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投毒
窗外冷风呼啸,屋内的炉火时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赵艺学用一根烧火棍子调弄两下,让炉火烧的更加旺盛几分。
手炉这种东西是太过女性化的存在了,好在赵艺学手中的这一个表面上没有那么多的装饰与玲珑,看起来多少粗狂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见楚风的目光落在手炉上,赵艺学略微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咱们作画的人,看重的就是这一双手的灵活。若是不把这双手弄得暖和一些,万一有了什么急事,需要用到这两个祖宗,一时半会儿怕是暖和不起来的,画出来的东西恐怕也要遭殃了。”
到了艺学这个层面上,他们所面对的事物与人物,基本都在宫廷这个阶级上了,只要有了一些细微的差池,再遇上某个贵人心情不好的,其后果都会变得十分复杂。
如履薄冰,或许就是他们这个位置上的真实写照。也正是因为如此,赵艺学这些人时时刻刻都要准备着,时刻调整自己到达一个最佳的状态,绝对不能轻易放松。
“赵大人对工作如此勤勉,的确是我辈楷模。”楚风淡笑着附和了一句。
“咦?”听到这句话,赵艺学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唇边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很大的眼睛略微上扬的看向楚风。
赵艺学很瘦,比以前的楚风还要瘦不少,而且不得不说长得很英俊,尤其是一双比寻常人大上不少的眸子,足以令许多女子动心了。
“我尚且不知,原来楚郎也是会说这场面话的人,我原本以为……”赵艺学轻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小炉子捧得更紧了些,“呵,要怪也只能怪那位楚才楚郎君了,你与他走得近一些,所以,大家便误以为你你们性情也相近了。不只是我这样认为。这山水院里,或者说,画院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更何况,你平素行事十分低调,没有太多人知晓你真正的面貌的。”
楚风不大明白赵艺学把自己叫来的目的,这时候又仿佛掏心窝子似的说了这些话,更加让楚风觉得云里雾里了。
“我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楚风微笑着道,“而且。的确不聪明,很多事情如果不直说的话,下官恐怕听不懂的。”
他不相信赵艺学会单纯的说这些话,里面却不带什么深意。能够爬到这个位置的人,除非是真的在丹青的才华上惊才绝艳到了某种程度,否则的话,自然是有些心思用对了地方。
楚风是见过赵艺学的画作的,于是前者的可能性基本上被否定了。
“呵!到底是年轻人。这样沉不住气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赵艺学笑起来,他坐在铺了皮毛垫子的椅子上。一双眼睛微微上扬的看着楚风,眼含笑意,“你对我的戒心不必这样严重,我年纪大了,这山水院里来的年轻人并不多。人嘛,上了年岁之后就会开始喜欢唠叨。这冷冽的天气,没有办法出去转悠,只好抓了你来闲聊几句,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风心中有些疑惑,只是对方这样说。他只好道:“赵大人真是玩笑了,您才多大,怎么自称‘上了年岁’呢。”
“四十岁的人了,你也看得出来,我这身子骨也不大好的。尤其与你们这些年纪轻轻的人相比,当然算老人家了。”赵艺学嘴上一直含着笑,仿佛真的是一位和蔼的长辈了。
楚风满心的不解,可不管怎么说,赵艺学毕竟是自己的上司,不过只是随意说说话罢了,自己总不好直接转身离开的。
于是赵艺学便真的仿佛闲聊一般,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是如何学画、如何进京,如何考了两回才入了这画院的……其中种种,娓娓道来。
这其间,仆从抱着柴火进来往炉子里添了一些,火势里发出劈劈啪啪以及呼呼的响动,让整个房间里温暖如春了。
“楚郎是幸运之人,第一次画科考试虽然遇险,最终却能够得到官家的眷顾。否则若是错过这一次,少不得再等四年……呵呵,四年复四年,多少士子、学生,便都是耽搁在了这一次次的四年之中了……哦,对了,快给楚郎看茶,要热腾腾的,这样喝下去才舒坦。”
赵艺学似乎在感慨自己的年华飞逝,又像是在暗暗的点明什么。
之后,赵艺学又问起了樊楼那一夜的事情,有关人物画,以及当日的一些传言,比方说那个经常在樊楼露面,却又从来不曾现身的贵人。还有樊楼当日,楚风是拿着画作从那位贵人的房间走出来的,之类的事情。
赵艺学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他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完全不让人觉得生硬,或者别扭。一切事情似乎就这样行云流水着,淡淡的话语从他口中徐徐而出,略微带着些长辈的和煦,几乎让人完全卸下防备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那日是被一个范氏书画行的老主顾带着,去了樊楼。也就是那位贵人了,至于那幅人物画……”
下意识的开口,轻笑着将当日的事情说出来,楚风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心脏猛跳了两下。
他猛地回神,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捧着温暖舒服的热茶盏,屋内温暖和煦的温度也让他有些昏昏欲睡的舒坦,更不必说赵艺学温文尔雅的嗓音,这一切,都让楚风差点落入一道陷阱当中,很多事情几乎脱口而出了。
赵艺学依旧面带微笑的看着他,炉火的声音温暖的让人想要入眠,角落里侍立着的仆从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发现楚风看过来之后,那仆从便立刻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几乎惊出一身的冷汗,楚风的面色微微发白。好在整个人都重新清醒过来。
连楚风自己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在这个时候清醒,并不是因为巧合或者运气,而是因为他之前从齐大那里学会的吐纳之法,让他身体中的一些东西用很快的速度代谢了出去。
“至于那幅人物画……”楚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平静的深呼吸了几次。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赵艺学看着那杯茶盏,面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很熹微的叹息了一声。
楚风的目光也落在那杯茶盏上,而后又微微抬起,落在赵艺学的身上。
这个时候,赵艺学已经收回了目光,拿起了自己的那一杯茶,啜了一口。
楚风笑起来,也站了起来:“至于那幅人物画。我不得不承认,再让我画的话,其实很难再画的出来了。我想,这种情形赵大人必然不会陌生,只要是在书画之道上有所钻研的人,大概都明白那种天时地利人和的道理了。就像是王逸少的《兰亭集序》,不论他归家之后再怎么复刻,也无法再达到当时登峰造极的程度。我的那一幅美人图也是如此。想是当时受到了气氛的感染,莫名其妙的画出了那样一幅画出来……那的确是超乎于我自己的能力之外的。所谓神来之笔,大抵如此了。大概是哪一位神仙假借我的手画出来的,与我无关。”
楚风微笑着,眼神清明,反问了一句:“的确是可惜了,不是么?”
