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之苦
嘱咐好后续的事情,段天谌也起身离开。
走出京兆府衙时,正是晨光熹微时分。
天地间,薄雾氤氲,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粉妆玉砌的琉璃世界。对面的瓦檐下,倒悬着一条条冰棱,像是用白银铸就般,晶亮晶亮的。一阵风吹过,较小的冰棱似是承受不住冷风的吹击,簌簌落下,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声响。
第一缕阳光射入视野的时候,段天谌正半眯着眼,呼吸着晨间清冷的空气。那暗含精光的眸子随意一扫,看那冰棱被阳光镀上一层金黄的外衣,随即慢慢消融,滴落在地,一晚上的郁结之气瞬间一扫而空。
他转了转手腕,举目望着天边五彩斑斓的云霞,和在云霞映衬下愈显湛蓝高远的天空,心情也莫名变得好了一些。
今日的天气,可真是出乎意料得好!
“王爷,您可要入宫?”孟昶站在他身后一步之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双眸也眯了眯,唇角随之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显得他整个人越发儒雅温润。
他的心情,看似很不错。
而就在不久前,他对段天谌说出了自己的心愿。也许,段天谌很快就会登基为帝,到时他的心愿是否能够达成,还得看段天谌的意思。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直接拿到明面上,一来减少了段天谌的猜忌之心,二则他也能够借此机会试探段天谌的意思,为后续的打算做准备。
本来,他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段天谌会借机为难他。不想,段天谌只是问了他几个问题,看起来,还是颇为可有可无的。
回想起段天谌所问的那几个问题,他忽然有些神思恍惚。
——“南阳侯,想必你也不是第一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不过,本王还是很好奇,你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记忆中,段天谌笑声方止,当即问了他这么一句话。
除了顾惜若,段天谌很少会对一个人这么“啰嗦”。
可孟昶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应该还不错,或许此事并没有他想象中得那么艰难,悬着的一颗心顿时也落了下来,仔细斟酌后,才缓缓回答,“王爷英明。下官的确不是第一天就存在这样的心思。相反,下官存有此般心思,已经有十几年了。”
说着,他弓着的腰又弯下去了些,佝偻的身形,却不减风华。同时,那也彰显着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折服和恳求,也将他对一个女子的满腔情意悉数倾倒出来,只为求得一个保证。
段天谌却只是淡淡问他,“南阳侯,既然十几年都已经熬过来了,何不再等等?”
孟昶闻言,心里不禁咯噔一声,交握的双手紧紧攥着,不一会儿,手心里就冒出了一层层汗,冷而濡湿,黏腻如他此刻的心绪。
他抿了抿唇,随之道:“正因为熬过了十几年,也尝尽了求不得之苦,下官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再者,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下官从旁看着,也着实羡慕此番永恒不变的真情爱意,这才贸贸然提出来,但望王爷成全。”
段天谌冷冷哼了一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正在孟昶忐忑不安,想要再次确认他的心思时,却又听他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王妃向来很关心玉大小姐的终生大事,若是王妃对此有了别的想法,本王也定然不会驳了她的意思。”
这也算是给孟昶一个提醒——在此事上,最有决定权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小妻子顾惜若。想要娶媳妇儿,可以,先过了他的小妻子那一关。
孟昶自然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颗心也随之悬在了半空。
据他所知,那个谌王妃,可是个难缠的主儿。她若是存心想要为难他,估计各种古灵精怪的手段都能想出来,到时候,他会不会连媳妇儿的影儿都看不到了?
目前,他特别不确定的是,玉静瑜的心思。之前,他也曾经好几次跟玉子倾提到过这事儿。可玉子倾皆以“不敢高攀”来拒绝了他的进一步行动,甚至让他连当面问玉静瑜的机会都没有。
玉静瑜向来是个顾念亲情的人,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玉子倾的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可玉老先生的死去,却让玉府的人误会他是凶手,导致他离她也越来越远。
这也就是他不惜求到段天谌面前的原因。
正如他自己所说,等了十几年,已经尝尽了深入骨髓的相思之苦,求而不得的滋味,此生他也不愿意再去触碰了。可想到段天谌如此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引到谌王妃的身上,他心中顿时一阵烦躁。
难道,他还要再继续忍受那种难熬的苦楚么?
孟昶几不可闻的叹息了声,浑然不知自己低沉的情绪已经落入了段天谌的眼底,只一刹那,段天谌就能猜出他心中所想,眉头也随之轻轻蹙起。
此前,孟昶告诉他,想要求娶玉静瑜,他并不立即同意。尽管他很乐意看到孟昶求娶玉静瑜,从而坚定站到与他统一的战线上。可他也很清楚,此事并不是如他随口一说那么简单。
一直以来,他那个小妻子对玉静瑜的关切爱护,他也是看在眼里的,尤其在此等终生大事上,估计也要插手其中,不会轻易就让玉静瑜嫁出去的。
他之所以不敢随便应下,便是考虑到他的小妻子可能会有其他的想法。
与她的顺心顺意相比,他就算做出多大的让步,也是没有丝毫怨言的。
而且,他也很想看看,孟昶能为玉静瑜做到何种程度。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十几年如一日,深情不悔?
