句话。还是说,你和柳国舅串通起来,就是为了欺瞒朕的?嗯?”
段天昊皱了皱眉,温润如玉的脸庞上终于裂出了一道痕迹,将他往常的温润如玉给打破。但见他朝苍帝拱拱手,毕恭毕敬道:“父皇莫急,儿臣这就去看看。”
语毕,他转身大步走出去,与段天谌擦肩而过时,无意中瞥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眸光,心里顿时惶惶然,只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
可如今走到了如此地步,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他脚下步子飞快,仿佛是为了能够给自己打气般,脊梁也格外挺直,走到上书房门口,刚好看到方才吩咐的手下,忙扯过他低声询问起来。
不想,听到那个手下的禀报后,他整个人顿时石化在了原地。
直到里头再传来苍帝的声音,他才恍惚回神,可从他不好的脸色和略显错乱的脚步中,谁都看得出来,事情似乎不是很妙。
“证据呢?耽误了这么久,难道你就让朕和诸位大臣空等着?”等了这么久,苍帝的脸色还真算不上很好,尤其是在看到段天昊近乎失魂落魄的模样时,脸色就越发阴沉如密布乌云。
段天昊暗暗瞪了段天谌一眼,随即跪了下来,有些踟躇道:“启禀父皇,原本证据已经准备好了,可方才手下来报,那些人证物证皆被人毁去了。儿臣无法,教父皇,失望了。”
“这么说来,七弟所谓的证据,其实是并不存在的,对吗?”段天谌在旁幽幽叹道,待看到段天昊愤恨的瞪着他时,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父皇,这事儿可就好玩了。你看,七弟口口声声说有证据,可在等了那么久后,却等不到所谓的证据,这是想要戏耍我们吗?还是说,七弟和柳国舅方才的言语,不过是临时杜撰出来诬蔑儿臣的王妃的,当不得真?”
段天昊没有反驳,有苦说不出。
因为他知道,此刻再反驳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若是此前他和柳朔存没有将此事捅出来,或许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在看到他这个六哥眼里凛冽的眸光时,忽然觉得不大可能了。
可柳朔存却不这么想,又或许他根本就不相信,段天谌有那么大的能耐,刚回到苍京就能洞悉他们的部署,并做出相应的反击对策。
这么一想,他有些惶恐不安的心情也瞬间安定了下来,朗声道:“皇上,平白无故的,怎么那些证据会被人毁去?这其中分明有人使诈,想要借此机会保全谌王妃。还请皇上明察。”
“依柳国舅看来,本王就是想要保全本王的王妃才会刻意销毁了这些证据的?”段天谌紧接着追问,“本王的王妃经常说过一句话,说话做事皆要讲究真凭实据。如果你怀疑谁毁去了那些证据,那就拿出证据来说明!柳国舅如此臆断,是否对得起你为官多年练就出来的本事?若是找不出证据,那么污蔑本王的罪名,你可得掂量掂量!”
柳朔存气得胡子发抖,抖着手指指着他,豁出去叱道:“谌王,若是微臣找到了证据,谌王妃就肯定会……”
“够了。都给朕住口。”苍帝冷声呵斥,“一个是朕的臣子,一个是朕的儿子,何至于闹到如此境地?朕养你们就是为了听你们在这里吵架的吗?”
众人闻言,纷纷匍匐在地,不敢再吱一声。
苍帝凛冽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场的诸位,冷冷道:“来人,传谌王妃入宫,务必要快。”
段天谌闻言,连忙回头看向段天昊,眼里划过一丝冷厉。
他的小妻子,指不定还在抱着枕头呼呼大睡呢。
现在去打扰她,他可是要心疼的。
不过,这次段天谌可是猜错了。
某个女人没有抱着枕头睡觉,也没有回王府歇息,而是去了风华楼。
风华楼,其实是苍京里比较有名的一座酒楼。
正是晌午用膳时分,风华楼内人来人往热闹无比。顾惜若刚走入,楼下大堂里用膳的人齐刷刷的看向她,满是打量。
她没有在意,带着青冥径自朝楼上走去。
甫一走上二楼,就看到一名少女正站在门外,看到她走上来,连忙福了福身,“奴婢见过谌王妃。”
“嗯。”顾惜若点了点头,不冷不热道,“你们主子可在里面?”
