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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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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素和周远交换着撑篙,乌篷船渐渐驶入了芦苇荡的深处。

照射在琴韵小筑岛上的那道光柱开始暗淡起来,但是光的角度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这片鬼蒿林真是一个奇异的时空。

乌篷船里还剩余了一些韩家宁他们带来的食物,周远和王素胡乱拿了一些吃了。周围潮湿的雾气渐浓,仿佛又要开始下雨。

周远自幼生长在江南,已经习惯了这种霉湿的天气,王素坐在船舷边,表情却有些愁苦,她时不时捋一下耳边沾湿的长发,漠然地凝望着在冷风中摇曳的芦苇枝。

刚才换周远休息时,王素又给周远讲解了一些峨嵋修炼内力的要旨和方法,周远将峨嵋内功里的脉络穴位和原理转换到量子武学框架下之后,依法习练起来。

所谓修炼内力,就是通过内力的导引和运行来锻炼丹田激发内力的能力,就好比用呼吸吐纳来锻炼心肺功能一样。在练习的过程中,内力会自然地积聚和存储在丹田之中,习练得越久,习练的效率越高,存贮的内力就越多,所谓的内功是否深厚,说的就是这个。之前周远在布郎屋施展亢龙有悔后昏了过去,就是因为内功还不够,丹田还无法适应如此巨大的内力运行。

在这个方面,少林的《易筋经》被公认为记载着最好的内力修习方法,当然,这部经书至今仍未对武林公开。

周远静坐修炼了大约三刻钟的时间,然后站起来,试着用他所知道的几个门派的基础掌法挥了几掌,果然觉得气息的运行要流畅了许多,他结合刚才已经领会了一点的峨嵋轻功,在狭窄的船板上跳跃转折,顷刻间练完了一套燕子坞的九玄掌,虽然许多地方尚有欠缺,但已经颇具架势了。周远心中喜悦,不觉迎风呼喝了一声,可是转瞬间,他又仿佛想到了什么,默然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如果我能早点领悟量子内力,就可以保护丁姑娘了……丁姑娘也许就不会死。”

王素本来边撑着船,边在一旁看着周远练拳,听到这话,突然就放下了手中的船篙,转过脸去。

周远并没有立即觉察,仍独自嗟叹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船渐渐慢了下来。他看着王素在料峭寒风里的背影,搞不清是什么缘故,是因为自己的话也勾起了她的伤感,还是她只是觉得有些困乏了?他记得张塞曾经说过,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多愁善感得多,心事也很难琢磨。张塞在读本科的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在周远的心目里,他已经算是对女孩子很有体验的人了。

周远不敢去打扰王素,走过去默默地拾起船篙,撑了起来。

雾气更浓郁了,在湖风的吹动下忽密忽疏地飘摆。周远来燕子坞之前的几年里,常常像这样在杭州城外的运河支流上撑船,有时候是帮人运送食物杂货,有时候纯粹是闲荡。在江南那些阴冷的日子里,也偶尔会这样在迷漫着浓雾的蒿林中穿梭,如入幻境。只是此刻对面还坐着一个如仙子般的美人。

在周远以后的江湖人生里,很少再会有这样的机会让他回想起年少时的风轻云淡,也只有少数几次机会,让他像这样远离尘嚣,在一片如水墨画般的静谧中徜徉。只是这时候他还不懂得这种宁静的珍贵。

渐渐地,在朦胧的远处,慢慢露出一块陆地的轮廓来。王素像从冥思中突然惊醒一样跳了起来,几步走到船头。

这里一定就是听香水榭了。好一会儿之前,周远就明显感觉到水流开始朝这边流淌,让他不用再调整方向。听、琴双岛就好像是鬼蒿林里两个缓慢流动的大漩涡的中心,一旦越过某道边界,就会被吸附过去。

“先不要靠岸,沿着岸边划一会儿!”王素对周远说,她心里一直记得黄毓教授说过的话:听香水榭上的东西,比怪物可怕得多,你们在那里捱不过半个时辰!

周远点了点头,熟练地操作着船。前方的陆地逐渐清晰了起来,周远和王素看着一点一点映入眼中的岛上景象,不觉都感到深深的寒意。

和沐浴在太阳光辉中的琴韵小筑相比,听香水榭岛完全就是地狱。

整个岛渐渐显露出来的可见之处都呈现着一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衰败。成片的树林只剩下了黑色的、畸形的树干和枝杈,仿佛在枯萎之后仍一直被继续的侵蚀,已经分辨不出来原来是什么树种。地上散布着各种高度腐烂的堆积物,看不清是人类还是禽鸟。一股夹腥夹腐的恶臭越来越浓烈,令人肠胃翻腾,几欲呕吐。很快,这种恶臭已经不再是混在空气之中,而成为空气本身,让人无处可逃。

随着乌篷船逐渐划近岛岸,湖面上的水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粘稠,在离岸边大约十几丈时,湖水几乎变成了深褐色的稠浆。动物,鱼类,偶尔还有人的尸骨泡浮在水面上,越往里面,就越多,腐烂得也越严重。许多尸骨被包裹了一层像黑油一样的物质,被定型成可怖的形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湖面。王素和周远偶尔看了几眼,竟发现有许多诡异畸形的怪兽,比如他们曾遇到过的全身无毛布满疮痍的如猿猴般的怪物,还有头部巨大和身体不成比例的白鱼,还有长着多个头的像鹿又像马的怪物,最可怕的是一具脸上长满了恶瘤的人的尸骨。

王素抬起头,不敢再看。这里是她最可怕的梦魇里的恶鬼们的坟场!

