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父女之间(三)
屋里诸人皆怔了住了,还是梁氏最先回过神,上前一把揪开儿子,厉声喝斥:“怎么和阿姐说话的,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周又谨年堪六岁,一身粗衣短打扮,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村中庄户子弟,尤其是他黝黑的脸膛,以及小兽般凶狠的眸子,浑不似京贵家子弟,说得难听一些,还不及陆蒙的贴身小厮斯文清秀。
然而,他恁一副不管不顾要拼命的凶悍,是京中纨绔所不能比拟的。也是周又宜从从未见过的。故尔虽是自己亲弟弟,且也年岁尚小,却还是禁不住被唬退了半步。
梁氏训完了儿子,回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周又宜道:“小娘子真对不住,大郎年纪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周又宜直直地瞅着兀自恶狠狠瞪着自己的幼弟,心里一阵泛苦。自己打小没了娘亲,父亲又不在身边。只因有姑祖母万般疼爱,又有陆郎两小无猜。从未觉着孤苦,直至看到他们一家三口!
头些年听说父亲纳妾,周又宜压根就不在意,毕竟这算不得甚么要紧大事。一个妾而已,说得难听些,也就是家里多了个奴婢——充其量是个可以暖床的奴婢。
可当她看到梁氏领着儿子下车,倚站在父亲身边,婉然而笑时,脑子里突然冒出八个字来——夫妻恩爱,严父慈母。
她只觉得恁时的日对份外耀眼,耀眼到刺目。可就是恁般的灿烂的阳光,亦挡不住她脚底蹿起的彻骨冰冷。
以前,这个家对她来说冰冷则冰冷,至少还是家。可在看到梁氏母子的一瞬,却连家都算不得了。
现下恁种多余的感觉尽数回笼,她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家是你们的,我走就是了。”说完,游魂似的出了屋子。
阿芜、流云赶紧追上前去劝,梁氏也拽着儿子赶了出来,“小娘子,你心里不痛快,教训两句大郎就是了,这又是何必呢!”
流云、阿芜也劝道:“是啊,小娘子。这会天色也不早了,赶了回府,老夫人瞧见,岂不是又不痛快……”
然任凭诸人怎么劝,她丝毫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眼瞅出了二门,梁氏急得伸手拽住了她,“小娘子,你就最再不痛快,好赖明朝再走,这大晚上的……”
她话还未说完,周又宜瞪着她,陡然一声厉喝,“你给我放手!”
“阿娘,俺们别理她,要走就让她走好了,又不是俺们撵她的……”
周又谨自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在京里还有个阿姐——比他见过的阿姐都要美,认得字会画画,声音比莺哥的还好听。
回京城对他来说最高兴的事,就是总算能见仙女阿姐了。为此他编好多花草虫鸟。又背着小弓箭,背着爹娘到林地里打了半日的野兔,拿到市集上换了钱,买了一大包饴糖,自己一块都没舍得吃。心里想着阿姐见了,一定会很高兴,肯定会像铁牛的阿姐一般抱着自己脑袋,一面唤“我的心肝大郎”一面满头满脸的亲自己。
可是当他把饴糖捧到她面前时,她不仅没有一点欢喜,甚至还皱了眉头,一脸的嫌弃,“恁是甚么,黄不黄的白不白。”更没有唤“我的心肝大郎”而是蹙着极好看的细眉,退后了一步,“哪里来的野小子。”
最可恨的是她还欺负阿娘,好几次他都看到,阿姐嘴角挑着冷笑,虽然听不懂她在说甚么,可他就是知道,恁是在欺负娘亲!
阿爹说,赵家的男儿一定要能保护自己的母亲、姊妹、妻女。他是想好好保护阿姐,可他更想保护好阿娘。
所以,她要走就走好了!
“又胡说!”梁氏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脑门上,“你给我回房去!再跟你阿姐不尊重,就让你爹罚你站马步……”
“你大可不必如此做态!”周又宜直挺挺地站着,她就是再不会看人眼色,幼弟眸中的厌憎却还是看得明白,嘴角的尽是鄙夷的冷笑,“这个家已然是你母子的了,哪里会有我的立足之地。我走了大家安生。”
“小娘子,你这话叫大人听了,岂非伤心。父女多年未见,或是有些处不来,可底是血脉至亲,慢慢的也就好了。就是大郎也你的是至亲,他有不好,你打也使得骂也使得。为甚么要说这样让人寒心的话。”
“至亲!”周又宜仿似听到甚么笑话一般,手指着怒目圆睁的幼弟,“至亲会用这般要吃人的眸子瞅着我么?至亲会到家十多日,也不曾一见么?至亲会几年毫无消息?”她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仿似一把闪着冷芒的尖刀要撕破漆黑的夜!
梁氏嗫嚅着嘴低垂下眉眼,不置一辞,大人有亏于她,是不可置辩。自己进门时,她才八九岁的光景,虽说北疆的日子不好过,可扪心自问,自己难道一点私心都没有么?
怕也不尽然吧,自己一进门就怀了孩子,也的确是不想接她北来。后来一拖再拖,等自己想接到她时,她却不再想父女团圆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自己多少要担些不是。
“没话说了?”周又宜的笑就如天边的冷月,“我素来不假惺惺的,所以你也不用装贤良,我不领这份情。”说完,掉头要走,一回身却见父亲背着手,站在穿堂的台阶上,面色比月华还冷。陆蒙顶着一张大红脸在旁边直打晃。
周得韬沉沉的眸光在女儿面上停留一会,转向儿子道:“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竟这般没有规矩。去,到后园跑三个圈,才准吃饭。”
周又谨不言不吭地转身走了,周得韬这才看向女儿,还没开口梁氏已先说道:“她一个孩子家,大人莫当真了。”
“我说了,不用你假惺惺地做好人!”尽管周又宜心底发虚,可嘴上却一点不软。
“我周得韬亦向来不屑为此,所以,你要走便走就是。”
父亲的声音低沉低沉的,有点像暑月要下暴雨的午后,胸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到底是父女俩。”梁氏笑道:“说出来的话一样气死个人。”说着,瞥了眼差不多要摔倒的陆蒙,嗔着周得韬,“大人也是的,没人陪着吃酒,也不能这样灌三郎呀的,北疆的烧刀子他哪里受得住。”一面说,一面叫人扶去客房,又打发人往陆府报信。
正要再劝他父女几句,府里的总管事杨元德提着袍摆,急步进来,禀道:“大人,宦者令舒大人来传旨,现已至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