“启禀谌王妃,我们王妃已经恭候多时了。”那婢女连忙推开那扇门,朝着顾惜若福身道,“您请。”
顾惜若为她口中的“我们王妃”而感到诧异,想到苍京里唯一存在的两个王妃,唇角冷冷勾起,抬步就要走进去。
跟在顾惜若身后的青冥连忙阻止:“王妃,要不属下先去探探虚实?”
“不必了。”顾惜若高举右手,大步跨过门槛,意态从容的走了进去,“你就守在这里。有什么事儿,我会提前告知你的。”
随着雅间的门被合上后,房间内的光线少了许多,却不妨碍顾惜若细细打量房间内的一切。一眼望去,珠帘翠幕,地毯铺陈,右侧垂着两层软薄的纱帘,帘幕后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置着一叠点心样儿的事物,布置格外雅静。
她缓缓移动着视线,透过左侧的碧绿珠帘,可以看到一袭粉色衣裙的身影正站在窗前,窗子大开,阳光投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而窈窕的身影,曼妙玲珑,颇是赏心悦目。
背光处,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隐约还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顾惜若见状,挑开珠帘,大大咧咧的坐在她的对面,伸手执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仰头饮下后,才缓缓道:“我人已经到了,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我可没有什么时间耗在这里。”
苏紫烟抿唇轻笑了声,只是那双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不愧是顾惜若。即便南下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这骨子里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很好奇,如果没有玉府和远在北部边境作战的定北大元帅做后盾,就你这个性子,到底能够活到什么时候。”
砰。
顾惜若重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紧抿着唇,不复以往的嬉皮笑脸,“你把我找来,若是为了说这些话,那么很抱歉,到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都可以听你说。请恕我不奉陪了。”
不好意思,她今日心情不好,没功夫听这个矫情做作的女人说废话。
苏紫烟也知道她的性子,坐在她的对面,同样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巧笑倩然,“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知道你最近会有疑问,特意请你过来,给你解解惑。”
顾惜若抿了一口,不痛不痒道:“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又或者,你的条件是什么?”
苏紫烟还是没习惯她这样直白的性子,唇角的笑意有片刻的僵硬,片刻之后,倒也恢复自然了,“顾惜若,目的和条件什么的,我暂且不说。你且听完我的话后,再决定要不要伸出你的援手!”
顾惜若笑了起来,原来是有求于自己啊!
这么说来,事情就很简单了。
“你现在还是别得意得太早了。我不会做亏本的生意,你想要知道什么,可是要拿出相应的东西来交换的。”苏紫烟被她那明亮的眼眸看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努力强撑着底气。
顾惜若挑眉看她,语带嘲讽:“七弟妹,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若是想知道什么,也不一定要你来告诉我。我可是有很多获取消息的渠道的。”
“可是你能保证,通过这些渠道,你能得到最真实的消息吗?”苏紫烟冷笑。
顾惜若眸光一凝,重新审视着她,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
隐隐约约中,自己仿佛触碰到了什么边缘。她努力想要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可头脑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无需克制,知道这些东西对你有好处。
是真的有好处吗?
她不知道,所以只能是——将信将疑。
苏紫烟自始至终都注意着她的神色,一看之下,终究还是觉得,这个顾惜若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可是,这都算什么?
难道不管以前现在将来,每次见到她,自己都要矮一截吗?
“顾惜若,我找你来,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苏紫烟捧起一杯茶,笑得狡黠得意,“我早已经是谌王的人了。”
下一刻,顾惜若抓起桌上的杯子就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