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若海
凤君华哼了一声,“你倒是自负得很。”
云墨又拿出笔写下几行字,将纸卷成拇指大小,放进一个小卷筒内。然后打开窗扉,扔了出去,自有人接住而去。做好这一切,他才回头对她笑道:“不是自负,是自信。”
他拉过她的手,手指落在她脉搏上。
“我们两个貌似伤得更重的是你。”
云墨收回了手,抬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突然觉得,你最近挺关心我的。怎么,现在发现我对你好了?要不要考虑嫁给我呢?”
凤君华无语,有些人自恋的程度,实在是让她不佩服都难。
云墨只是淡淡笑了笑,想着她每次意识不清的时候对他都挺热情的,可是一清醒后就又对他冷若冰霜。这女人,还真是让人拿她无可奈何。
“下一个驿站就可以停下来休息了。”
凤君华抬头盯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云墨眨眨眼,“我瞒着你的事情很多,你指的是什么?”
凤君华一噎,想着他们俩本来也没什么关系。他没必要什么事都对她明言。况且貌似她无意之间给他带来了麻烦,政治上的事情,在他们男人眼里,女人是不该干涉。
于是也就不再多问。
云墨瞥她一眼,这女人有时候安静得让人又爱又恨。
“出了东越以后,我会秘密从龙峡岭离开,你跟我一起。”
凤君华有些惊讶,“你要做什么?”刚一开口她就闭上了嘴,用一种很是意外又带点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一瞬间已经明白了他的计划。
可是……
“你不是内伤严重?”
“担心我?”云墨又笑得暧昧。
凤君华别开眼,决定不理他。
云墨也不再开玩笑,“你如今真力受阻,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还是把你带在身边我才放心。”
“我可以跟我大哥一辆马车。”
“不行。”云墨摇摇头,“你得罪了很多人,一路上肯定杀手不断,所以你跟着你大哥,只会连累他。”
凤君华一堵,很讨厌他一副笑意盈盈又不容反驳的神情,冷冷道:“你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我,就不怕我出卖你?”
“你不会。”他说得笃定。
凤君华轻嘲,“为什么不会?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云墨不紧不慢道:“没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是谁那晚死活抱着我让我别走,结果我一晚都没睡……”
“闭嘴。”凤君华立即变了脸,恼怒的打断他。想起那晚她神志不清浑身冷冻如冰,无意识里抱着他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醒来后他还用那种暧昧的眼神看着她。她就忍不住有些懊恼,脸颊腾地烧了起来。她连忙别开眼,任窗外的风吹散脸上的热度。
云墨自然知道她的羞涩,也不再继续逗她,省得弄巧成拙。
“信任呢,是相对的。”他慢慢的开口了,“我说过要你学会信任我,当然首先要给予你信任才行。”
凤君华怔了怔,眼神有些复杂起来。垂下头,默默不语。多年杀手生涯,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不再相信任何人。即便是云墨多次救她,她心底始终对他有着怀疑和防备。那天秋松说那些话,她很震惊,也有些动容。只是,‘信任’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比爱情还要沉重。
她给不起,也承担不起。
云墨仿佛没看到她的表情,“到了金凰以后,有人要杀你,也有人要接应你。”
凤君华自嘲道:“看来我以前得罪的人真的不少。”
火儿又从云墨袖口里跳出来,扑到凤君华怀里,亲昵的蹭了蹭她的脸,眼神澄澈而依赖。
云墨瞅着它,颇有些感叹。
“我养了它十多年,也不曾见它如此,难不成动物也好色?”
火儿怒瞪着他。
凤君华有些愕然,“它是公的?”
“不然你以为呢?”云墨眨眨眼,“可惜雪狐千年才出一只,不然得给它找个配偶才行,老这么粘着你……”
话还未说完,火儿又一下子扑了过去,爪子揪扯着他的衣领,眼神里腾腾冒着火,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好似要将他瞪出两个洞来。
云墨轻轻一抬手就将它拎了下来,“不想吃莲子糕了?”