周远撑着船绕着岸边而行,转过那些畸形的黑树,突然看到了许多木头的廊柱,这些廊柱向岛内延伸,变得越来越多,在尽头,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画楼亭阁。当然这些廊柱都已经腐烂多年,亭阁也都破败不堪,毫无人的气息。

周远再向前绕,岛的地势就越来越高,慢慢转出一片几十丈高的崖壁来。

那崖壁中间的一大块被人工磨平,上面刻写着“听香水榭”四个大字,最左边的落款已经十分模糊,但是还能够辨别出来是“慕容复”。

王素凝视了一会儿那几个雄浑中显露出俊雅的字迹。慕容复是她最为嗟叹的一段爱情故事的男主角,张塞提到的那本禁书里说,听香水榭,是慕容复的丫鬟阿碧居住的地方。

“我们还是从刚才看到游廊的地方上岸吧。”王素对周远说。

王素在格致庄后的山洞里见过黄毓教授采摘的菱花根茎,她希望那些菱花就长在岸边,采完就可以离开,但是现在看来,至少听香水榭的这个区域,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

周远点了点头,将船撑回去,驶过那些可怕腐尸,将船搁浅到岸上。

两人上了岸,朝着廊柱的方向走去。周远提起内力,施展起轻功,既是练习,同时也免于陷入岸边的淤泥之中。

那一连串的廊柱,原本肯定是一座蜿蜒的游廊的一部分。从那些断木残榫上看,那或许还是一座非常精致豪华的游廊。曲折的游廊两边,仍还有一些假山水池的痕迹,昭示着在许多年前,这里是一派富贵奢华的景象。

王素对整个岛没有任何概念,也不知道菱花根茎要去哪里寻找,但是她本能地沿着这些廊柱走去,总胜过在那些可怖的树林里胡乱穿行。

周远在后面紧跟着王素,来到这样一个到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地方当然让他心情忐忑紧张。他努力想保持注意力的集中,但是一丝极大的困惑却时时来扰乱他的心神。

那就是,这位王仙子的背影和丁珊实在太像了。那瘦削的肩背,柔美的腰臀,修长的双腿,还有那轻盈腾越的姿态,完全和丁珊一模一样。周远机械地跟在后面,眼光随着王素的身体跳跃晃动,像着了魔一般无法摆脱。他只能相信这是他的幻觉,但是这幻影就如之前丁珊真的伴在他身边时那样让他心安和温暖。

周远暗自下定决心,这一次,他要保护好她,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长啸,让王素浑身一震,猛地停了下来。这尖利的啸声从弥漫着腐臭的空气中传过来,粘滞在他们周围,过了很久才慢慢消去。然后,两人都感到周围的气流有了微妙的变化,原本黏稠厚重的腐气似乎开始了缓缓的流动,周围不知道是风还是什么发出轻微但可以觉察的窸挲之声。一切就好像这个死气沉沉的岛屿感受到了活物的到来,而本来蛰伏着,沉睡中的某些东西,也苏醒了。

王素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走去,周远看到她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着。

大约一刻钟后。两人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庭院里,庭院的中间是水池假山,三面围绕着三座楼阁,已经斑驳腐烂却仍可看出一些精雕细刻痕迹的木墙窗棱无声地诉说着往日的繁华。

然后一切在转瞬之间发生了。

王素往旁边一跃,躲开一个突如其来的灰影,然后一转手中剑,向周远刺来。周远知道她是攻向自己身后的某样东西。

事后听王素解释,周远才知道那两个人原本躲藏在假山之中。他们几乎是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嵌在假山的石缝里,又由于他们身穿灰袍,所以周远根本没有察觉。

王素挺剑来保护周远的身后,自己的后背就露出了破绽,周远看到那个灰影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抓,抓向王素的肩头。

周远没有多想,一招九玄掌自右而左打向那灰袍人的腰际。这一招从局部来看非常的拙劣,进攻上并不猛,防守上却仍露出了被自下而上穿越的破绽。那灰影果然一掌去架开周远的攻击,那抓肩头的手稍一变招,自下而上仍拍向王素的后肩。这招眼看就要得手,王素却轻巧地把剑横着一荡,瞬间就逼得那灰袍人不得不撤手。

这是晓芙剑法里精妙的一招,周远曾看丁珊使过两次,印象非常深刻。他想王素是峨嵋学生中的翘楚,这一招只会使得比丁珊更好,所以才放心地打出那一虚招,现在在王素的配合下,他早已双掌齐出,拍向早已算好的灰袍人的退路。

这种心有灵犀的配合堪称是招式优化案例的典范,倘若杨冰川教授在场,必定也会赞赏。如果对方是韩家宁或武功水平相似之人,立时就会落了下风。

然而那黑袍人竟向后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退了开去,将周远的进攻化为了乌有。周远的惊愕可想而知,在他所有研究过的案例当中,从来是不把这样匪夷所思的移动考虑在内的。

