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亲人恋人(2)
手术后第七天春生拆线,然后转科,同跃用轮椅把他推到肾内科病房。
这是一个大病房,进门后左右各有四张病床,春生住左侧最里面靠窗户的床位。轮椅停靠病床旁边,同跃把轮椅上一同带来的日用物品转移到床头柜。
见春生还坐在轮椅上不动,同跃示意他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你刚拆线,要少走动,尽量待在病床上。”
春生还是不挪窝,可怜兮兮地望着同跃,像个小孩受到母亲的冷落,满脸委屈和不满。
同跃早上一见春生就看出他晚上哭过,眼前这双略带红肿眼睛内又开始闪动晶莹的泪花,仿佛向他乞求:“哥哥,看在生病的份上,再宠爱我一次吧!”
一股酸楚顿时塞满了同跃的胸膛,他动了感情,上前一步一把将弟弟从轮椅上抱起。因为左侧刀口牵动疼痛,他稍微调整了身体,着力点主要落在右侧腰部,轻柔地将春生抱在自己怀里。
春生眼泪流出来了,头一歪,把脸埋进哥哥的臂弯。
还是这么轻,本来是发育长身体的时候却生了大病,这不能吃那不能喝,营养跟不上。望着怀中瘦弱的弟弟,同跃揪心地难过。三岁没了父母,遭受养父养母虐待,跟自己这些年日子紧巴巴,经济上刚宽裕不久又落下这种病。这孩子为什么这么不幸,这么多磨难?
同跃的眼眶也潮湿了,他的嘴巴凑近春生耳边,用极其温柔、哄小孩的语气对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把书都带来,以后就在病房陪你,啊。”
哥哥的一抱驱散了春生心中所有的阴霾,天空又变得那么的蓝,小鸟也飞到窗户前和他嬉闹。记不起有多久没有让哥哥抱过,好像是高小住校后,再也不好意思让哥哥抱了。春生回味刚刚哥哥抱他的感觉,想起小时候像有毒瘾似的千方百计骗得哥哥一抱。最受不了的是哥哥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摇晃,嘴里哼着那首朝鲜曲子,还没有过足瘾就被摇得睡着了。
病人对协和医院最满意的地方莫过于供暖系统,才十月份病房就有暖气,光膀子都不会觉得冷。
相邻床位是一个瘦老头,身边放着一套干净病号服。他的老伴端来一盆热水,帮老头脱去上衣,给他擦身子。老头的左侧腰部有一个长长的手术刀口,春生好奇地坐在床沿,食指挨近嘴巴一点一点地数缝针的数目:“一、二……十五、十六。”
老头被春生那副认真的样子逗笑了,问道:“数了有多少针?”
“一共十六针,哇!”
“你数错了,是十五针。”
春生拿不准,又数了一遍:“没错,就是十六针。”
“那是我数错了,最后那一针没看到。”
老头的妻子端水盆离开病房。春生很有兴致地与他拉起话来:“老大爷,您……”
老头不悦:“老大爷?我有那么老吗?”
“不老,不老。”春生吐了吐舌头。“我叫您大叔行不?”
“这还差不多,我姓陈,你就叫我陈大叔吧。”陈大叔穿上衣服。
“陈大叔,您做什么要开刀呀?”
“我的肾受过伤,后来彻底坏了,上个礼拜做了肾切除。”
“那你就剩一个肾了?”
“要有一个肾就好了,我的右肾几十年前就切掉了。”陈大叔撩起刚穿好的上衣,露出右边腰部,一条长长的色素沉着,已经看不出缝针的痕迹。
春生大吃一惊:“那你一个肾都没有了!”