火儿的气焰又立即奄了下来,颇为幽怨的看着他。
云墨不为所动,“想吃的话就乖乖的,不许撒娇也不许捣乱。”
火儿眼神更幽怨。
云墨抬起手,宽大的衣袖口对着它。它瘪了瘪嘴,最终还是没骨气的钻了进去。
凤君华若有所思,“它为什么只吃莲子糕?”莲子糕并非点心里最好吃的,不是说雪狐很挑剔吗?为什么独独钟爱莲子糕呢?
“以前它什么都吃。不过……”云墨话音一转,看着她,又笑了笑。“因为你以前只给它吃莲子糕。”
厄?
“为什么?”
“因为它太难伺候,你说它比人的要求还多,就只给它吃莲子糕,反正简单又方便携带,就算以后出远门也不用担心在半路上因为它的挑食给饿死了。”
“有道理。”凤君华颇为赞同,“看来我挺有先见之明的。”
云墨失声笑了,“你还真不懂得什么叫做谦虚。”
凤君华看着他,有这么个自恋狂在身边,谁还知道谦虚二字怎么写?
云墨大抵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以前它不喜欢吃甜腻的食物,不过被你给强行改了过来。”说到这里他又颇为佩服道:“雪狐很难养的,性子又倔,旁人别说改掉它的习性,就算驯服也难。你能做到这两点,也的确有本事。”
凤君华则是奇怪道:“我为什么要给它改掉习惯?它得罪我了?”
“得罪?”云墨玩味儿的咀嚼着这两个字,“嗯,它的确得罪你了,而且还得罪得不轻。”
“那我还养它干嘛?直接扔了不就行了?”她忽然闭上嘴巴,脑海里回想起一个片段。好像她抓雪狐,是要救人来着?那天她回忆起来一些。
夜晚,火堆……
一团团乱麻的思绪接踵而来,“云墨。”
她突然开口,迷茫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和不确定的看着他。
“以前我是不是和你被困在山洞过?”
云墨一顿,目光幽幽而绵长的看着她。似喜似忧,“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她脑子里仍旧有些乱,很多片段闪电般快速划过,让她想抓也抓不住。“狩猎……山洞……”她摇摇头,忍不住用手揉着发疼的眉心,整个人都有些烦躁起来。
云墨原本因她提起那两个词而微微恍惚的眼神立即沉淀下来,手指在她眉心一点。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凤君华渐渐平静下来,仍旧有些茫然。
“我抓雪狐是要救我大哥?”她看着他,目光里疑惑和清明交错而过。“大哥每天都喝药,为什么?他并没有中毒,火儿的血只能解毒,并不能治其他病症。我大哥到底怎么了?”
云墨没有说话,一双眸子沉淀在昏暗的车厢内,看不清神色。
凤君华低下了头,自嘲道:“跟我有关?一般只有跟我有关的事情,你才会沉默。”
“青鸾……”
他想说什么,凤君华却已经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娘既然在东越有那么高的地位,为什么还要给人做平妻?”那天孟皇后告诉她,她娘是东越开国女将军,曾经在战场上数次救过云墨的父皇,立下赫赫战功。东越建国以后,还未等到云皇封爵,她娘便失踪了。直觉告诉她,这绝对不像孟皇后说的只是不想嫁给梁王那么简单。她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约是……”云墨沉吟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她对你父亲情深意重吧。”
情深、意重?
凤君华嘴角扬起淡淡讥嘲,“若真是那样,她又怎么会给我父亲纳妾?”一个骄傲的女人,再对一个男人痴心绝对,也不会给那个男人纳妾。
云墨低着头,半晌才道:“或许是为了你。”
凤君华没反驳,又想起一个问题。
“我娘就我一个女儿?”
“嗯。”
凤君华若有所思,“不是说我那个父亲对我娘很是钟情吗?为什么我娘只有我一个女儿?”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云墨淡淡道,“你在怀疑什么?”
凤君华却没有回答,只是隔了一会儿又问了个问题。
“你以前见过我的真容?”