这时后面的灰影已经扑了过来,王素“哎”地一声惊叫,手中的剑竟立刻被击飞。周远情急之下,使出“神龙摆尾”,那灰影怪叫了一声,大概是没有料到一个刚刚在使九玄掌那样的初级武功的人会突然间使出如此的顶尖招数,但是他仍是一个怪异的弧线后退,避开了“神龙摆尾”掌法里的大部分锋芒。

这几招一过,周远已经知道这两个灰袍人的武功远远在他们之上。即使是慕容校长,杨冰川教授那样的高手,大概也不能这样在顷刻之间就把王素的剑击飞。同时,周远也看出,这两个灰袍人的武功路数和安护镖局的那些黑衣镖师非常相似,都和张三丰体系无关。当然,灰袍人在这路武功上的造诣要比镖师们高几个档次。

两个灰袍人各自划过一道弧线,相互交错而过。周远把心一横,双掌上下一转,一股强大的量子内力从丹田“遂穿”而过。

两个灰袍人划着弧线交错而过时,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了周远的正面。周远想,也许这是他施展“亢龙有悔”唯一的机会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内力运行,但是心念电闪之间他毫不犹豫地就做了这个决定。哪怕经脉俱断,哪怕立时气绝,他都要打出这一掌。

这是他早已下了的决心。

可是就当周远要向前送出掌力的时候,突然间看到在两个灰袍人的背后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

在那样的情况下,周远根本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觉,但在惊讶之下,手上这降龙十八掌中最刚猛无筹的一招已经不自觉地收住了大半。

剩下的小半招“亢龙有悔”仍然强大,一股猛烈的内力夹着呼啸袭向那两个灰袍人,将他们一起甩向两边,而那个小男孩,也被强劲的掌力卷起到了空中。

周远打出这一掌后,感觉好像所有的气息都被吐了出去,所有的血液也都被甩离了身体,头脑里一片空白,两眼也是一片漆黑,整个人就像被抽成了真空,轻飘飘地就要软倒在地上。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几乎是震耳欲聋地扑通扑通跳动着,然后所有的一切,气息,血液,内力才如海水回潮那样涌回了自己的经络血管里。

周远像濒临淹死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那样大口地喘息着,王素护在他的身前,用峨嵋掌法勉强抵御着两个灰袍人。“亢龙有悔”只发挥了一小半,所以那两人都只是受了一点轻伤,片刻之后又都攻了上来。

周远正要出掌相助,猛看见刚才那个小男孩从上空坠下来。周远心中难过,没想到小孩竟被自己的掌力甩到了那么高。他试着想去接住男孩,但很快发现他下落的轨迹并不是自由坠落的轨迹。

在周远的惊讶之中,那小男孩一脚踏中其中一个灰袍人的肩,又借势横转一圈,反手打中了另一个的后颈,两个灰袍人立刻东倒西歪,破绽百出,王素乘势又重重各补上一掌。那两个灰袍人一叠声的怪叫,向后退去。

原来,这小孩竟是来救他们的。

那两个灰袍人在远处站住,瞪视着他们,周远这时才有机会看清那两人被兜头半遮住的额头上竟长满了鸡蛋大小的恶瘤,十分恐怖,他们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就好像要把周远王素还有那小孩一起千刀万剐。他们就这样毒辣地瞪视了好一会儿,才一齐转身用极快的身法跃过亭阁,消失在后面的黑树林里。

周远转身看着那小孩,正要出口询问,那小孩却对他一摆手,然后说,“那两个毒人回去叫帮手了,你们快跟我来。”

周远和王素听那小孩说话,双双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原来这小孩说话的声音语气,竟完全像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两人再仔细看那小孩的表情,稚嫩的五官皮肤上呈现出来的竟也是一个阴沉老道的成人才有的样子。相比刚才满头肿瘤的恶心丑陋,这种错位的怪异情景更有一种令人浑身发麻的惊悚。

那小孩看到王素和周远后退,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然后说,“如果你们想活命,就跟我来!”说完就施展起轻功,向中间的一间亭阁跑去。

周远和王素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这听香水榭岛上真不是一般的荒诞恐怖,但王素还是拾起峨嵋宝剑,和周远一起朝着小孩的方向跟了过去。

小孩熟门熟路地转了两个弯,从亭阁的一扇偏门跑了出去,那里以前似乎是一个大庭院,周围有一圈残留的废墙。小孩轻盈地从一处断开的缝隙中跃了出去,奔入了外面的一片树林中。

周远和王素怕跟丢,都使尽了全力,追随这那小孩。而那小孩的轻功明显在王素之上,每奔出十几步,都会故意慢下来等他们。

在树林里几个转折之后,周远立刻意识到这片树林的与众不同。树林中的树并非是自然生长,而是由人工按照一定的设计栽种的,这些密密麻麻树木的间隙留出了只能供一人穿行的道路,每过十几步,便会有两三条岔路。