陈大叔上中学时,右侧腹部鼓起一个软软的大包块,医院检查后的结论是右肾重度积水,没有功能,做了肾切除。这种积水是由于先天或后天输尿管严重梗阻,肾脏的尿液排出不畅,压力缓慢增高,肾组织被压迫慢慢萎缩。天长日久肾脏可能变成薄薄的一层膜,包裹大量的积液。
一年前陈大叔遇上车祸,左肾多出破裂。肇事司机当场逃逸,至今未查获。肾脏组织十分脆弱,极易出血,只有较小的裂口做缝合观察,严重破裂时必须切除肾脏。但陈大叔已经没有了另一个肾脏,医生不得不考虑保守观察,大量输血。陈大叔度过了危险期,但伤肾并未恢复正常,出现梗阻、积水、反复感染、功能逐渐丧失,最终被迫切除。半年前他已经开始血液透析。
陈大叔说:“现在只能靠血透,活几天算几天。”
“你可以换一个好肾,做肾移植。”
“哪儿有肾脏啊?有的病人等了好几年,到死也没等到合适的肾脏。”
“我就做了肾移植,缝了十四针,比你还少两针。”春生颇为得意,他知道哥哥的美国导师和宋院长是好朋友,哥哥肯定给他走了后门。
“你的运气真好。”
春生现在的心情大好,想起来要写日记。他爱好写作,生病前天天写日记,现在也常写。他从床头柜里找到笔记本,右手伸进口袋掏笔。咦!没掏着,哪儿去了?那只笔是哥哥去美国前送给他的,带有电子时钟,是他最心爱的笔。春生全身口袋反复乱摸,又搜床头柜、被子里、枕头下、床单下,还是没有,急得像只没头苍蝇。
没有找到笔,他只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早上还用过,然后放进了衣服口袋,然后……最大的可能是刀口拆线时解开衣服,翻动身体时掉出来。
春生向护士站报告,要去泌尿外科找他丢失的笔。护士知道他是重要病人,早上刚拆线,安排一个护理员用轮椅推他。
到了泌尿外科治疗室,轮椅还没有完全停住,春生就跑下去。治疗室的门关着,但门上的的小窗帘没有完全拉上,他抬头往里面张望。就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位,春生瞬息间成了木雕泥塑,一动不动,眼睛失神地盯着屋内。
治疗室内,同跃爬上诊疗床,侧卧并撩起衣服。医师把放有消毒剪刀、镊子和酒精碘酒棉球的小弯盘搁在同跃身边,揭去他左侧腰部刀口上的敷料。
一条长长的手术刀口,和春生相邻病床陈大叔腰部一样的切口。
一切再明白不过,同跃哥切掉他的左肾,给了我。泪水顷刻模糊了春生的双眸,哥哥的刀口像条巨大的蜈蚣虫在他的泪水中晃动。
因为儿媳妇生孩子,谭溪来美国帮助照料。宋思彥电话告诉他们女儿的下落和外孙同跃的情况,谭溪母子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宋思彥从与同跃的交谈中大概知道了女儿女婿的死因,委托江西卫生厅打听的情况没有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他们并不清楚同跃与她母亲截瘫的关系。
这些天他们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同跃,都想向同跃挑明之间的关系,关键是时机。还有很多疑团有待了解和澄清:为什么女儿去江西后不写信告诉他们,难道一直怀恨她的父亲?为什么女儿不告诉同跃她的家庭关系?他们不清楚同跃父母的病残和死亡对他的心理有多大的影响,挑明后同跃会有什么反应。
对女儿恋爱婚姻的过程父母一无所知,从未见过面的女婿更是神秘莫测。是什么力量让女儿跟随一个右-派分子漂泊到遥远的边疆?如果他们真的爱得那么深,也许是种慰藉。然而女婿书写那封充满愤怒的短信很可能并不代表女儿的愿望。
现在女儿女婿都已成为故人,留下唯一的儿子,为了一桩没有血缘的亲情在苦难中挣扎。作为同跃仅有的长辈,他们不仅有能力而且多么渴望提供任何的帮助。
为迎接同跃,谭溪和儿子早早地来到波士顿机场,宋瑞华还制作了一块很大的接机牌,同时用中英文写上同跃的名字。
知道宋院长的夫人和儿子要来机场接他,同跃在飞机上一直坐立不安。心里反复吟唱文-革中流行的一首歌,只不过他把歌词改了:“天大地大不如宋院长恩情大……”如此大恩,同跃无力为报,唯一能做的的就是幻想。
宋思彥和穆雷早在四十年代就在动物身上进行异种肾脏移植,当然至今同种器官排斥都没能完全解决,更不用说异种。同跃想象,他在穆雷实验室发奋研究,突然狗-屎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一举攻克了这一世界难题。将来只需使用动物的脏器,取之不尽。
站在瑞典皇家科学院的诺贝尔奖颁奖仪式上,同跃第一个要感谢的是他的恩人、最仰慕的医学泰斗宋思彥。回国后第一个要见的人也是宋院长,他要归还所有春生的医疗费用,并将他奖金和转让专利收入的一部分捐给协和医院。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十多个小时的遐想,同跃到了芝加哥并在这里转机。下了飞机,他不得不回到现实。因为春生的病,同跃耽误了许多时间。穆雷和小老板建议他查阅的文献就有一百多篇,另外有理论课、考试、设计和做实验。同跃获得的全额助学金附带条件,必须做助教工作。如果还有可能,他还想在外面打点工,尽可能存点钱,宋院长没有任何义务负承担春生的费用。时间啊,哪里有时间,即便有分身术也难完成这些计划。
芝加哥到波士顿的飞行不到两小时,同跃又开始想入非非。学习科研的过程太辛苦了、太费时了,同跃最怕没有足够的时间睡眠。其实从生物学角度来说,知识和记忆不过是大脑中某些蛋白、氨基酸分子的变化,从理论上来说,完全有可能不通过学习和努力,用其他的方法直接改变大脑分子结构。比方说,训练动物,让猪去学习,然后克隆其大脑的分子变化,制成各种产品:一年级语文;高二数学;贝多芬第一交响曲;A类地委书记饮料;主任医师级全膀胱切除术……只要服用这些产品,立刻改变大脑的分子结构,获得相关知识和技能。
很快到达波士顿,同跃梦醒,感到自己想得太离奇了。马上就要见到恩人的妻子和儿子,恩人的亲人等同于恩人。同跃紧张起来,赶紧回忆见面时的注意事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