这并不是刁难,而是衡量和考验。
只要孟昶有足够的真心诚意,要过他的小妻子那一关,顺顺利利把玉静瑜娶回去,也肯定不会有问题。
“南阳侯也忙了一夜,先回府歇息吧。”他垂了垂眼睑,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淡淡道,“今日的早朝时辰已经过去了,就算你此刻回府,想必父皇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许久才听到他的回答,孟昶猛然回过神时,冷不防撞入丝丝缕缕的阳光中,脑袋里有片刻的迷茫和晕眩,意识回笼时,竟有股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怔了半晌,方启唇应道:“下官便在这里谢过王爷了。”
段天谌点点头,看着他大步离开,神色十分平静。
可这种平静只维持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在看到道路尽头疾奔而来的谌王府侍卫时,立即被焦虑取代。那侍卫刚翻身下马,段天谌也快走几步迎了上去,看着侍卫在脚下跪地行礼,急急问道:“可是王妃醒过来了?”
那侍卫讶然抬头,也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快速回道:“回王爷,的确如此。季先生让属下前来请您回……”
话还没说完,眼前光影一闪,接着身旁冷风一扫,便不见了段天谌的人影。
一路急赶,谌王府那朱红色的大门终于映入眼帘。
段天谌利落的翻身下马,并将手中的缰绳丢给一旁的侍卫,飞也似的往府里赶去。
彼时,季晓澜正在偏房里熬药,看到他如此风风火火的架势,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不悦叱道:“王爷,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居然让你如此慌张?”
段天谌没回答他,绕过屏风,径自往内室走去。
季晓澜见状,当即摇了摇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点点忧愁。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也没回头,手中拿着一把蒲扇,颇有些不满道:“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得你的身份。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被人看去,又该如何是好?你是嫌教训不够多么?”
对此,段天谌不予回答,急急问道:“季先生,不是说若若已经醒了么?”
结果呢?
他飞奔回来,掀开床幔,看到的依旧是出门前的沉睡模样?
季晓澜却懒懒瞥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刚才醒了。那丫头也算厚道,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在哪里。直到老夫说你有要事处理,才肯再躺下休息。如今,她身子还虚弱,又怀着孩子,你有事儿也不能去打扰她。只需等她自然醒过来即可。”
闻言,段天谌顿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顿时松懈了下来,懒懒的靠在旁边的桌沿上,看着季晓澜慢条斯理的扇着蒲扇熬着药。
季晓澜也随他,一边查看着药罐中的动静,一边跟他说起事儿来,“你走后不久,骆宇又来王府了。”
“嗯,估计他也是为了那东梁国的公主。”一夜未眠,甫一置身于温暖的环境中,段天谌也眯起眼,有些昏昏欲睡,“待若若没什么大碍后,你就过去看看吧。否则,他这么跑来跑去的,也不是个办法。”
在这一场荒唐中,他彻底摆脱了佘映雪那个麻烦,而骆宇虽然背负了不属于他的责任,却也算是得偿所愿的留住了佘映雪。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谁欠了谁。
季晓澜斜眼看他,没好气的冷哼道:“这次你可猜错了。骆宇可是来找你的。老夫又不是他爹娘,哪里值得他过来探望?老夫存在的那么一点点作用,也就只有东梁国那公主出现问题后,才能体现出来。就是你,往日里又何曾关心过老夫半句?可一旦你里头那个王妃出了事儿,就想起老夫来了!你说说,这都算什么……”
段天谌难得的听他发牢骚,待他不经意间瞥见段天谌那带笑的脸庞,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聒噪,当即一甩手,蒲扇也被丢到了对面那张脸上,“行!你们一个个,都把老夫当成什么?没事儿的时候,连个人影都不见,有事儿了,找人比谁都快!真不知道老夫上辈子是欠了你们什么?”
随着他忿然转身,那唠叨声也逐渐远去。
直到耳旁重新恢复宁静,段天谌唇角的笑意才收敛了些,想到骆宇上门拜访的用意,那幽黑深邃的眸子里竟也难得的泛起了一丝波澜。
说实在话,自从宫宴上佘映雪撞柱晕倒后,他也不想再去理会与骆宇有关的事儿。
即便他知道,骆宇身上可能会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此前也没收到消息,称佘映雪已经醒过来了。在这个时候,骆宇找他,莫不是为着……
正这么想着,门外忽然暗了下来,他若有所思的回头,却见青擎高大的身影正堵在雕花大门前,挡住了外面的阳光,“王爷,骆御医有急事要求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