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插曲
病床上的周媛脸色很差，形容枯槁，比初次见龙一时消瘦得多，头发也掉了不少。整间病房都浸泡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里。
她向龙一无力地招招手：“龙律师，最近让您受累了。”
“董事长太见外了！”看到周媛现在的样子，龙一心里有些不忍。他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去世前就是这个样子。同样面容憔悴，胳膊上插满了针管，瘦得像一件衣服，闭眼前甚至没有力气看自己一眼。
“您愿意相信我，我自然要完成委托！”
“不是说了吗？叫阿姨就行，不然显得生分。”周媛欣慰地笑道：“但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随即嘱咐姜瑢等人：“你们先出去等一会儿，我和龙律师有事情谈。”
保镖们应声离去，靳雪看看周媛，又看看龙一，也跟着转身离开。只有姜瑢感到不解：“婶婶，大夫嘱咐过，让我们全天陪着您……”
“出去。”
姜瑢吃了个瘪，只得不甘心地离开。临走时依然不忘送给龙一一个犀利的眼神。
门关上后，周媛微笑着问龙一：“你觉得我侄子怎么样？”
龙一没有料到她竟然会问这个问题，只得揣摩着答道：“很帅，像个贵公子，适合当老板。”
“原来李森都跟你讲了。”周媛叹了口气，“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
龙一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陪笑了几声。正准备谈正事，周媛又悠悠开口：“当贵公子没什么不好，但我们姜家是农民出身，从九寨沟搞农家乐起家，快三十年才走到今天。瑢娃儿还是太年轻了，他的生活经历都是我强加给他的。说到要管理一个拥有二十家大型酒店的集团，他还远远不够资格。否则我也不会冒险回来做切除。”
“国外的医生不肯给您做吗？”龙一问。
周媛摇头：“他们觉得转移瘤已经恶化，做不做手术都一样。这边的医生理解我，所以我签了同意书和免责声明，下周就开刀。”
她的话让龙一感到困惑：“开刀取瘤子不是为了能活下去吗？您的家产足够让您过最有品质的生活，活下去的希望应该很大吧。”
周媛笑了，这次她的笑容有些惨淡，像失去所有希望的陌路之徒：“是人就会死，优质的生活并不能让我永生，无意义的活着比永生更讨厌。”
她挣扎着坐起身，枯槁的双手握住龙一：“我现在努力活着，不是为了活着，更不只是帮瑢娃儿坐稳董事长的位子。我开刀是为了你，为了撑到你把瑛妹儿带回来那一天啊！”
龙一感觉心快要碎了。
“这些年他们一直劝我；说咋个找都找不到，肯定死在外面了。还是去派出所销掉户口，在家里立个牌位，至少能把魂牵回来。”说着说着，两行眼泪顺着周媛突兀的颧骨留下来，滴滴打在龙一的手背上。“可我不相信！瑢娃儿的爸妈都死在地震里，唯独我活了下来。我相信我女儿的命跟我一样硬，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下来。当李森把那张鼓浪屿的照片发过来，龙律师，我就知道当初没有看错你！”
“周阿姨，我……”龙一不知说什么好。他接委托只是为了挣给父亲办保外就医的钱。丁超和关三头相继死掉后，龙一心乱如麻，一度想过放弃委托。可随着靳雪和林洛曦的出现，加上那个耸人听闻的推测，龙一心里竟隐隐有了点盼望——他盼着凭借自己的能力，把这桩被人遗忘的失踪案查清楚，否则他寝食难安。
但龙一依然敢向死去的母亲保证：从始至终，他查案的目的都不是成功找到姜瑛。他所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可他从未想到，这个病床上濒死的女人，正满心期盼着自己能让她母女团圆呢。
和垂死的周媛相比，自己遭受的委屈和困境，又算得了什么？龙一几乎在须臾中就做出了决定。
“周阿姨，我这次来除了看望您，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问。”收拾好杂乱的心情，龙一正色道，“姜小姐上高中时，有没有和学校里的哪个谁走得特别近？”
周媛愣了一下，随即有气无力地摇头否定：“警方当年问过。我平时管得严，瑛妹儿每天上完课就回家。就算我在外面顾不上她，也还有李森。他那几年负责接送瑛妹儿。”
“不一定非得是学生，老师也可以——年轻的那种。”
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直白了，但周媛依旧摇头：“我也没给瑛妹儿请过家教，她的成绩一直很好。”