这里是一个树木的迷宫。

迷宫并不是什么新的东西。周远之前读过张塞写过的一篇介绍北宋时期许多文人雅士,武学大师设计迷宫的论文。据说当时那些有钱的乡绅们很多都流行在自己家的后花园或田舍里用各种树木、灌木或藩篱构筑成简单的迷宫,供自己的家人朋友嬉戏赏玩。当然也有许多武林隐士会设计非常复杂的迷宫,作为自己居所的防护,这其中最著名的自然就是当年有“东邪”之称的武学泰斗黄药师设计的桃花阵。另外,钟南山后的“活死人墓”也是一座极其复杂的迷宫。慕容复生活的年代应该比黄药师早一些,以他的聪明才智,在这听香水榭岛上建筑一座迷宫,也颇为正常。

不过这座迷宫里的道路并不像普通迷宫那样横平竖直,而全部是带着弧度的曲线。

又是曲线!周远想起刚才那两个灰袍人怪异的掌法和移动路线,这真是一个充满了曲线的地方。

迷宫的道路一旦变成曲线,设计的难度和寻找出路的难度都同时增大了。周远和王素进来转过三四个弯后,就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极远处那道阳光已经变得十分昏暗,眼看就将要彻底隐没在天际。

那小孩一口气穿了大约十几条岔路后,放慢了脚步,冲着身后两人说道,“现在我们已经都安全了。”

“你是这岛上的居民吗?”

“你知道岛上哪里有菱花吗?”

周远和王素几乎同时发问。

那小孩仍然不回头,说道,“我已经在这岛上住了二十多年了,我叫萧哲,你们叫什么名字?”

周远和王素报了姓名。两人心中都想知道为什么这个叫萧哲的人会是这样一副七八岁孩童的身材容貌,但都想不好该如何开口询问。

“你们为什么要找菱花?”萧哲问。

“我们需要菱花的根茎来制作金蛊毒王散的解药。”王素回答。

萧哲总算回过头来,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王素。萧哲没有表情的时候,看上去纯粹是一个孱弱苍白的小男孩,但他看着王素时,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成年人好色的表情来。王素对男人们这样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只是从这样一张孩童的脸上展现出来,显得有些滑稽。

“金蛊毒王散……”萧哲轻轻念着,好像是在回忆这个名字,最后他摇了摇头,说,“搞不懂菱花和金蛊毒王散有什么关系,菱花生长在岛的另一端,那块地方可是非常危险的。”

“不管有多危险,我都要去采,”王素说道。

“嗯,这样啊……”萧哲眼光直直地盯着王素,“今天天色已暗,肯定是不行了,你们就先在我这里住一晚,明天我带你们去找吧。”

王素虽然想尽快找到菱花,但夜里没有阳光的指引,也回不去琴韵小筑。她朝萧哲点了点头,然后转过来看了周远一眼,神情里充满了希望。这个萧哲在听香水榭住了二十多年,肯定对这里非常熟悉,有他的帮助,明天一定可以找到菱花,然后就可以和黄毓教授一起返回燕子坞去救老师和同学们了。

周远看着这个古怪模样的萧哲,心中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萧哲已经一拍手,说了声“好”,然后重新又加快了脚步。周远和王素跟着他,在树林迷宫里又穿行了起来。一路上,他们看见道路的两边时常倒毙着一些动物或者类似刚才那两个灰袍人腐烂的尸体,估计是误闯进迷宫后,再也转不出去,最后饿死渴死在了这里。周远和王素紧跟着萧哲,所以没有时间停下来细看,大概一刻多钟以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庭院,院里有一座两层的小楼。

萧哲说了一声“到家了!”,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小楼比刚才树林外面的那些亭阁看上去要新一些,楼四周的许多支柱和栏槛上都用木板重新加固过。如果这个迷宫真是慕容复所建造,那么这里大概曾是他隐居清修的地方。过去二十多年里,萧哲将这里修葺整理,变成了他的居所。

王素和周远跟着进了小楼,萧哲跑到屋后的灶房里引了火来,点亮了厅里的油灯。整个屋子非常陈旧,散发着一股霉腐的味道,但是看得出来,当初这小楼刚建好的时候,一定非常的华贵。窗棱梁柱上都隐约可见精细的雕刻,霉黄的窗帘和门帘上也都留着漂亮的苏绣的痕迹,屋里的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都是上好的紫檀木,放到姑苏城的古董交易所里一定能拍出很高的价钱,桌上的水壶碗盏虽然都缺了口断了柄沾满了再也洗不去的茶渍,但是也明显都是前朝官窑里烧制的精品。

当然这些都是对王素来说一目了然,周远并不懂,也不在意,他只是警惕地盯着萧哲。

“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来,”萧哲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好客和喜悦。毫无疑问,二十多年来,他未必在这里招待过别的客人。王素和周远刚才就注意到,萧哲说话时语音很有些含糊和不自然。这并非像格致庄里的村民那样是因为方言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二十年里很少说话。

萧哲兴奋地搓着手,去了灶房。王素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她今天一早就起来,奔波了一日,刚才又是一场恶战,已经非常疲惫,她抬眼却看见周远很不安地站在那里。

“你站着干什么,不累吗?”王素问。

周远摇了摇头,说,“我还是跟着那个萧哲去看看,刚才我见他眼神猥琐,总是有些不放心。”

