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隙
岳代兰送了母亲、嫂子上车,就借口身子不适,急冲冲回院子去了。一只脚才刚踏进院门,一道人影就从里头冲了出来,“少夫人,你可算回来了,大事不好了……”
乔安泰媳妇的叫嚷声,在看到岳代兰冰霜似的面容时登时哑然。岳代兰眼睛都没斜她一下,只问,“润娘呢?”一面问,一面怒冲冲地向里行去。
“婢妾向少夫人请罪。”润娘听见声音人厢房赶了出来,跪在岳代兰面前,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
岳代兰眸中喷火,抬脚就冲她心口踹去,颤抖的手指着润娘,怒不可遏。挂在回廊上的柚木六角宫灯,映着她染得鲜红的长指甲,娇媚中带着几分骇人。
“贱婢,你是有心看我出丑是吧!我告诉你,少做青天白梦了。”说着厉声喝令,“把这个贱婢给我锁去外边倒座稍间里,没有我令,谁也不准瞧她去!待过了这风口,我再收拾她!”
在她看来,润娘知情不报尚有可谅。毕竟她人跟在大夫人身边,走不脱也是有的事情。可是她既在身边,为甚么不替自己周全一二,以至于闹得如此不可收拾。
最要紧的是,红菱屋里恁个小养娘,自己费了多少心思才安排妥当的。结果,就这么功溃一亏!虽说还有柳芊儿在,可到底少了个助力。
而这在她看来,根本就是润娘有心为之。
乔安泰媳妇跟在身边半拦着,“少夫人使不得……“
“怎么。”岳代兰站住脚,怒眸喷火,“我连惩治自己院里的奴婢都没不成了!”
乔安泰媳妇迟疑了半会,吞吞吐吐地道:“大夫人说了,让润娘同汤嫂子暂管计伏成的差事,所以……”乔安泰媳妇掀眸扫了眼岳代兰的神色,话音越说越小,最终她的声音没于黑暗。
岳代兰不可置信地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润娘,怒极而笑,“好好好,你真是好本事,找得好靠山。”
“少夫人。”润娘泣声磕头,“婢妾极力辞过的,可是大夫人却非如此安排,婢妾……”
岳代兰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抬她圆润的下巴,冷笑的瘆人,“是么,原来这些年你在我手底下,是受委屈了,是屈才了。”
“不是,不是。”润娘已是泪如雨下,她跟在岳代兰身边这些年,别的不知道,可岳代兰的狠辣手段,她却是清楚明白的。
她结果一个婢子,大夫人最多也就是心里恼一阵,还真能为自己少夫人过不去?
计伏成的事情已成定局,岳代兰不能改变,更不能质问婆母,也就只有拿润娘出出火气了。
“不是。”她面上的冷笑越发灿烂,“你的意思是,大夫人无识人之明了,胡乱指派。”
润娘哑口了,自己怎么说都是错。索性磕头,“婢妾知错了,求少夫人责罚。”
岳代兰站直了身子,冷眼俯视跪在地上的润娘,“责罚,我怎么敢。明日到了大夫人跟前,你随口一禀,我就多长两张嘴也辩驳不清了。”
从岳代兰的语气里,润娘听出来——至少她现下还顾虑着大夫人。如此,润娘才略松了口气,磕了头道:“婢妾不敢。”尔后又仰起头,直直地看入岳代兰冰窟般的眸子,“说到底,婢妾还是少夫人的奴婢。”
岳代兰闻言怔了怔,迎着润娘坦然的眸光,她脑中灵光一闪,其中利害纠葛便已了然。
计家的事已是人尽皆知,大夫人故意隐下指了润娘代办这件事,恁是有心看自己窝里斗。
一旦因此事吵嚷起,不用她说甚么,府里自是流言四起。自己又无法辩驳,介时也只有吃下这个闷亏。
只是,不知大夫人近日恁地削打自己,是为着甚么?
细算起来,自打赵令如进府后,大夫人就步步进逼。可是,赵令如不是为着八月里的采选才进的京么,大夫人到底盘算甚么呢?
不过,现下最紧要的是,自己一时糊涂着了她的道。如今闹已闹了,却要如何收场。
她正为此事犯愁,陆英在屋里听得外边吵嚷,走了出来,因见润娘跪在地上,不由微蹙了问岳代兰:“好好的,你又是生着甚么气,你自己……”
看到陆英微蹙的眉头,岳代兰计上心来,拔尖了嗓音,步步逼近,厉声嚷道:“好好的?谁好好的?你还有脸问我为着甚么,我倒问你做了甚么?”
陆英本想说,你怀着身子不宜动怒,却被岳代兰的连声质问,逼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待要说甚么。岳代兰一记响亮的耳光已挥在润娘脸上,鲜红的指甲指在她的鼻子上,厉声怒骂,“贱婢,收起你恁狐媚模样。瞅在我不在屋里,你就做兴起来。怎么着,端个茶递个水就能爬上床,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当着恁些人,岳代兰口无遮拦,陆英一张脸是又青又红,疾声喝断,“你瞎说甚么!几时有这样的事!”
乔安泰媳妇见夫妻二人吵了起来,又是内闺私事,便引了一众老姆、养娘退出了院子。
“没有?!”岳代兰冷冷一笑,冰刃似的眸光在二人面上一扫,“恁日在书房里,你俩个做了甚么,只当人都是傻子么!”