赵艺学心中一动。面上却丝毫不显的,轻笑着反问:“什么?”
楚风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眼含笑意的看了赵艺学半晌,而后又分别看了看角落中的那位仆从,以及他自己放到桌子上那一杯喝了一半的热茶。
他看到那仆从紧张起来。阴影之外的地方,仆从的右手因为紧张而攥起了拳头。
“我的意思是,以我楚风的水平,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再画出那样的《美人图》了。”楚风笑着开口,一声叹息,“那样的画啊,却因为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了。我自己一直都觉得很可惜的。”
“的确可惜。”赵艺学依旧微笑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瑕疵与问题。
“今日能够听到赵大人如此多的往事,下官实在是三生有幸……对了,还要多谢赵大人的茶。这茶的味道有些奇特,下官从未喝过的,不知是有什么独特的配方,还是有些秘密的产地呢?”楚风淡笑着,状似随意的问道。
“呵,楚郎也是爱茶之人么?”赵艺学笑着道,“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茶叶,岭南的好东西,在这东京城里的确不多见。楚郎若是喜欢,大可经常来我这里,大家品茶论道,也是一件风雅之事。你说呢?”
楚风微微躬身施礼,道:“下官其实不懂茶的,如此珍贵的东西被我喝进肚子里,那就真的是牛嚼牡丹了……大人,今日已经叨扰太久,下官不敢再多做耽搁。手头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的,这就告辞了。”
“外面下雪了罢,路滑,楚郎要小心些。”赵艺学淡笑着,话语里的含义意味深长。
“下官只是一个小人物,即便真的滑倒了,拍拍屁股也就站起来了,算不得什么。赵大人却并非寻常人,万一在雪路上行走有了什么差池,怕是不少人都要被问罪的。”
楚风说罢,深深一揖施礼,开门离开。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风雪从房门灌进来,赵艺学似乎并不怎么急切于关门的事情,说话的声音依旧淡然,“你审核待定的考试,被定在了明日。”
楚风微微一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侧身一礼算是应了,便回过头去,步入一场风雪之中。
屋内,久居于阴影当中的仆从走出来,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赵艺学看着楚风离开的背影被隐藏在房门后面,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小炉子,又起身脱下了厚重的裘衣。
他拿起了桌子上的茶盏,将剩下的茶水泼进了燃烧正旺盛的火炉之中。
滋滋的声音响起,火炉的火焰缩小了许多。
“漫言散都不起作用,这位楚风,到底是何方神圣?”赵艺学再也保持不住方才的笑容,这时候眉头紧皱,有些残忍的笑起来,“一个小小的画学生,竟然连我都敢威胁!滑倒之后还妄想拍拍屁股站起来么?我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做万劫不复!”
“大人,依小的说,这件事情不可着急,需要从长计议。”仆从侍立在一旁,看着那杯被楚风喝了一半的茶水,劝道,“这漫言散我下了两倍的伎俩,别说让人吐露真言了,就连让人昏睡过去都是很有可能的。可是他方才……最开始的时候,明明都已经有了些反映了,差一点点就要将那樊楼之人的身份说出来,可是偏生在最为关键的地方止住了。不管怎么说,这楚风一定有些问题,不可轻举妄动。”
“什么不可轻举妄动!”赵艺学一怒之下拍了桌子,“依我看,就是你下错了药!竟然还要将这种事情推诿到那楚风的身上么!在最关键的地方止住?呵!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这小子就是在耍咱们!明日便是考核之期,所谓好坏与否,全都交到了我的手中来定夺!我必定要将他逐出画院,而且要他颜面全无的滚出去,再也不能在画院……不!再也不能在东京城里混下去!我要他身败名裂!”
“大人还请息怒!不管怎么说,那张奉之既然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倒戈,肯定是因为这楚风的身后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不可不防啊!”仆从连忙劝慰。
“什么厉害的人物。”赵艺学咬牙切齿,冷笑起来,“那张奉之原本就是个墙头草一样的东西,之前王学正安排他做事情,他没做好,于是被冷落起来。他就是看中了这个机会,索性高调的转投了另一面,希望能为自己捞到些好处罢了。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还真的把他当做什么聪明的玩意了么?”
赵艺学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放心,如今正好趁着傅乐和没回来,咱们快刀斩乱麻,把这件事情痛痛快快的做了,也算是一解我心头之恨!我山水院,容忍这楚风太久了。如果再继续下去,恐怕有人要认为我毫无威严可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