周远说话的时候,压低声音,同时试着使用内力控制发声的方向,虽然很不纯熟,但还是有明显的效果,屋后的萧哲,应该无法听见。

王素微微一笑,道,“男人看我的各种眼光,我见得多了,有的大胆直露,有的躲躲藏藏,有的色情猥琐,有的装模作样,也难说谁比谁更加危险。那萧哲刚才凌空一击,武功远在我之上,如果他有心要加害,我们大概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周远听王素说到武功,忍不住来了兴趣,立刻说道,“这几日来,我见到安护镖局的人,琴韵小筑上格致庄里的人,还有刚才那两个灰袍怪人和萧哲,使用的都是非常怪异的武功,和多年来学习的张三丰武学,完全不是一个体系,真是大开眼界。”

“说到这个,你刚才情急之下使用的两招,是降龙十八掌吗?”王素问。

周远点了点头,说,“降龙十八掌的自然力方程可以从量子武学的总方程里直接推导出来,两者完全兼容,掌握了量子内力,就可以使用降龙十八掌。不过我的内功基础太薄,像亢龙有悔那样宏大的招数,还不太容易驾驭。”

“真是奇妙啊,”王素叹道,“那会使降龙十八掌的历任丐帮帮主,还有当年的北侠郭靖,肯定也都是运用的量子内力啦?”

“应该是吧,”周远说,“我刚才在船上推导了一个局部的张三丰武学和量子武学的换算公式,发现基本上凡是张三丰体系下的武功,都可以转换成量子体系,可是量子体系下的武功,却未必能转换成张三丰体系。降龙十八掌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历任丐帮帮主们,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一定都激发了量子内力。降龙十八掌掌谱从来不传丐帮以外的人,导致这么多年来,一直成为武学界的一个大谜团啊。”

“那有没有可能这听琴双岛上的人,使用的也是某种量子武学的分支,所以和张三丰体系非常的不同?”王素又问。

其实周远早就想过了这个可能,但是尽管周远刚刚领悟了量子内力,还没有时间完整地思索整个量子武学的体系,他还是很明显地感觉到,听琴双岛上的人的武功传承和量子武学很不一样,似乎是来自于另一种独立的体系。过去的几年里,周远一直觉得张三丰的三个公式就是武学的全部,现在看来,还有许多深刻的奥义值得去挖掘思索。想到这个,周远的内心就充满了兴奋和激动。

“应该不是,”周远回答,“或许,还有第三种武学体系的存在吧。”

这时候,两人同时闻到一股浓汤的味道,开始从灶房里飘了过来。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萧哲端出来一个大汤锅以及三套碗勺来。他把大锅放到八仙桌上,搓着双手说,“这里的后院里种不来稻米,只能种些青瓜和蕃茄,这汤,嘿嘿,我已经吃了二十几年了。”

他说完跳上一张椅子,蹲在上面,同时向周远和王素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就坐后,萧哲分别舀了一大碗汤递给他们,然后自己也舀了一碗,立刻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虽说喝了二十多年,但是他看上去仍对这汤充满了胃口。

萧哲喝了差不多半碗后,抬头看到周远和王素双双拿着汤勺,充满了疑惑地看着各自眼前的碗。

“哦,那个是腊干的田鼠肉,放心吧,我一直吃,没有毒的。”萧哲舀起自己碗里一块褐色的肉块说道。

整锅汤都散发了一股酸馊的味道,周远和王素离开文明世界的时间还不久,所以还能分明地觉察。但是两人一天来都只在船上胡乱吃了一些杂食,腹中非常饥饿,犹豫了一会儿,只得喝了起来。那田鼠肉很硬,还略略带着一股腐味,但是两人也顾不得太多了。

萧哲见两人埋头喝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股尽了地主之谊的满足,他咧开嘴笑了起来,说,“你们搞不好也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慢慢就习惯这汤啦,对了,这汤还有一个名字,叫红香绿玉!”萧哲指着汤里的青瓜和蕃茄。

周远喝了几口,发现习惯了之后,这汤也并非不可下咽,他一口气将一碗喝掉,然后说道,“这汤挺好喝,多谢你的款待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萧哲蹲在那里连连摆手,“以后说不定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

“这个……恐怕我们……”周远准备讲出采到菱花根茎,制好解药之后以阳光做指引,回燕子坞的计划,但是王素用眼神制止了他。

周远猜到了她的意思,不管萧哲有没有坏心眼,此刻他热情欢喜的模样,完全发自肺腑,自己将心比心,如果同样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陡然间见到从外界而来的人,自然兴奋,如果从此有人为伴,那更是快乐无比,没有必要现在一定要给他浇一盆冷水,坏了他的兴致。

萧哲又给周远盛了满满一碗汤,然后问道,“你们也是从燕子坞来的?”

周远和王素听到这个“也”字,立刻都放下了手中的汤勺。

“你还见过别的从燕子坞来的人吗?”周远立刻急切地问。

“是啊,”萧哲点点头,“就是昨天,和你们年纪差不多,三男一女,你们是一起来的?”

“啊,是周云松,季菲他们……”王素惊叫道。

周远转过头去,有些奇怪王素如何会认识章大可季菲,但转念一想,定是丁珊转告了她的经历。

王素自知失言,脸上一红,幸好周远没有追问,而是对着萧哲道,“都是我的同学,他们现在在哪儿?”

