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得往生
邝老太太刚用了膳,就见张家娘子摇着葵扇迈着小脚,一扭三摆地蹿了进来,还没进门,便讪讪地摆了一道笑脸,却不是真心要笑的。
喜桃正在给邝老太太捶腿,望得张家娘子脸色有点不对,便矮身告了个罪,退了出去。
张家娘子将葵扇往桌上了一放,遁着喜桃的背影叹道:“一段时候未见,喜桃这丫头倒出落得越发伶俐,看着就喜欢。”
邝老太太指着身边的椅子道:“你这一大早进门,可不是为了打我家丫鬟的主意吧?我收的这几个丫鬟可都是给几个儿女准备的,如今碧灵随了大的,那这个喜桃就留给小的罢,她年纪是大了点,不过好在够持重,长得也是个敦和出挑的,确是很好。”
张家娘子干笑两声道:“千般好,万般好,都不如咱邝家的二姑娘好啊。”
邝老太太睨着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心里微感奇怪,便道:“和着没事拿我家二丫头来说事做甚?莫不是这丫头的事有着落?”
张家娘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吹了吹,道:“问了几家,都说不错,不过不是看中了二姑娘,却是看中了大姑娘。二姑娘的模样是比大姑娘周正些,可惜啊,人家不喜欢。我这腿也跑脱了,热脸贴冷屁股也贴了不少,就找不到合意的,今儿来,就是想辞了这个请,向老太太您赔个不是,二姑娘的终生大事,哟嗬,我还真是帮不上忙。”
邝老太太怪嗔道:“什么是帮不上忙?我家闺女是个周正的,模样不差,要找个像样的也不是那么难吧?你这样说分明不让人痛快。”
张家娘子叹了口气:“不是我让您不痛快,而是您家里那二姑娘,让我不痛快……人家姑娘好好的,站是站,坐是坐的,她倒好,没两下子就滚到地上去了,说白口的是真性情,说不好听了,这叫什么事?我嫁给老张二十几年,也没几回躺地上去叫唤,这样的姑娘要是娶回家去,还不揭瓦上房顶了?都说娶妻当娶贤,她一时改不了这脾性,将来就嫁了也不安生。这个媒人红包,我不收也罢。”
邝老太太急了,拍着桌子道:“她那哪是不贤,那是性子直率,不去绕弯,就这样好的姑娘,居然没人要。”
邝珍珠这时刚好从门口路过,帘子一掀便冲了进来,直着张家娘子道:“说谁没人要呢?说谁?张家的,我是看着你年长有辈份,才称你一声姐姐,你不与我好好做媒,反倒在我娘亲面前编排我,这又是何意?我邝珍珠国色天香一大美人,可就不信没有动心,你不帮便不帮,有什么了不起,你省了这份心,我们省了这份钱,一举两得。”
邝老太太起身道:“钱钱钱钱,你眼里就只知道钱,你若有人要,怎不自己去寻?天天霸着张铺子做什么?如今是你大哥未娶正室,将来要是娶了庄家那小姐进门,这铺子可就不归你管了,你不嫁人,难道呆在我邝家当老姑婆?”
张家娘子见两人起了口角,心里也急,她原本只是想上门发个牢骚,顺道将这棘手的活计给推了,没想到赶巧让这小祖宗听见,她一时没有了主意,只得跳出来劝架。邝珍珠想起近日来流连不利损了不少银子,心里愈加委屈,她冲上去将床上的茶杯茶壶全都扫在地上,抽着张凳子往屋中间一坐,便放声大哭:“没谁说是姑娘家自己找夫家的,我又不是孟怀仙,有那等好运气,被人抢亲都是往高处走的,我是命苦,投错了胎。你以为一个女儿家撑着门面不辛苦?你们以为那药材铺子说一说便能和气生财?若不是我拼了命地护着顶着,你们吃什么喝什么?你们以为我喜欢当街撒泼?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呜呜呜呜……”
她越哭越大声,直恨不得整条街上都能听见才好。
邝老太太将声音提高了八度也压不住她,反倒将自己的嗓子喊哑了,还是张家娘子反应得快,大声叫起喜桃来:“喜桃,喜桃,快来将你家二姑娘送回房里去,这哭久了生病可不是妙。”
邝珍珠这一哭本就是冲着张家娘子去的,听她插话更是了不得,抹着帕子就往外冲:“生病了也不关你的事,你们做媒婆的没一个好东西,我不嫁,不嫁还不成么?”