“你!”陆英气得浑身发颤,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妻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润娘捂着火辣辣的脸,渐从先前的震愕中回过神来,少夫人想要掩人耳目。自己做奴婢的,原也无话可说。只是……润娘略显暗沉的眸光,往岳代兰面上斜扫而过。自己的声名在她眼中,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冤枉啊,少夫人。”润娘膝行过来抱住岳代兰的腿,凄厉的叫声直透云宵,保管院中上下,都听得分明,“婢妾从不曾做过恁些下作的事情,还请少夫人明察。”
岳代兰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润娘的用意,不愧是娘家带来婢子,心果然是向着自己。她心下欢喜,面上怒色不改,一脚蹬开了润娘,“你还同我叫屈,我不过是不同你计较罢了。且等着待闲了,我再一件一件的同你算!介时揭了你这身皮,看你还狐媚男人不……”
“够了!”陆英一声怒喝,止住了岳代兰的叫骂,温和的眉眼气得狰狞扭曲。岳代兰主仆三个,不由震愕了神情,且一脸的不可置信。
陆英性子温吞仁懦,这些年来每回岳代兰吵闹,多是他让着,实在着恼走开去就是了。
天长日久,岳代兰越发拿捏住他。当着下人明着给他没脸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虽然心下怨忿,可都忍了下去,只是事后给自己说,下回定要拿出为人夫的气势来,不能由着妻子胡闹。可次次都是下回,纵得岳代兰越发嚣张,在这院里谁知道,不论大小事情都是少夫人说了算。
然而这一回,跪在地上啜泣的润娘,引得他眉梢处的筋络突突乱跳,可惜吼完了一句,再没后续。
岳代兰原本只是做做样子,却被他这一句怒吼给挑起了真实的怒气,“够了?够甚么了?”手指着脚下的润娘,“我看要把她收了房,你才知道够。”
廊灯下,陆英脸色腊白,润娘看得分明,头越发磕得认真起来,声音咚咚,“少夫人,婢妾没有,婢妾真的没有……”
润娘哭得凄惨,他夫妻俩却心思各异。
岳代兰是心怀安慰,到底是润娘知道我的难处。
陆英却是忿恨至极,一个大男人怎能由得妻子如此诬解混说,又任凭她这般苛待下人。刹时间气冲牛斗,厉声斥道:“你看你自己的样子,口出恶言,老拳相向,一副妒妇形容,同坊市间的泼妇有甚区别!亏你岳家还是书香门第,你不顾娘家体面,我还要顾着陆家的颜面呢!”
言毕,也不理妻子震愕的神情,拂袖径往红菱的小院而去。
岳代兰与他成亲数年,何曾见过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间不由得呆愣住了。直待丈夫的身影没入小院的院门,她身子一软,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玉京吓了一大跳,赶忙扶住,又叫人道:“快来人啊,少夫人晕倒了。”
乔安泰等老姆并未去远,听得玉京的嚷声急急赶了进来,帮着一起扶岳代兰回屋。润娘缓缓起身,目送众人的身影没于软帘之后,又转眸向小院恁边瞧了瞧。垂眸一声长叹,迈步回自己屋里去了。
主院的吵嚷,红菱自也听见的,虽是忧心却不敢过去。打发了常姆姆过去探听。自己则领着柳芊儿倚在立在门口张望,忽一阵脚步声响,陆英已急步转过石雕五福的小影壁。后边跟着气色不定的常姆姆。
“大官人。”红菱忙迎了上前,待要施礼,陆英径自进屋,只叫,“拿酒来。”
红菱自小就服侍他,深知他的脾性,见他如此知是恼极了。当下挺了六七个月的肚子,急忙跟了进去,又吩咐常姆姆,“把小茶房里恁罐果子酒拿了来,再去小厨房瞧瞧,弄些下酒菜来。”边说边就进了屋。
陆英坐在透雕海棠的罗汉榻上,嵌瘿木的小几上点着一盏仿青铜油灯,昏暗的光亮照在他面上一片晦暗。
红菱倒了盅茶,轻叹着递到他手边,还没开口,陆英就先道:“不用你替她说好话!”
红菱笑了笑,道:“官人真是恼了,竟没发觉婢妾屋里少了个人么?”
陆英听罢,登时急了,“怎么,她又为难你们了?等我问着她去……”
“哎哟,我的官人怎地还是这个急脾性。”红菱急拉住陆英,温婉的眉眼漾起幸福柔情,“不是夫人的意思。是大夫人差人来捆珍儿去。”
“母亲!?”听到这里,陆英已顾不上愤怒,只刹白着脸色,颤声问道,“她们,她们,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红菱看他惶恐的模样,心疼的几乎落泪,这哪里像是陆侯府的大公子,分明是一个拘在大牢内的囚犯。她强扯出一抹笑,握住陆英的手,“我没事,因是大夫人差人来。我也没敢多问,后来还是常姆姆打听着,是铺子里的主事来告计伏成勾结帐房,中饱私囊,大夫人得讯气得不行,所以才着人捆了珍儿去。”
陆英听得不与内院相干,才舒了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盅轻呷了口,心魂略定。
红菱心头苦涩,却又不想着了痕迹,惹他难过,勉强微笑,“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夫人少不得教训少夫人几句,也难怪她脾气冲了些。官人就多体谅些吧,毕竟她的委屈也只好冲你来。”
陆英一声长叹,握了红菱柔胰轻轻摩挲,“论委屈,她有你受得多么。”
红菱无所谓地笑笑,“婢妾怎能和少夫人相提并论,婢妾只是一个贱奴,能服侍大官人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红菱啊!”陆英陡然抱住她的腰身,脸埋在她的胸下,紧贴着她硕大的肚子,“倘若只有咱们三个人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