萧哲叹了口气,说,“我本想救他们的,可是魔教的人太多,我就没有办法了……唉,好不容易有新来的人……”

“不过幸好还有你们,”萧哲又转忧为喜地说,“你们可走运多了,一般误入这片蒿林的,总是先漂到岛的那一边,那样就会碰到魔教的人,多半没法活命,你们却好像是从琴韵小筑那边过来的,才会漂到岛的这一边,哈,都是天意吧。”

周远略一思索,立刻就明白了。他本来也会和周云松他们一起,随船漂到听香水榭岛的那一头。但是他,丁珊和张塞却被水中那条巨大的怪鱼拖到了琴韵小筑。然后从琴韵小筑来这里,就从岛的这一边登陆,避开了萧哲说的魔教。这一切,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

但是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王素怎么会一下子出现在琴韵小筑岛上呢?

“那魔教的人,把他们都……杀死了?”王素在旁边问。

“我看到魔教的人把他们带走了,”萧哲说,“被魔教抓去,就算不被处决,也会被废掉武功,强迫做他们的奴仆……那样,还不如死了。”萧哲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这里为什么会有魔教的人,他们有多少人?”周远问。

“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有许多魔教的人了,”萧哲说,“听我父亲说,外面的江湖联合起来要消灭魔教,许多教众就躲到这里,因为进来后就出不去,所以朝廷和各大门派的人也不敢进来剿杀。”

“那你,还有你父亲,也是从外面进来的?”王素问。

萧哲摇头,说,“我们是琴韵小筑岛格致庄人氏,我的父亲叫萧骅,本来是庄上学堂的教务长……我父亲他,嘿嘿,一辈子梦想能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

萧哲说道这里,眼神黯淡起来,他推开眼前还剩下的小半碗汤,坐到了椅子上。

周远和王素对萧哲的来历自然都充满了好奇,却又都不敢主动问太多,此时两人都不去惊扰他,希望他能自己主动讲出自己的身世。

“我七岁那年,父亲偷偷带着我乘上一条船,准备离开这里,”萧哲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父亲是庄上格致学最好的人,他每天除了上课以外,还喜欢出去捕鱼,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带我到琴韵小筑岛附近钓鱼,每到一处地方,他都会测量那里水的深度和水流的速度。他回家以后就会把各个地方的水流方向,速度什么的都画在一张大纸上,然后写写算算,研究到很晚,后来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说,他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了。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很高兴的样子,我也没有睡着,心里其实有些害怕。第二天一早,他带着我像往常一样跟庄里的男人一起出去捕鱼,我们的船越划越远,就再也没有回去。我们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只给伯父留了一封信……”

萧哲一口气说完,他坐在椅子上时,因为身材矮小,从八仙桌的上方只露出了半张脸,周远和王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语气里,似乎对父亲有一丝恨意,也有一点留恋。

“你的伯父,是不是叫萧骏?”周远这时候问。

萧哲立刻从座位上直起身子,“你怎么会知道?”

周远便将昨天如何被大鱼拖到琴韵小筑,然后去格致庄借宿的事情说了一遍。说的时候难免提到丁珊,心中又是一番酸楚。周远没有说今天格致庄被焚毁,萧骏还有李婶都过世的事情,在周远的内心里,总觉得自己要对他们的死要负很大的责任。

萧哲点了点头,说,“原来你们果真是从琴韵小筑过来的……嘿嘿,大鱼!自从被撒了毒之后,这里什么怪物都有了。”

“撒了毒?”周远和王素立刻异口同声地问。

自从进了鬼蒿林,就遇到了一连串的怪物和怪事,湖中的巨鱼,琴韵小筑岛上的那种像猿猴一样的癞皮怪物,听香水榭湖岸边的浮尸,岛上黑腐的植物,还有那两个满头肿瘤的灰袍人。这一切,是该从这个拥有着七八岁孩童身体的成年人萧哲嘴里获得一个答案了。

萧哲看了他们一眼,身体又靠回到椅背上,仿佛是要故意隐藏起自己的表情。

周远和王素听到八仙桌对面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萧哲说道,“我还是按着顺序讲整个事情吧……你们肯定也猜到了,我父亲的计算有错误,我们没有能够离开这片蒿林,只是从一个岛,到了另一个岛上。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听香水榭的这一边,还住着许多居民,他们和我们格致庄一样,靠狩猎打鱼为生。那时候已经陆续有魔教的人进来避难,他们有严格的组织,在岛的另一端伐木盖屋,独立生活,和这边的居民基本相安无事。那些魔教的人建造了一个极大的礼堂,所有的人每天早晚都会在礼堂里祷告,小时候听这里的一个长老说,这些魔教的人好像并不是消极地在这里避难,而是在等待着他们新一任教主的重生……”

“嗯,那个时候,魔教的教主李天道已经被杨冰川教授杀死了,”王素说,“不过什么魔教教主重生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哦,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慕容家书》?”萧哲问。

“听说过,不过是最近才听说的,”周远点头道,“从我的好朋友张塞那里,他是研究武林史的博士生……”