“好吧。”龙一也不想卖关子了，径直问道，“您对宇文娜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那又是谁……”
和周媛谈了半个多小时，无论龙一问什么问题，周媛要么时间太久想不起来，要么就与自己的推测截然相反。这令龙一很是泄气：他刚下定决心完成周媛的遗愿，老天爷未免太不给自己面子。
眼见问不出来结果，再待下去也是枉然。龙一便起身告辞，临走还不忘预祝周媛手术顺利。
刚出病房，龙一远远就瞧见靳雪在走廊通风口陪姜瑢说话；后者扒在过道扶手边，望着地面来来往往的众生自顾自说着什么，看靳雪的眼神尽是宠溺依恋的德性。靳雪勾起腿站在他旁边，翘起下巴细心观望天空中的乌云，魔鬼般曲线一览无遗。姜瑢好像还时不时地说点笑话之类的，惹得她莞尔不已。
龙一醋意顿起，冲着两人狠命咳嗽几声。见他出来，靳雪急忙撇下姜瑢，带着两个服务生跑进病房。和龙一擦肩而过时，靳雪竟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周阿姨，餐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就算住在普通病房，也要抱持起码的排场。龙一砸吧着嘴，晃晃悠悠朝姜瑢走过去。
“姜少，刚才真是不好意思。”龙一主动伸出手，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最近一直东奔西走，心气急了些。还请不要太在意。”
姜瑢却冷冷瞧着龙一，任凭龙一的手悬在面前，伸过来不是，收回去也不是。仿佛在看一条癞皮狗。
“我不会介意的。”他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我为什么要介意你呢？”
小杂毛！哥看在女人的面子上让你三分，你还他妈蹬鼻子上脸了！龙一认真咽下这口恶气：“嗯……因为我差点让你脱臼？”
“狗可以把人咬疼，但人就一定会去咬狗吗？”姜瑢的神色愈傲慢，“这种小事小人，何必太在意，你说呢？”
“但愿您老别得狂犬病。”龙一吹了个口哨，收回右手掏出香烟，“要不要来一支？”
“我不抽烟，抽也不会是10块钱的次品！”
“黄鹤楼可不次，一盒17呢。”龙一揣起烟盒，打算换个话题，“听李森说，董事长养病这段时间，我所有的工作都直接向你汇报？”
姜瑢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于是龙一越发确定他把自己当成蒙吃蒙喝的江湖骗子了：“你那事……也算工作？”
“行业没有贵贱，都是靠一身膘讨生活。”龙一冲姜瑢吐过去一个烟圈，呛得他直咳嗽，“家是不富裕，可我有力气。”
“你这身肉根本不值三百万！”看来姜瑢确实不沾烟，竟然把眼泪都咳出来了。“从现在起，你别想再拿我一分钱！”
这算是警告吗？龙一不屑地盯着这位少总，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周媛说他年轻气盛经验不足，可龙一觉得姜瑢的问题不在于年龄——这小兔崽子压根没长开，真把自己当成贵族了。
“姜小姐是你的亲堂妹吧？”龙一正色道，他决定给这小子上一课——尽管目测对方和自己同龄。“为了找你妹妹，董事长这些年耗费了多少心力，又忍受了多少痛苦。你却只在乎她花了多少钱？”
“我妹妹已经死了！”姜瑢几乎咬着牙从嘴里迸出这几个字。“但就是有你们这种骗子，她才到今天还抱着那么多幻想！”
胸口猛地砸来一股闷气，龙一感到自己双手直打颤，似乎一旦控制不住就会擂在姜瑢那副漂亮的脸蛋上。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心性的贵公子、周媛指定的接班人，他的思维居然如此阴冷。对龙一而言无比重要的家人，在姜瑢眼里竟没能引起丝毫触动。
兴许他就是劝周媛立牌位招魂的那个家人。
“我父亲入狱前，是我们市最虎的黑老大。”龙一明白，跟这种被惯坏的富二代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看不起你只是因为你没他有钱。“全市一半的建筑队和夜总会都在他名下，黑白两道唯他马首是瞻。他高兴了，全市都跟着高兴；他不开心，全市都不敢笑。”
他缓缓凑近姜瑢，盯着那对高傲的眼珠，嘴里止不住地冷笑：“这世上有钱的人多了去了。可靠钱堆起来的自信，又能维持多久？但落难的老虎，到死也还是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