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岁生辰(四)
良儿被端木氏冷厉的嗓音喝得一哆嗦,颤颤微微地随端木氏而去。
行到外间正堂,端木氏在上首柏木玫瑰椅上坐定,先向岳代兰道:“园子里恁些客人,可少你不得,你赶紧去吧,这里有我呢。”
岳代兰有心留下来看戏,之后好向周、傅二人学舌。没能看端木芬出丑,若能看然端木氏挨老夫人的训,也是不错。故尔微笑道:“看婶子说的,这有甚么……”
“我替姑妈多多谢过大嫂子了。”端木芬福身一笑:“若不是大嫂子正好撞见,真不知要闹出甚么样的大事体来。且有大嫂子在旁,谅养娘也不敢胡乱说了。”
端木芬惊惶即定,自不难看出岳代兰心下的谋算。
端木氏听了侄女的话,强压下嘴角的笑意,眸光微闪地看向侄媳妇,“这么说,倒是请你……”
“不了不了!”端木氏一开口,岳代兰就慌忙辞道:“我一个做嫂子的,哪有管小叔子屋里事的道理,况且又有婶娘在,我更是没有过问的道理了。我倒是去园子里替婶娘应着的好。”言毕,急忙福身一礼而去。她可不想牵扯到这件事里头去!
瞅着岳代兰匆忙而去的背影,端木氏一字眉的眉梢微微向上挑了挑,接着转眸盯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良儿,“说吧,到底怎一回事?”
良儿哆哆嗦嗦地把说了个大概,端木氏听罢,眉峰紧蹙。这个乔菊生还真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儿!
端木氏还没想好要怎么办,陆苰走了出来,端木氏张嘴问道:“菊生还好吧?”
陆苰已从适才的惊惶中定下了心神,向端木氏唱了一喏,“叫母亲操心了。”说着,眸光一冷,掉头瞪向跪在地上的良儿,声沉如夏日闷雷,“你是怎地服侍姨娘的!来呀,给我拖出去,重责二十军棍!”
莫说良儿了,就连端木氏姑侄二人,也都是一惊。她恁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儿,打完二十军棍,只怕小命都交待了。惟有立在陆苰身边的安弗一脸淡然。
地上的良儿都被吓傻了,过得小半晌才回过了味,哭软在地上,伏在陆苰石青缎地平金绣蚩螭纹的马靴下,悲声泣求,“婢子再也不敢了,求二相公饶过婢子这一回……”说着又爬到端木氏脚边,碰头有声,“夫人,求你救救婢子……”
端木氏看她哭的可怜,况且这事也实在也怨不得她,迟疑了会终还是开口道:“二郎……”
然不等她说第三个字,陆苰便沉声打断道:“儿子院中些些小事,不劳母亲操心。”言毕,冷眸中戾芒大盛,掉头冲屋里的老姆喝道:“愣着做甚么,还不把她给我拖出去!”