周远转头看着王素,他这话既是回答萧哲,也是对王素解释。他并不知道王素其实以丁珊的身份和他一起听到了张塞的话。

王素迎着周远的目光,心中越加不安。自己一时顽皮,现在已经骑虎难下,要让她说出真相,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可到时候回到琴韵小筑见到黄毓教授和张塞,难免一切都会拆穿,那时候真不敢想象周远会有什么反应。

周远看到王素细眉微颦,还当是因为她第一次听到《慕容家书》这个词,便又说道,“这本书在外面好像并不有名,我那朋友也是在一本被朝廷禁绝的书里才看到的,说实话,在我进这鬼蒿林之前,都不知道有这听、琴双岛的存在呢。”

“朝廷禁书?嘿嘿!”萧哲一拍手,冷笑了一声,“这就对了,你们管这里叫鬼蒿林?嘿嘿,那也对了!”

周远听萧哲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你的朋友有没有说,这《慕容家书》是谁写的?”萧哲问道。

“好像说,是大宋时燕子坞的主人慕容复在外云游时,寄回来的书信集?”周远试探着回答。周远在燕子坞的三年里,关于这所学校创始家族的掌故可以说听了很多,包括那时候一心想兴复燕国的慕容博、慕容复父子很多正史,野史里的记载。慕容复和他的表妹王语嫣的爱情则因为被姑苏城观前街上的戏院改编成了脍炙人口的舞台剧,甚至在大江南北都广为流传,可是却从来没有听说他写过这样一本书信集。那天听张塞提起,感觉完全是一个不着边际的传说。

萧哲点了点头,说,“没错,慕容复复国无望,他的表妹也离开了他,于是心灰意冷,就隐姓埋名,到处云游,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写在信里,寄回给一直对他不离不弃,侍候在他身边的阿碧。这个听香水榭岛,就是阿碧的家,这间迷宫里的小楼,就是慕容复亲手为她设计和建造的……”

萧哲看了周远和王素,发现他们都屏息凝神地听着,便又继续说道,“据说慕容复在之后的十几年里踏遍了名山大川,遇到了数不清的世外高人,他的见闻和感想,也变得越来越高深起来,渐渐的,他的书信开始变得晦涩神秘,充满了很玄妙的哲理。阿碧很快就看不懂信的内容了,但是只要知道她的慕容公子还平安,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仍然把那些书信按照顺序整理装订起来,等待着慕容公子有一天会结束云游,回到燕子坞……”

“那,慕容公子最后回来了吗?”王素这时候忍不住问。她的语气很轻柔,已经不像是之前发问时那样,急切地想要搞清楚这个岛的秘密和自己的处境,她此刻好像已经沉浸到了这个久远的故事中去,只是纯粹地想要知道结局。

萧哲越过八仙桌的桌面,正好可以看到王素一双清澈的眼睛,她柔美的声音和满是期待的眼神让萧哲浑身一震,几乎要忘掉自己正在讲述什么,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地说道,“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有好多种不同的传说……不过这个岛上的人一致相信的是,慕容复最后意识到,自己寄回去的这些家信里包含了太多很重要,但是也很危险的内容……如果让坏人参悟到这其中的道理,就可以利用这些家书,做出许多极其可怕的事情来。所以慕容复最后写信给阿碧,让她将所有的书信都焚毁……”

“可是,阿碧应该不愿意吧?”王素立刻说。

“没错,”萧哲点点头,“阿碧不同意,因为这每一封信,都是她独自一个人在听香水榭岛上盼好久,才等到的,每次收到信,她都会高兴很久,因为这是慕容公子报的平安,信里的每一张纸,每一个字,不管她是否看得懂,都会默默地读好几遍,然后仔细地收藏,装订起来,让她把这些辛辛苦苦整理好的信都烧掉,她舍不得……”

萧哲忠实地凭着他的记忆复述着这个他从小就在听香水榭岛上听到的故事,但是他却未必真正懂得阿碧不愿意烧掉慕容家书的原因。这间屋子里唯一能明白的,大概就是王素了。只有一个女子,才能懂另一个女子的情怀。阿碧并不是因为整理得辛苦才舍不得烧掉那些书信,对于阿碧来说,这些书信是她和她的慕容公子之间唯一的牵念,烧掉家书,就是烧掉了她一生的期盼和守候。

“那……后来呢……”周远问道,他侧转身看着王素,她已经完全陷入到了故事里。

“嗯……后来……”萧哲也看着王素,“有人说,慕容公子后来最终回到了听香水榭,回到了阿碧的身边,然后,他运用自己领悟到的关于整个天地的终极奥义,将听琴双岛变成了一个封闭的时空……人们只能进来,却无法离开,这样就永远封存了慕容家书里的秘密……”

萧哲的叙述时而简单,时而又会冒出几个很深奥的词汇,显然是努力在把通过口耳相传听来的故事完整地表达出来。可以肯定的是,萧哲在不同版本的结局中,选了王素最期望的那一种。

王素听到慕容公子最终回到了阿碧的身边,微微低下头去,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之后的好多好多年里,有许多渔民还有船客误入了这听琴双岛……”萧哲继续说下去。