那些画上的她脸上可没半点印记,显然是在某一段时间去掉了。
“嗯。”云墨点点头,“我是学医的,你娘下的印记,自然看得出来。”
凤君华不再说话。
云墨凝视着她,一双眸子如云山雾罩,看不出在想什么。
金凰界外一条官道上,有马车悠然而过,行驶的方向正是南陵。车内云依看着凤含莺,“夜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南陵?”
凤含莺翘着二郎腿,正优哉游哉的嗑着瓜子,闻言瞥了她一眼。
“放心,跟着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云依搅着手帕,脸上不掩忧心。“龟燕国作乱,金凰和东越都有战争,哥哥还在金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危险。”
凤含莺嗤笑一声,吐出瓜子皮,懒洋洋又带几分不屑道:“他能有什么危险?别说只是一个小战争,便是如今金凰改朝换代,谁也伤不得他分毫。”
“为什么?”
凤含莺今日心情好,慢吞吞的分析道:“那个金凰国的什么六皇女凰静蓉不是对你哥一往情深吗?”她又拿着一个苹果,边啃便道:“凰静芙上次被你哥和云墨给摆了一道,如今自身都难保。凰静蓉受女皇宠爱,如今正在风头上,还不趁这个机会大展身手才怪。”
她哼哼着,语气几分嘲讽。
“不过依我看,这次凰静蓉八成又被云墨那厮给算计了。”她瞥了眼云依疑惑的眸子,心中有些感叹。云家的人个个都不简单,云墨腹黑毒舌,云裔就是个狐狸。为什么这云依就这么单纯呢?
“你哥前几天就跟上我们了,可是后来又倒回去了。”她将苹果核丢出去,用干净帕子擦了擦手,才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云依摇头。
凤含莺又满脸的无奈,“回去撺掇那个凰静蓉呗。”她又拿了块点心,嗯,好像最近食欲有点好。“凰静芙没那么容易完蛋,没个好军师给凰静蓉出主意,凰静芙很快就会复起。而一旦她复起了,这战争可就不那么好打了。至少我敢保证,云墨想要得到他想要的,短时间内没那么容易。”
她一手撑着下颚,带点不解的自言自语道:“不过我很奇怪啊,要说云墨是想趁此机会除掉梁王府,但貌似又手下留情。如果是为了江山舆图,用梁王也显得太欠妥当了些。他究竟想做什么?”
云依不懂这些江山政治,所以只是静静的听着,见她不说话了才道:“可是,夜姐姐,太子哥哥他们很快就会到金凰了。我们现在离开,不是和你姐姐他们擦肩而过了吗?”
凤含莺瞥她一眼,对这位娇滴滴的小郡主迟钝的程度真是无语。
“可是我如果再继续留在这儿,估计就活不长了。”
“为什么?”云依不解,“哥哥会保护你啊。”
凤含莺嗤笑一声,“就是因为他,我才不得不走。”她叹息一声,“我们离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忘了?那个凰静蓉摆明了就是个妒妇,不允许你哥身边出现任何女人。我继续呆在这里,第一,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第二,保不准碍了你哥的计划后,我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南陵,得不偿失。”
她躺了下来,淡淡道:“我才不管他们打得你死我活呢,只要逃离了这里,到南陵和我姐团聚了,本姑娘就和我姐溜之大吉,他们爱怎么打怎么打。”
云依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别盯着我看了,睡一会儿吧,前面就是南陵国境了。到了南陵以后,找个客栈住一晚,继续赶路。”
云依哦了一声。
隐蔽的密室内,周围墙壁一片雪白,透明晶莹到极致,也因此上面雕刻的莲花越发清晰而栩栩如生,白莲里坐着如莲的雪衣男子。他低垂着头,青丝如墨手指如玉,正在静静的打坐。周围有淡淡的透明的雾气将他笼罩,雾气里偶尔飞舞着莲花的花瓣,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稍刻,他收功,睁开了眼睛。
身后有白色的雾气凝聚,而后渐渐化为人影,却始终只是一个影子,看不清面目。
“他们离开东越了?”
