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偶遇
澄泥青砖铺就的内廷长街宽逾两丈，两旁高耸的暗红色宫墙更像山一样，连阳光好像都挡在宫外。除了墙头金黄的琉璃瓦上闪动着一线金光，整条长街笼在阴影中。
层层檐角上的铁马偶尔传来一两声清响，重重宫院沉寂无声，肃穆压抑得让人连大气也不敢喘，无端生出蝼蚁般的渺小感，有种伏在尘埃中叩拜的冲动。
似乎被这无形的压力逼迫，郑雨岚手指冰冷唇色发白。情不自禁地挽住若瑶，好像要给自已壮胆似地轻声笑道，“你穿成这样真好看！刚才你下车时把裙子弄脏了，我还替你担心来着，怕你没带替换的，幸亏你早有准备，要不然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说了几句，她脸色缓和许多，声音忍不住高了些，“这身衣裳比老夫人给你准备的那身好看。那身看着是富贵，可太老成……”
前面穿着浅青色对襟比甲的引路宫女轻咳一声，郑雨岚吐了吐舌头也不敢放肆了，低眉顺眼按照刚才女史讲的规矩顺着长街往前走。
若瑶微笑不语，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粉紫镶边偏襟长褙子，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老夫人替她准备的那身衣裳的确华贵而且端庄，不但适合她的肤色还压住了她天生的妩媚。弯曲的长发紧紧地梳成元宝髻，两边插上三翅莺羽珠钗，正中再压一顶小小的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银冠。
明丽大方，端庄稳重，正是居于高位且上了些年纪的妇人们最喜欢的女子模样。或者说艳而不妖，即能以色侍人又不会妖媚惑主，正是完美的皇子嫔妾模样。
想起大清早候夫人亲自监督她穿戴打扮整齐，嘱咐半晌仍不放心，又命林嬷嬷跟着她出门，若瑶嘴角微翘，候夫人的苦心怕是要白费了！
连夜暴雨，在宫门口下车时，太监为了讨赏钱故意把车停在积水处。她装作不懂一个不慎踩进水里，候夫人精心准备的裙子弄脏了，只好换上她带来的衣裳。
若瑶摸了摸身上花影几个人赶了三天缝出来的新衣裳，心中感叹，她后半生的命运居然要靠一身衣裳去改变，是可悲还是可笑？
等若瑶换衣裳已经耽搁了不少功夫，其他进宫陪太后诵经的贵女早走的没影了。瞧见引路宫女微蹙起的眉头，郑雨岚极识时务地给塞过去两个织锦缀珍珠的荷包。
“你居然懂俗务了？”若瑶抿嘴低声笑着。
郑雨岚白了她一眼，低声回道：“还不是我娘吩咐的！”
说话间背后传来‘橐橐’的靴子声，两位引路宫女忙退到一旁，躬身施礼。
长街宽阔，她们贴着一侧走，并没挡着路。宫女们如此小心，可见来人身份高贵。若瑶见状连忙扯着郑雨岚也退到墙角，侧身半垂着头让路。
因是垂着头，若瑶最先瞧见一双粉底宝相花纹云头锦靴，并一角暗绣银纹的月白袍裾。边上是一双石青素面五蝙捧云牛皮包头靴，同色团花纹暗纹锦袍。后面是几双宫里太监们穿的玄色葛布净面靴子，几件灰绿色素绸袍子中有一角暗禇红色的月缎袍子……掌院太监居然亲自到宫门口接人？
几个人擦身而过，月白袍裾突然停下来，高声笑道：“咦？这不是那个要剜爷眼珠子的姑娘吗？真是巧阿！”
这吊儿郎当的声音虽不熟悉也绝不陌生，若瑶皱了皱眉，眼角瞥见直挺挺站在那儿的郑雨岚，忙暗中扯了扯她袖子，自已先曲膝施礼，“林氏女见过敬国公！”
郑雨岚心里暗骂冤家路窄，虽然不愿意也无可奈何，曲膝施礼道：“郑氏女见过敬国公！”
小罗挥手示意若瑶免礼，自已却蹲下身子，仰脸瞧着郑雨岚笑道：“要是小爷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见我一次打一次，还要剜下爷的眼睛，怎么这会居然对爷行礼？”
曲膝蹲着两条腿又酸又麻，再对上小罗那副无赖样，郑雨岚气的半死，可也只能忍着，深吸了口气回道：“臣女无知！请国公爷恕罪！”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完了？小爷我可是吓的几天几夜没敢合眼，瘦的不成人样子。不但令年迈祖母跟着我担忧，太后娘娘也天天打发太医给我诊脉，苦药汤子一碗一碗的往肚子里灌……哎~~~不堪回首阿~~~~”小罗捶胸顿足，不依不饶地道：“令祖母担忧是不孝，扰太后清静是不忠。你把我打一顿不要紧，倒害得我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你要怎么赔我才好？”
郑雨岚两眼冒火瞪着小罗，恨不得扇他几巴掌。可小罗敬国公的爵位摆在那儿呢，皇亲国戚的身份也摆在那儿呢，她要是莽撞了，跟着倒霉的就是她哥哥定襄伯郑国威。
她暗中磨了磨牙，强忍怒气道：“敬国公想要臣女怎么赔偿？”
“这个吗？”小罗犯难似地挠挠头，转脸望着身边的人笑道：“六哥！您帮我想想，怎么赔好？让她唱个小曲听如何？”
赵凌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小罗惹了个没趣转脸又往前蹭了两步，嬉皮笑脸地对郑雨岚道：“你会唱什么？是在这儿唱儿呢？还是选个日子到我府里给我唱？”
若瑶正在猜测跟小罗一同进内廷的是什么人，随着那声毫无感情色彩的冷哼，感觉有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后背顿时蜿蜒起阵阵寒意，怎么又遇见这个冷面神？
