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医沉
泥土夯实的街道不长,在人群中挤过两次转弯,解忧便在周围的嬉笑声和叫卖声中听到了隐隐的江涛。
水声不响,听来只作“呜呜”低鸣,却带着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
解忧下意识抬眸,想要透过身边的人群看到天际,但她年纪尚幼,身量未足,这么一抬头,看到的只是一片乌压压的粗麻衣角,有的打了补丁,有的磨破了边角。
刚想放弃,剧连拽了她的小手,将她从人群中抱起来。
头顶那一片澄明的霁色天空,不带一丝云翳,比任何时候都更干净明朗。
这一日是端午,是属于两个臣子的忌辰。
虽然时间相隔得有些长久,虽然他们分属不同的立场,但他们的事迹被人们永久地记忆了下来,甚至于横亘过之后数千年的时光,数不清的灾疫动乱,依然留了下来。
她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被人记住。
不忧不寿考,但忧人不知。
历经前世种种,她真的很怕孤独,怕她死后这世上再未留下她来过的痕迹。
一个人就算生前失意,若死后还能留下只言片语博得后人一句叹,一滴泪,那真是一种透过时空的美感,解忧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不知不觉就落下了泪。
“小儿何故泣也?”
闻声,解忧敛眸望去,眼中还残留着方才的一丝悲凉。
对上她目光的那人眸色一顿,这个女孩年纪如此之幼,那一道目光,却隐着说不尽的沧桑,直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想诱人投入其中一探究竟。
“沉,三年不见。”剧连的声音将解忧彻底拉回现实。
那人注意到了剧连,眸色转为惊奇,再转为欣喜,从他踞坐的长案前立起,两手从胸前平推为礼,“工连归矣。”
这是先秦揖礼中的时揖之礼,又叫中揖,用于平辈之间日常见面,昨日剧连得知解忧为医后,用的也是这礼。
剧连将解忧稳稳放下,这才回礼。
医沉很快没了久别重逢的欣喜,锁了眉,“连居于洞庭之畔,月前淫雨不曙,不知……”
“亲人皆已亡故。”剧连低叹,随即揉了揉解忧绒绒的发丝,“然幸遇吾妹。”
医沉的目光再次落到解忧脸上,墨家弟子性子洒脱,但并不代表没有眼界,能让剧连看上眼的幼女,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是她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种,与幼儿大相径庭的表现么?
但如今世道混乱,流落在外的孩子多半早熟得很,虽则解忧方才那一眼有些过分哀戚,却也算不得多么令人惊艳。
不过既然剧连已认了她为妹,他自然也卖给好友这个面子,含笑唤解忧,“小儿且近前。”
解忧横了他一眼,她一直自许自己一个可上窥数千年兴亡的人,乃是极大度地不屑与人生气的,可每当有人将她唤作或看作小儿时,她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来自己这庄老的学问,做的还不够深。
见解忧露出小女儿的神态,医沉笑意越甚,右手蓦地伸出捏了解忧面颊,左手飞快地蘸了雄黄酒,在她额上细细抹开。
解忧拧起淡眉,虽则被他戏弄了一下,但额上那一抹清淡的药味和醇厚的酒香散开,透出一股子温暖的热度,舒服得让人说不出埋怨的话。
平复了一下心情,解忧凝视着面前看着温文,内里一腔坏水的人,“我叫解忧。”
“解忧?”医沉玩味地看着她,带着探问,“赵地昭馀解氏之女?”
解忧下意识往剧连身边缩去,这四年来,医沉是唯一一个,一下子就能猜到她身世的人。
墨家子弟,果然不简单。
不过医沉虽然准确地猜对了她的身份,却没有像景玄那样盘问她是如何逃出灭族之地,如何在战乱中存活下来等等一系列问题。
大抵墨家子弟很多亦是流亡之人,觉得在这世上讨生活,护性命,并没有那些权贵们想的那般艰难。
医沉还有事务要办,逗了解忧一下后,便仍旧跽坐下来,将简易的桐木长几上堆放的草药进行分装。
解忧识得是晒干的艾草叶和剁碎的菖蒲,想是今日端午,墨家分派了几位医者在临河一带派发节令之物,以供黎庶祛邪祟避虫蛇。
墨家所谓兼爱,即是“视人之身,若视其身”,由此“兼相爱”可至“交相利”,变乱世为治世,这就是墨子当初对这乱世提出的解决方法。
不管是墨守拒云梯,救宋于水火,还是今日的沿江分发草药,墨家所言所行,所作所为,从来都没有偏离过最初的宗旨。
可解忧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严谨的古老组织,怎会在短短的一个秦朝之后,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太不可思议了。
出神之际,解忧只觉身子被人重重一撞,踉跄了一下,幸好一条胳膊还被剧连牢牢牵着,这才没有磕上一旁的桐木长案。
撞着解忧的是个妇人,头发在头顶偏后的地方揪个圆圆的髻子,只簪了一支荆木小钗,原本镂着的花纹都因时间过久而磨灭不清了。
医沉抬眼瞥了瞥解忧只是被撞退了一些,并无大碍,随即看向那面色焦急,满头是汗妇人。
“什么病痛?”医沉见是个普通村妇,换了黎庶交流常用的白话,听起来平易多了。
“医救救我的孩儿!”妇人一下扑倒在长案前,两只血丝密布的眼中霎时溢出泪,和着额角的汗水一道成股流下。
医沉面色还和善,只目光沉了下去,“小儿在何处?”
“孩……孩儿怕日头,不愿出门……”妇人的声音有些低下去,嗫嗫嚅嚅。
这一带的墨医替人看诊从不收诊金,但却有规矩,绝不会亲自前往病患家中看诊,除非已是病入膏肓,不能再有任何挪动的。
剧连立在一旁微微冷笑,这个年头可不是娇养孩子的好时候,再说这妇人急匆匆的乃是心疼孩子,难不成解忧就不是个孩子,若非自己方才拽着她,难保不被这妇人撞倒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