“是。”
影子的声音有些喑哑,听不出是男是女。
“梁王已经赶到末城,不日便与龟燕国交战。”
“知道了。”他道,“下去吧。”
影子淡去,白雾消散。
他坐在冰雪莲花里,神色寂静如雪。睁开眼睛看着衣摆处用精致针法绣出的一朵莲花,他神情一瞬间似融化了冰雪,温柔似水。
记忆回到那年,初夏时节。
“绯儿在绣什么?”
他从她身后探过头去,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连忙背过手,将手中的东西藏起来,回头看着他,神色还有些不自然。
“师……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假装没看到她的小动作,故作幽怨道:“我事情办完了就来看你了啊,怎么,难道绯儿不愿意看见我?”说到这里他故意叹息了一声,神色更是幽怨。
“我日日想着你,为了早早赶回来见你,一路上骑死了三匹马才回来。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绯儿却是一点都不欢迎我。哎,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不是。”她连忙摇头,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来,而后又想到什么,立即住了手,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我也很想师兄。”
“是吗?”他眨了眨眼,见她耳根子有些红,不由得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刚来的时候碰到千姨了,她说你最近在学习女工?”
“啊?”她神色更不自在,干笑了两声。“没、我就是觉得无聊……”
他低笑一声,手指一点,她藏着的绣品立即落在他手上。
“哎,不要……”她立即扑上来,“还给我,快还给我……”
奈何身高不济,再加上他存心逗弄,她怎么跳都够不着。几次过后,她不再抢了,气呼呼的瞪着他。
他笑得越发欢畅,慢慢的打开手中的绣品。
“让我看看,绯儿的绣工如何……”
“呜呜……师兄欺负我。”她突然背过身去,坐在地上就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踢着桌子板凳,委屈的哭道:“师兄一走快一个月,回来就欺负我。呜呜呜……我不喜欢你了,我要跟娘说,我不要嫁给你了,呜呜……”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哭起来,一惊之下又开始心疼,再听到她的话,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绯儿别哭,是师兄不好。”他想给她擦眼泪,她却双手手背贴着眼睛,就是不让他看,只一个劲儿的哭泣,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三岁的孩子,任性撒娇哭闹很正常,尤其是在他面前的慕容琉绯。
他最看不得她哭,哭得他连心都绞痛了起来。手足无措之下,他突然抓过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要不绯儿打我吧,是我不好,不该一回来就抢绯儿的东西,不该惹绯儿哭,你打我吧……”
“哎,别……”
她连忙抽回自己的手,他这才发现她脸上并无泪痕,刚才不过是装哭。
她对上他的眼神,有些心虚,又仗着他平日里对自己的宠溺,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出去还不到一个月,就不认识我了?”边说还边觉得自己很有理,恶狠狠的对着他挥着拳头。“说,你是不是变心了?是不是看见哪家漂亮的姑娘动心了?是不是……”
他一把握住她的粉拳,将她纳入自己怀中,声音里满是无奈和满满的宠溺。
“有了你这个爱吃醋的小野猫,我还敢看其他女子一眼吗?”
“你敢说我是小野猫?”她立即又抬头瞪着他,小脸蛋红扑扑的特别可爱。
他又莞尔一笑,点了点她的鼻子。
“我的意思是,在师兄眼里,绯儿永远都是最美的,别人再好也不及绯儿分毫。”
“这还差不多。”她立即满意了,脸上神情多云转晴。
他只是宠溺而温柔的看着她,知道她任性知道她刁蛮知道她无理取闹,知道她装哭博同情让他心软。她就是看准他宠她,见不得她受丝毫委屈。
没办法,谁让他喜欢她呢?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眼里就是最好的。他喜欢宠着她,这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看看你刚才绣的什么了?”
她歪着头瞥了他一眼,终是扭扭捏捏的点点头,随后又警告道:“不许笑话我。”
“好,我发誓,绝对不笑话你。”
他摊开那方白色丝巾,入目的赫然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莲。
白莲……
他手指触摸着衣摆处的白莲,脑海中回想起她的笑颜。
“呵呵,都说女人如花。依我看啊,师兄才比花儿更美呢。”彼时她坐在他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笑得眉眼弯弯。
“胡说。”他蹙了蹙好看的眉,佯装生气道:“男子怎能用‘美’来形容?”