她下意识地把头垂得更低些，心里却暗自奇怪，一个闲散的宗室子弟怎么会穿武将的战靴？
“胡说八道！”郑雨岚忍无可忍，腾地跳起身。追云髻正中插的那枝点翠祥云串珠凤头簪上的凤头差点戳中小罗的眼睛。近在咫尺的小罗猝不及防猛地往后一倒跌坐在地上，郑雨岚收不住势头，一脚踩在他手上。
瞧见小罗‘嗷’地一声缩回手，掌院太监尖叫着蹿过来，“哎哟！这是要造反呐？爷…我的爷哟……您没事吧！”
“出人命啦！刘公公你去回太后说…就说…我活不成了！要被人打死了……”小罗刚要起身，瞧见刘公公上来立马躺到地上抱着手嚎叫起来，眼角却直往郑雨岚脸上瞄。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郑雨岚又惊又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脸上一霎白一霎红，求救似地瞧着若瑶。
若瑶暗中叹了口气，她想躲事非，可事非不躲她阿！
她款步上前朝掌院太监福了一礼，“地上寒凉，国公爷身子要紧，还请这位公公快扶国公爷起来，再派人传召太医替国公爷诊治！”
“老奴急糊涂了！居然忘了扶国公爷起来！”刘公公一惊一乍地急忙伸手去扶小罗。
“你这一身臭味别把小爷给沾上，让她来扶！”一指郑雨岚，小罗索性躺到菱形对缝的澄泥砖地上，一副不达目地不罢休的泼皮无赖样。
“老奴这身臭味唐突国公爷了！”刘公公突然笑的贼眉鼠眼的，转脸对郑雨岚吼道：“还愣着做什么？想让国公爷着凉吗？”
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听得若瑶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刚想出言劝说小罗起来，气晕头的郑雨岚已经大步上前，扯着小罗的胳膊往起拽。
小罗憋住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偷眼打量着气极败坏的郑雨岚，脱口笑道：“你一天到晚像个夜叉似的，能嫁出去吗？”
郑雨岚本已经拉着他半站着起来，听了这话差点气得吐血。猛地松手，小罗又重重地摔坐到地上。
瞧见小罗疼的脸直抽抽，刘公公立起眼睛冲郑雨岚叫道：“反了天了！你这是作死呐……”
“男女授受不亲！国公清名怎能毁在我等蒲柳之人手中？若公公真心替国公爷着想，还请速派得力之人扶国公就医！”把恼羞成怒的郑雨岚拉到身后，若瑶曲膝朝刘公公福了一礼。
转脸又对小罗道：“国公爷素有魏晋名士之风，可我等姐妹却没有玄机、文君之才，难承国公爷青目！国公爷万金之躯，还要保重才好！太后宣召我们姐妹入宫诵经，也不敢多耽搁，先行告退。改日让家中长辈写了拜帖再去给国公爷请罪！”
小罗讪讪地站起身，他就是再放荡不羁也禁不住若瑶这么拐弯抹角的损他。魏晋那股子名士风流放到现在就是不守规矩礼仪。再者跟风流名士来往的俱是鱼玄机、卓文君之流，他凭白无故拿世家贵女消遣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
俩人的仇怨追到根上，还要从他装奴才跳进候府内宅调戏郑雨岚开始。闹大了皇帝舅舅也不会放过他！
若瑶这番柔中带骨的话刘公公也听明白了，他虽然不知道西宁候府后园子里那一段，可年老成精早猜出来这事另有隐情。
先前瞧见俩人跟着两个眼生的小宫女往后*宫走，他还以为是哪个不得脸的嫔妃召了娘家姐妹聊天，所以才敢在俩人面前吆喝，没想到竟是太后娘娘召来诵经的贵女。刘公公倒吸了口冷气，这些人可是得罪不起的，谁知道哪个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刚生出巴结的心思，上下打量了若瑶几眼，刘公公又忍不住在暗中撇了撇嘴，好看倒是好看，可那妖精似的媚样子，太后哪只眼睛能瞧上？
他立刻转脸不耐烦地叱骂两个小宫女，“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俩位贵女去永寿宫？也不看看自已是什么东西，还真拿自已当盆菜了，登鼻子上脸！”
不知道哪儿得罪刘公公了，惹的他指桑骂槐，郑雨岚气的双拳紧攥。若瑶倒是面色平静地朝他施了一礼，拉着郑雨岚转身跟着小宫女走。
“有趣！有趣！”摸着光滑的下颌，小罗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甩手拍开帮他抻衣裳拽袍角的刘公公，“你去回禀太后一声，我今天遇上老虎了不能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看着甩着袍子往宫外走的小罗，刘公公急的汗都下来了，“国公爷……爷…您这是让奴才欺君罔上阿！太后问奴才您在哪儿遇上老虎的，奴才可怎么回阿？爷……奴才还想多伺候您几年呢…爷……”
那臭丫头就是头母老虎！
小罗摸着鼻子心中暗笑，却板起脸怒道：“爷说遇上老虎了就是遇上老虎了，再啰嗦爷把你送永巷去！”
眼睁睁看着小罗走远，刘公公哭丧着脸瞅着赵凌，“将军好歹救老奴一命！您……”
“我替你回！”不理会刘公公那副看见重生爹娘的表情，赵凌快步向前，经过若瑶时却冷哼了一声，“自作聪明！”
又是这一句？
这位冷面神对她的看法还真是根深蒂固！
也许他说的对，她的确是自作聪明，可不奋力一博难道要束手待毙？
看着赵凌高大健硕的背影，若瑶弯了弯嘴角，只装做没听见，连脚步都没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