张家娘子看着她急疯了地外蹿,顿时像揣了棵老鼠屎在怀里似的,直感到恶心至极,她不敢再说邝珍珠的不是,连忙站起身来要走。
喜桃闻声赶来,邝珍珠已经跑得没影了,唯见老太太倒在躺椅上使劲抚着胸口顺着气,嘶声道:“我不管了,我什么也不管了……”
邝珍珠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邝老太太屋里,一口气冲到了宅子的后门处,抹一抹眼泪,不哭了:“你们个个都瞧不起我,说什么女人管不得店铺,女儿是泼出去的水,那你干嘛生我养我?以为我摆不平这道坎,我就偏生不信这个邪,你们怕我挡着这门财路,嘿,我还真就赖在这儿,不嫁了!”
她一脚踢在大门上,没觉得疼,却听门外有人“唉唷”一声,被门板撞疼了,跟着一挑儿担子横着摆进来。挑担子的一个男人,身量极高,足足比邝珍珠高了一个头,下巴上有点胡子,不过颜色不深,眼睛倒是好看,是一对泛着水光的桃花眼,只不过配上了一脸的方正硬直,觉得有些儿格格不入。他挑的是一筐葫芦瓜,正揉着额头傻哩叭叽地盯着她看,一直从她的眉看到了她的唇,再从她的下巴看到了她的脖颈,然后再往下,往下……
“你是谁?”邝珍珠警惕地背转身,挡住了他不安分的视线,可是一颗心却嘭嘭地乱跳起来。
“这位一定是芝兰姑娘吧,我叫邝和生,是庄上来的,算是邝大少爷的族弟,听庄上的人说老夫人爱吃葫芦瓜,便想着送来给她尝尝,要是吃得好,我就常来送。”那人笑了笑,温柔和善得很。
“你,你把东西都放这儿,待会有人来收。”邝珍珠平日里嘴巴皮子利落,可见到了这人,却突然结巴起来,她心里惶惶的,满脑子就想着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仿佛那眼睛里还生了一双手,能把她整个人都剥干净了,一直想到最里头。
“那敢情好。”那人取下扁担,走了两步,又道,“若是吃得好,记得派人上门知会我一生,对了,我住在西庄上,挨着小文后巷的就是。”他将帽子扣上,回身就望了望,却不是望向她。
“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邝珍珠红着脸挥了挥手,却见邝惜云从屋里走了出来。
邝惜云看着二妹跟着男人站在门口,心感奇怪,不免多问一句:“这位是……”
那人咧嘴一笑,道:“小人邝和生,来送葫芦瓜的。”
邝珍珠听着他低沉的声音,一颗心像不着位似的,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唔,姐,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屋里去了。”也不等邝惜云答话,便低着头,挪着小碎步别别扭扭地向自己屋里去。她觉得自己的整个儿都要烧起来了,却不知道要怎么才好。
院子里传来了邝惜云与那人的说话声,她便倚在窗边,将窗叶子打个了一条缝看,看着那人高大的身影,结实的筋肉,黝黑的背脊,真是越看越难受,她扶着窗框,慢慢地软下来,似有些站立不稳,只是咬牙想了许久,才猛地抬手,给了自己的巴掌。
“想什么呢?他不过不是个穷种菜的,跟着他,就一辈子吃葫芦瓜了,没出息!没出息的东西!”她给了自己一巴掌还不够,又用力掐了几下才算平复下来,但想到张家娘子与娘亲说的那些话,她又忍不住伤心。自己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又是为了什么呢?
邝惜云与邝和生说完话,便招呼着芝兰与致梅过来搬东西,这时候碧灵差不多也饿了,便打算去厨房煮点东西,没想到却看到了满地的葫芦瓜。那些恐惧的过去,如同一双乌幽幽的厉爪擒住了她,她瞪着那满地乱滚的葫芦瓜,猛地尖叫一声,竟两眼一翻白晕过去。
邝老太太平静下来没多久,正端着喜桃送上来的定惊茶要喝,陡然听见了门外的惨叫,她吓地手一抖,将茶水泼了喜桃一身。
芝兰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道:“老夫人,不好了,小夫人刚才不知道是不是魇着了,突然大叫着昏了过去。”
邝老太太手里的茶碗“咣当”掉在地上:“昏倒了?那孩子怎么样?去,去找大夫,叫那姓陈的来看看……不,还是不要了,去铺子里抓几副安胎的药,快去!”她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着,摸索到躺椅旁边倚着的拐杖,抖抖瑟瑟地踱了过去。
当她看见碧灵昏到的地方,她的手一阵发颤,竟握不住拐杖。她鼓着一双发黄的眼珠四处乱瞧,口中渐渐念念有词。
她念的是:“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竟然是《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