“可师兄就是长得美嘛。”她一双大眼睛笑意流淌,歪着头看他,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个遍,“哦我想起来了,师兄像莲花。嗯,对,就是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哈哈,师兄是莲花,莲花是师兄,呵呵呵……”
他看着她笑得灿烂,只觉得一颗心也暖融融的,想永远都这么抱着她。
那个时候她三岁,他却已经八岁。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来说,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男女之情。她顶多有自己的意识,知道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但对于爱这个字,还太陌生也太沉重。
然而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却已经足够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看着她,只觉得此生能够拥有她便不做它想。
她靠在他怀里,突然又抓着他一截衣摆,皱了皱眉眉头,道:“师兄穿白衣是好看,可是未免也太单调了。嗯,得再添些东西才行。”
“添加什么?”他配合的凑过头去,轻声问。
她歪头眨眨眼,眼中闪过促狭和狡黠。
“不告诉你,山人自有妙计。”
他笑笑,笑意落空又觉得寂寞。抬眸一看,四处冰封,雪莲开满整个密室,却开不出那年她亲手在他衣摆上所绣出的纹路和彼时心中滋味。
彼时他抱着她,她躺在他怀里,笑得阳光灿烂而又纯真美好。
而此时,他独自坐在这冰室里,想念她曾经开在记忆中的笑颜,幸福的同时又掺杂着丝丝疼。不浓烈,却撕心裂肺的痛着。
就像那年他离开的时候,看着她期盼不舍的眼神,他也曾这般痛过。
不,那其实不算什么。
最痛的是那个夜晚,她在满地血腥尸首中看向他。目光呆滞而陌生,难以置信而疼痛绝望。
她不知道,她痛一分,他比她痛十分百分。
她离开了,失忆了,徒留他一个人还在虚妄的寂寞里永久疼痛,在疼痛中又不由自主的等待。然后又在等待中慢慢绝望,在绝望中生出新一轮的希望。
她的回归是对他的救赎,也是他万劫不复的开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他眼睫垂下,慢慢的笑起来,如盛开的白莲,美得让人沉沦。只是那笑容,充满了无奈的忧郁,疼痛的绝望。
慢慢站起来,他转身,消失在冰墙中。
赶了十几天的路,终于出了东越国境,凤君华瞥了眼身侧的云墨。秘密离开后,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两人就租了一辆普通的马车。
“什么时候才能到末城?”
“不急。”云墨道,“去早了就达不到我要的效果了。”
凤君华觉得,这人的心思真是难猜,索性就不要猜了。想了想,又问:“你的伤好了?”
云墨回头看她,眼神里有亮彩划过。倒是没有借机调戏她,声音却柔软了很多。
“差不多了。”
哪有那么简单?他真气消耗严重,之前又受了重伤,便是灵丹妙药,也没这么快恢复。凤君华没有说话,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愧疚和感激。
“你不怕行踪暴露?”要说云墨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一切遵循低调的原则,几乎都没带什么人跟随。当然,那只是明面上的,实际上暗卫还是不少的。
云墨半眯着眼睛,似乎笑了一下。
“只要带上你,我的行踪便不必隐藏了。”
凤君华疑惑的看着他,而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云墨这次设计对付梁王,有人要专门和他作对,而且实力和他不分伯仲,想来已经知道他秘密离开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光明正大的走?”
她觉得如此费心乔装,岂不是多此一举?
云墨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隐隐叹息一声,觉得这女人真是一点都不懂风情。
“你不是喜欢清静吗?那么多人跟着,我想你也不习惯。”
厄?
因为她?
凤君华扬了扬眉,很是怀疑他这样做是别有居心。虽然对感情上她算是比较迟钝,但是好歹不白痴。稍微动动脑筋便知道他此举大约只是想和她单独相处而已。
“云墨。”她道:“如果我恢复记忆后要离开,你会阻止我吗?”