王素蓦地又抬起头,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在听童话故事。萧哲的讲述,距离听香水榭现在这副模样,尚缺少许多因果。

“他们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就只能在这两个岛上定居了下来,”萧哲继续说,“他们种地打渔,生儿育女,一代一代地生活了下来,可是每一代人里,嘿嘿,总有那么几个人,希望能够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比如我的父亲。他小的时候,正好有两个船客不小心漂了进来,我父亲从他们那里听了好多关于外面的事情,后来就一心想要去看看外面的江湖……不过呢,和之前无数个尝试过的人一样,他失败了。自从慕容公子封闭了听琴双岛以后,不借助那奇异的阳光而成功地离开过的,就只有一个人……”

萧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拿过一个茶杯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算是卖个关子。

王素和周远互看了一眼,他们的心中都各自有一个猜测。王素想的,是黄毓教授。太多迹象表明黄毓教授曾经来过鬼蒿林,比如他绘制的那张地图,比如他关于蓝实草和菱花的知识。或许黄教授,本来就是在听琴双岛上长大?

周远则想起了李婶,想起了她临终前的话。如果他的姑姑是格致庄人氏,那么他父亲多半也是了。他想起自己在布郎屋里过夜时那种熟悉的感觉,那里,是否曾是父亲生活过的地方,那阁楼上的书卷和手稿,是否就是父亲留下的?

但是他们两个猜的都不对。

“这个人……”萧哲继续说下去,“就是李天道!”

王素和周远都轻轻“啊”了一声。原来魔教教主李天道,竟是出生在鬼蒿林里。

“他是用什么办法离开的?”周远立刻问。

“传说,他找到了《慕容家书》,”萧哲一摊手,表示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而且,也领悟了书里写的道理。”

这也正是周远的猜测。

“李天道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事情,你们应该比我清楚。”萧哲说,“后来他死了,他手下的教众凡逃脱各大武校和朝廷追杀的,就来到这听琴双岛上避难,据说,这一切,都是《慕容家书》上面准确地预言了的,那书上还说,若干年后,新一代教主,会在这里的重生……”

王素听到这里一脸的迷惑,周远也没有比她好多少。慕容复可以改变时空,封闭听琴双岛,以及《慕容家书》竟然可以预言千年以后发生的事,这些在周远看来,都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周远想了想,又问道,“可是你还是没有讲,撒毒是怎么一回事?”

萧哲哈哈地笑了两声说,“唉,故事太长,一言难尽,结果说着说着就忘了本来要讲什么了!”

“撒毒,应该是后来那些逃进来的魔教教众干的吧?”王素问。

萧哲嘴角明显地露出一丝讥讽,然后说,“撒毒这种事情,大家第一个都想到魔教,就算要说是名门正派干的,也没有人信啊……”

周远和王素不知道萧哲什么意思,都不敢插话。

“这毒,就是追杀魔教的各大武校撒的!”萧哲一字一句地说,“就是你们燕子坞,峨嵋,少林,武当,还有朝廷,联合起来撒的!撒完了以后,嘿嘿,就把这里叫做鬼蒿林,然后让整个江湖把这里彻底遗忘掉,真是妙极!”

周远和王素听完这话的震惊可想而知。他们都呆在那里,满脸都是不相信的表情。

“嘿嘿,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们两个都还没有出生哪,”萧哲冷笑着继续,“这毒随着水流漂进来,又弥漫到空气里,碰到什么,什么就死,不死的,就变成各种各样的怪物……你们看我,自从中了毒以后,就再也没有长大过了……嘿嘿,为了一本《慕容家书》,要那么多的人,付出那么多的代价啊……”

萧哲的语调里有明显的愤恨,但却不是那种新鲜的、激烈的愤恨,而是被岁月冲淡了的,过滤了的,风干了的,平缓了的愤恨。没有了火山爆发般的狂躁,却如能穿石的水流那样滴沥不尽。

周远和王素心中许多的谜团都得到了答案,但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们两人的心里都充满了疑惑,他们不是不相信萧哲的话,但是一切仍然有可能是误解。

毕竟那是关于他们从小就耳熟能详的英雄故事,毕竟是关于他们从小就崇拜景仰的英雄人物,毕竟是关于黄毓教授,柳依仙子,杨冰川教授,慕容迟校长……这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

一定还有别的解释。

“毒在空气里弥漫了三天三夜……”萧哲继续说着,他已经不像是在给周远王素他们讲述,而是在勾起来的恐惧回忆中呓语,“所有的人都七窍流血倒到地上,要么就是发疯一样的见人就杀……我父亲,嘿嘿,他虽然没有算对离开听琴双岛的路,不过却算出了这迷宫的走法,他把我抱到这里,用他的内力给我逼毒,逼了三天三夜,直到他再也发不出内力为止……唉……他就这样留下我一个人……真可恶啊……”

萧哲平静的声音下,压抑着许多复杂的感情,周远和王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哲又倒了一杯茶后,才说,“哎,故事讲太多,难免会讲到不高兴的事……天不早了,明天还要陪你们去找菱花,我上楼去休息啦,你们俩就睡在那边的客房里吧……”

萧哲说完,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转身朝楼上走去,他瘦小孤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楼梯尽头。今晚,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有机会讲述这段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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