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二章木秀于林
潘岳这才知，司马炎将于孟月行“祈年”之礼。
“对啊，孟春正月，春耕之前，天子这时要率诸侯行躬耕之礼，以示重农桑之本。”潘岳点头，却有些纳闷，“不过，你所说的机会……”
“你说呢？”他朝潘岳一笑。
“哦，我懂了。”候在一旁的小厮兴儿拍手道，“以我家少爷的才学，自然能取悦于圣君。”
“嗯。提前准备准备吧。”夏侯湛拍拍他的肩。
潘岳却摆摆手，他只觉得他的信心便如那鼓胀的船帆一般，能载着他走得很远很远。
冻土新开，经得一冬的贮藏与发酵，润如油膏。司马炎与诸侯们尽皆拿着农具，耕耘着一派新春的融暖之气。新柳弄绦，而那柳绦以下尽是穿大袖衫、间色条纹裙的贵妇们。她们的眸光渐渐从一亩亩田畴间转移到一丈开外的男子身上。
他们着装轻便，阔袖敞胸，好些人在小厮的笔墨伺候下，早已铺开了长宣，席地写起诗赋来。
这其间最为醒目的男子形貌昳丽，举止闲雅，阔袖清疏如青云飞鹤，笔意奔走如海光腾跞。
待他赋完一篇《藉田赋》，众人便迫不及待仰首视之。
“……伊晋之四年正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森奉璋以阶列，望皇轩而肃震。若湛露晞之朝阳，似众星之供北辰也……有邑老田父，或进而称曰：盖损益随时，理有常然。高以下为基，民以食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其或继之者，鲜哉希矣！逮我皇晋，实光斯道。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劝穑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业至矣哉！此一役也。而二美具焉。不亦远乎，不亦重乎！敢作颂曰……”
潘岳凭借此赋，声震朝野，无人不知其“词藻清艳”，更与左思、陆机被时人尊为文坛领袖。
当然，作为一个追逐于仕宦之途的年轻人来说，他所得到的还远远不够。让潘岳想不到的是，他竟也因那绝世的才名遭来无边的妒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圣皇的赏识与世人的推崇都不是能让他这个出身于普通仕宦之家的后生青云直上的助力。
因为这世上最难逾越的墙，其实只有一座，那便是人墙。一座以嫉妒为筋，以排斥为骨而垒砌的高墙！
在他突然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时光却如过隙白驹一般，载着他最为青葱的华年远去了。
升迁无望，委顿下僚。唯一的安慰也许便是他终于迎娶了自己的爱妻杨容姬。
“我朝初建，原以为我潘岳定可立功立事，一展抱负。无奈出身寒素，无所凭藉。纵有治国平天下之宏愿，却也枉然。”他曾这样对妻子说道。
“檀郎作《沧海赋》时那挥斥八荒捭阖天地之气到哪里去了呢？这不是我认识的安仁。”杨容姬扣着他的手，予他最温暖最有力的慰藉，“治国平天下诚然不错，然而时不与我，那么先行修身齐家又何妨呢？”
“对。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一语既出，胸臆旷舒。
女儿潘金鹿玉雪可爱，不过半岁便已然能含糊不清的唤着自己。每当她伸着粉臂要他搂抱的时候，潘岳都觉得满心欢喜。只是经年累月的沉沦下僚，让他始终难以释怀。
好友夏侯湛也奔劳于仕宦之道，然却也如他一般累年不调。
“凌轹卿相，嘲哂豪桀，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寮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已。”夏侯湛说起自己的遭遇，不无抱怨，“为兄方才作了《东方朔画赞》。想东方朔直言切谏，陈农战强国之计，未尝不透辟时政，但汉武帝始终把他当俳优看待，不得重用。”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潘岳也援引《离骚》之词慨叹际遇多舛。
他想起他在随父寓居琅琊之时，曾鞭笞过一个叫做孙秀的小吏。孙秀为人奸狡，竟然以官家名义为非作歹。这是为他所不能容的。
而今，那方嫉恶如仇的棱角虽被打磨得见了一些圆滑的弧度，可是，让他屈膝折腰，却也不能！他始终是记得祖父那满腔的赤诚。
就在不久以后，因蒙祖荫，夏侯湛的仕途总算有了一些起色。中书侍郎。
潘岳心知，夏侯湛那贵盛家族，却不是自己的寒素出身可以相比的。他能做的，只是自己手头的每一件公务。
在无数个披衣坐起的夜晚，他耐心地处理着一桩桩公务。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起数年前那些夹道相迎的明媚笑靥。
他并不喜好女色——且不说妻子的温暖熨心贴肺——他一直记得，他的理想是“治国平天下”。
毕竟，那种癫狂的举动无非是为了博他一顾博他一笑，这是不是也是一阕值得纪念的欢歌呢，尽管那个时候，他无动于衷。
当他十年蹒跚，蹭蹬于仕途之时，晋帝司马炎正积财整军，做着灭吴的准备。吴主孙皓穷淫极奢，肆行残暴，即使当年也知那胆怯昏聩的刘禅反绑了自己归降于当年的魏军，仍未听到警声长啸。
灭吴的时候，便是我潘岳势起之时。潘岳在心里计算着。他深知，鲲鹏若想扶摇而上，不得不御风而行。若然三国归晋，不免有人事黜陟。这不是机会又是什么呢？
果然，朝中武将杜预与王浚以其智勇卓绝，让孙皓也不得不反绑了自己的双手，步那刘禅的后尘。
他想，困扰他长达十年的窘境应该到头了。
他踱步走向案几。一笔腾挪。
一个大大的“风”字，矫若惊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