云墨眼睫微颤,轻轻看过来。他目光似海深邃,又似静水流渊,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凤君华也看着他,眼神清明而冷静。
良久,他移开目光,嘴角流泻几分苦涩。
“你希望我如何做?若你真要离开,放开你,我做不到。可如果禁锢你,你会恨我。”他顿了顿,又看着她,眼神沉静如霜雪。
“或许我唯一可以祈祷的是,让你在恢复记忆之前,能对我多一点留恋。这样,你也不会离开得那么决绝。”
凤君华心头一震,忽然有些狼狈的别过了头。她低垂着眼,静静道:“我想起一些事,但是很模糊。我对大哥的印象其实不多,只是有那么几个画面,却很深刻。”
她抿了抿唇,“你应该调查过我吧?或许也不用调查,谁让我以前那么出名呢?”
她眼神现出几分讥诮,“你告诉我外面那些人说的都只是不切实际的谣言,但是你却从不让我去真正了解和靠近那些原本属于我的记忆。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其实那些并非单单只是谣言而已?捕风捉影,那也得有风才行,不是吗?”
云墨沉默了,神情遥远而复杂。
凤君华靠在车璧上,幽幽道:“我的记忆之中也有你。”
云墨微震,却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很少,想来我以前与你是不太熟悉的。”她眯了眯眼,忽然想起了什么,恍惚而试探的问:“那天在东宫,我看见墙壁上那副狩猎图……”
云墨手指微颤,没有看她,只是道:“那是在南陵万灵山狩猎场。”他低着头,火儿已经从他袖口里钻了出来,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幽幽的看着凤君华。
“火儿就是在那个地方捕获的。”
凤君华目光落在火儿身上。
“火儿是灵物,它认了你做主人,便终身不再背叛,且与你心灵相通。只是如今你失去记忆,忘记了如何与它沟通而已。”
凤君华眼神震动。
“那副狩猎图……”云墨轻轻抚摸着火儿的头,轻笑了一声道:“等你恢复记忆,应该就会知道了。”
凤君华有些恍惚,脑海里回想起那日见到的狩猎图,隐约中似有红衣一角翻飞如梦,马蹄飞扬烟尘溅落。抖落了那一年的春光如雪,也碾碎了那一年的希望和绝望。
“那个人……是我?”
那副狩猎图,左边角落里翻飞的衣角是红色的,周围郁郁葱葱,隐约有马蹄踏过。只是她不懂,为什么只是冰山一隅?
“除了你身边最为亲密的人,没人见过你的容貌。”
云墨淡淡解释着,脑海里却想起那一年。他回来后就做了那一副狩猎图,不能让人看见她的样子,他也不愿将那块蒙了她七岁光阴的丑陋胎记雕琢,所以只是留下了红衣一角。然而那样日日相对相思,只会更痛。所以他便搬离了皇宫。离开了,却始终挨不过那些日日夜夜的想念和空虚。他天天画着她的画像,想要记住她的样子,却又不敢在那个地方逗留太久。他怕沉浸在永久的疼痛中还未等到她出现,他便已经疯狂。
他看着温顺的火儿,唇角淡淡笑意,有些空洞和哀凉。
不能让火儿靠近她,因为那个时候不能刺激她恢复记忆。她失踪的那晚,想必见到了这世上让她最为难以接受和最惨痛的一幕。
那个时候的她,不能承受这些撕心裂肺的痛。
“我不明白……”凤君华回头看着他,“就算我娘远离了东越,也不至于惧怕一个娇养的公主吧?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的掩藏我的容貌?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云墨抬眸深深的看着她,“应该有两个原因。第一,虽然你娘那时候经常戴面纱,见过她真容的人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她既然远离东越,就不希望任何人找到她。据我所知,千姨嫁人后足不出户,便是慕容府的人,除了近身伺候的,也甚少有人见到她。所以如果不掩饰你的容貌,大抵父皇和母后早就查到你娘的下落了。第二……”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你比你娘更美,而且你性子又桀骜不驯,自负骄横,容易遭来嫉妒。千姨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
凤君华面无表情。
“看来从前的我的确毫无可取之处。”她睨了他一眼,有些怀疑这个人的眼光。如果小时候的她真的如他说的那样不堪,他喜欢她什么?因为她长得美?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动掐断,虽然相处不久,但云墨这个人自有其骄傲和原则。身为一国太子,见过的美女数不胜数,别的不说,就那个孟月眉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云墨要真是为皮相所动的人,也用不着等她那么多年了。
云墨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
“别把自己想得太差。”他道,“很多事情,是没有理由的。”
后面一句话,他语气有些低,似乎在自言自语,却又无端的生出些意味深长的味道来。
凤君华忍不住回头看他,却见他低垂着眼,眼角余光瞥向窗外,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遥远的回忆着什么。
示意车夫停了车,凤含莺跳下马车,眺目看向远方青山黛影,隐约可见城楼高耸,在黄昏余晖的遮盖下,更显苍远而幽静。
“这就是南陵境内了吧。”
云依掀开车帘,看了路碑上刻着‘南陵’两个字,点了点头。
“夜姐姐,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吗?到时候城门只怕下钥了,我们进不去。”
凤含莺回过头来看着她,“你没有通关文牒吗?”