老姆们被他这一声怒喝,惊回了魂,拽着良儿纤细的胳膊就往拖。良儿拼命地挣扎蹬脚,把一只粉缎绣花鞋都踢掉了,嘴里哭嚷着直叫:“姨娘求我,姨娘求我……”
一个老姆生怕她嚷得陆苰动气,从袖里扯出个墨绿绸的汗巾直塞进她口中。刹时间,她的凄利的哭嚷就变成了悲凄的呜咽。
端木芬在府里住了半年多,头一回目睹此般情形,心头止不住一阵阵狂跳,手心里也沁出薄薄的冷汗。
陆苰刀锋似的眸光,瞥过端木芬苍白的面色,转向端木氏,敛了眉宇间的狠戾,“劳母亲操心,儿子真是过意不去。园子里客人还未散,母亲且先过去吧。”
之前自己想给乔菊生再寻个养娘,就被陆苰拦了下来,今朝他又几乎明着叫自己莫要多管他院中的事。现下又赶起人来,端木氏心底无奈一叹,即放心又犯愁。
老二能这般谨慎,手段又狠戾,至少不用自己操心他了。然而,他这般防着自己,端木氏多少有些难过伤心,毕竟自己是拿他当亲儿子一般看待的。
“我且先去了,你多陪陪菊生。”端木氏缓缓起身,深深地看了眼陆苰方领人去了。
端木氏在审良儿的时候,园子里傅翕芳正随老夫人与众人逛园子。她屋里的汤老姆悄悄走到她身边,将事情报禀给她。听说崔浓挨了一下,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终有人替自己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忧的是,崔浓倘或闹将起来,即便不好将史娇娘怎样,只怕把气全撒在史得禄夫妻身上。
况且老爷会如何处置,自己还真猜不到。
想到此节,她轻叹了一声,道,“娇娘也太不懂事了,罢了罢了,你着她到如夫人屋里赔个不是,府里客多,莫要闹大了,叫人看笑话。”
却说崔浓脸上被史娇娘的指甲划了几道血痕,还在其次,只是被她当众恁般冲撞,心头一口气如何忍得下。本待要到老爷跟前哭诉,被她的养娘、姆姆死活拦了下来,硬架了回房。
崔浓扑在紫榆透雕的软榻上,哭得不胜委屈。乳母江氏捧着个剔红梅瓣式小盘,掀了月白地绣翠竹花鸟纹的软帘进来,深叹了一口气,将手中小托盘放在花梨小几上,柔声劝道:“小夫人。好歹先洗了脸,上些药吧。”
“上甚么药!”崔浓秀白的瓜子脸上挂着两行清泪,陡坐直身子,叫道:“我就是要留着给老爷瞧,我倒要问问,这府里还有一点规矩没有!”
江氏自小看她大,知她心气高傲,满心想寻个才貌出众的后生婚配。怎奈命运弄人,偏给人做小。好在即得老爷宠爱,夫人也和善,日子倒不算难过。这一二年,江氏着实没少劝她,然她总听不大进去。
今朝的事好在未惊动老夫人,倘或不然,可不又要吃亏。这会二房恁位姨娘还不知怎地,若是有个好歹,小夫人再这样哭闹,老爷又怎会高兴。若失了老爷的爱宠,这往后可要怎么过呢。
想到这些,江氏不由愁眉紧蹙,叹声劝崔浓道:“小夫人这又是何必呢。难道老爷还为了这么点子事,就让夫人难堪么?况且十分的不是里,咱们也该担着三分……”
“姆姆这叫甚么话?”崔浓登止了哭,怒目而视,“难道我就凭白地让一个养娘刻薄了去!”
江氏苦口婆心道:“再怎么说,也是咱们先动的手。依着小夫人的身份本不该同一个养娘动手,此还是其次。再则又累得二房的乔姨娘摔在地上,无事就罢了若是不好,细究起来。老夫人心里怎能不怪小夫人。”
自己正当二八妙龄,却给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做妾。羞辱、愤慨、不甘,崔浓记得当日自己甚至想过死,死了便也就一了百了。可她终究没有这个胆量。
忍气吞声地进了陆家的门,心里的委屈几乎都要涨开来,即便得宠、即便大夫人良善,这些都不足以偿补自己!
所以,挨了史娇娘一爪子,于她,是奇耻大辱。
自己再不济也是有名有份的如夫人,怎容得一介养娘轻鄙、放肆!
然而江氏的一席话,却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子冰水,浇熄了她眸中的怨忿、不甘,渐笼上惊惶。
这一二年的时光,教给她一个至理——第一是子嗣,第二是子嗣,第三还是子嗣。
江氏见她眸子发直,心疼的不行,眼圈一红滑下两行泪来,换上崔浓还未出阁的称呼,“我的小娘子,你就听老姆一句,洗了脸上过药,咱们往西院里瞧瞧去。”
崔浓发直的眸光僵硬地挪到江氏苍老的面上,含着泪的眼眸空洞洞,好似她整个都被掏空了一般。
江氏张了张嘴,待要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崔浓“哇”地一声哭倒在她怀里,“我的娘,你怎去的恁早,直撇得女儿恁般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