云依小声道:“通关文牒在哥哥那儿。”
凤含莺叹了口气,颇为遗憾道:“倒是把这事儿给忘记了。”她又四处看了看,道:“这里荒无人烟的,不继续赶路的话也没地方住,还是今早进城吧。”末了她又忍不住抱怨一句,“这也就你们古代的交通工具这么麻烦,要是在二十一世纪……”
见云依一脸的莫名其妙,她又住了口。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她挥挥手,又上了马车。“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倒时候就有办法了。”
云依没什么主见,自然是一切都听她的,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暮色降临,斑驳星子在夜空中闪烁成辉。
马车停在城楼下,守门的侍卫庄严肃穆,神色戒备。
车夫在外面轻声道:“姑娘,城门下钥了,马车进不去了。”
凤含莺掀开车帘看了眼,又放下帘子。
云依担忧道:“那怎么办?”
凤含莺一只手托着腮帮子,正在思考。
云依咬着唇,低声道:“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凤含莺顿时脸色不太好看,“别给我提他,没有他我也能进城。”
云依疑惑的抬头看着她,“要怎么进去?”
凤含莺眯眼打量她半晌,“你哥哥那么出名,没道理你的名字默默无闻吧?”
云依脸色有些红,却还是点点头。又道:“不过我从小没出过远门,又没有证据证明我的身份,这又不是在东越,我怕被人怀疑,到时候让我们蹲大牢就得不偿失了。”
凤含莺很欣慰的点点头,觉得这小丫头总算没有单纯到太傻的地步。拍了拍她的肩,轻松道:“你们皇族之人身上不是都佩戴有代表自己身份的物事吗?好歹你也是东越皇室里唯一的郡主,总不至于没有私章吧?”
云依眼睛亮了亮,“啊,这个我有。”她说着就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方型玉色的物事,“这是我满月的时候皇伯伯赐的,正面有东越皇族的标记,反面刻有我的封号和名字。拿这个给守城的将士看,应该会放我们进去。”
凤含莺接过来,将私章倒过来,透过微亮的月色,看清上面雕刻着‘欣悦郡主云依’几个字,顿时心中了然。见云依一脸的欣喜之色,她又忍不住打击道:“先别高兴得太早,你和你哥哥一起来南陵给姜太后贺寿,半途被人劫走一事大抵早就中众所周知了。如果现在你拿着这私章出现在城门口,只怕会被怀疑成劫匪。”
“那怎么办?”云依顿时苦了脸。
凤含莺正在想,该如何进城而不被怀疑。忽然神色一凛,“谁!”
低喝声起,无数把飞刀也瞬间飞出,与此同时她一把拽着云依跳下了马车。
黑暗中有低笑声若有若无传来,隐约有几分被确定猜想的欣喜和急迫。
“果然是你。”
凤含莺猝然回头,见月光下一人飘然而立,面如冠玉,眉目笑意盎然如月色倾泻,说不尽的风流肆意,道不尽的玉色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