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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王孙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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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天光明朗,解忧将书案移入廊下,就着暖风细细捡掇顺序错乱的残简。

解忧拈起存字最多的那枚竹片,上面残缺的篆字已被医沉重新描过,工工整整。

“天下之道不可不闻也,万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阴阳之化不可不知也。”

这句话应当便是此卷竹书的起始,朱红的丝缎在这一根简上系牢,交错着缠绕上之后几片姜黄色的简牍,连成一串的竹书平整地铺展开来。

“……以半夏……?”

解忧对着一枚断简皱眉,上面脱漏的字实在过多。

沉吟了一会儿,她取过一枚崭新的竹简,朱笔轻轻点上,写下“半夏”二字,凭借自己所知,将断简补全。

“五月半夏生,盖当夏之半也,故名曰半夏。古人以半夏已咳疾。”

搁下笔,又捡起另一枚手掌长短的牍片,上面只四个字,一个字还模糊不清。

“……蒿已……蚖……也?”解忧扶额,蚖似是一种微小的昆虫,生活于潮湿林地之间,并非寄生虫一类,至于“蒿”,是指可以驱虫的艾蒿么?

熊心自院落另一侧走来时,看到的便是紧紧蹙眉的解忧。

他不觉立住了脚,定定看着那端坐案前端详断简的少女,她的一只小手轻轻搭在朱笔上,另一只手支着额角,黛眉轻蹙,面上说不尽的纠结之色,看起来十分可爱。

忽地,解忧勾唇淡笑,如同桃花甫绽笑春风。

熊心也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心?”解忧意识到有人在看她,抬眸瞥一瞥,收了笑意,“心有何事?”

“医忧。”熊心敏感地觉到,她似乎比昨日多了几分疏远。

方才想说的事情一下子噎在喉中,不知从何开口,讪讪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案上的断简,“忧何以巧笑也?”

解忧将手中一片断简交与他,上面一列小字,“……已骨瘤也。兔白可以为裘也。”

说的内容是,某一种东西可以治愈骨瘤,而兔的毛皮可以制成皮裘。

在满是艰涩的文字中忽然发觉这么一句简明朴素的话,也难怪解忧会笑得这么高兴。

“医忧……”熊心将简牍小心放回长案上,沉吟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忧可否……相助……?”

“……何事?”解忧愣怔了一下,搭在朱笔上的小手缓缓笼回袖中,身子坐正,不觉展现出一种全神戒备的状态。

昨夜景玄走后,医沉告诫她不要随意涉足此事,而她自己也不愿意过多牵扯进去——她只想安安静静将这一份断简整理清楚,注解之后,寻个机会将它交给夏无且。

夏无且应当还记得当年那个年少的医者,这一份书简又于他有利无害,念在曾有一面之缘,夏无且定会为她将这一份简牍推行天下。

“心。”解忧抬起头,半边面颊上晴光流动,她的唇轻轻开阖,似乎接喋的鱼,“忧一介医者,混迹山泽之间,何德可为子助益?”

极其委婉含蓄的,但她还是拒绝了,甚至不愿意听一听究竟是怎样的请求。

熊心愣怔了一会儿,千思万想噎在口中,好容易放下的自尊似在嘲弄自己,让他愈加抬不起头。

良久,埋下头苦笑,“如此,心告辞。”

“抱歉。”解忧望着他走远的瘦削背影,眸子微掩,毛羽一般的睫遮出几道细碎的阴影,飘忽不定。

如果他不是那个史册所载的人,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落难人,她真的希望帮上一帮。

但他偏偏就是那样一人,而她,早已决意今生全生避害,不将自己陷于无谓的险地——为人两肋插刀的事情,她绝不会做。

熊心挪回暗室,门缓缓阖上,掩住了外间最后一缕天光。

“公子……”低哑的声音从幽黑一片中漫出,接着响起一片衣袂“窸窣”之声。

熊心快步上前,按住了正要起身的人,和声劝慰,“卫矛,汝伤势沉重,医者曾嘱,勿随意行动。”

“公子往见医者?”卫矛的声音更哑,仿佛沙砾相互摩挲。

“……尚未也。”熊心顿了一顿,觉得瞒着他也不好,舒了口气,沉声叹息,“医忧不愿相助。”

卫矛也沉吟起来,“以公子所言,此处为楚贵族隐匿处,其人图谋复国,必挟公子而发号施令,与其受制于人,不若逃去。”

虽然需要借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今是他们最困顿的时候,见过熊心现在落魄的模样,哪有人真会心服口服,这样一来,只能沦为一个傀儡,还不如逃离此处,缓缓图谋。

熊心点头,他的意思也是如此。

他能察觉到解忧待他的善意,希冀解忧助他逃离九嶷。

不想解忧还未等他说出祈求之言,便淡淡婉拒了。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低声下气求人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想做。

“公子早决,万勿错失良机!”卫矛见他不语,有些着急,声音愈哑,呛咳连连。

“矛伤势沉重,唯当徐徐图之。”熊心叹息。

“不可!”卫矛攥紧了拳,“矛得令尹知遇之恩,以报公子,死不足惜!公子今不图之,他日为人所知,将入虎狼之口,奈何?”

怀王之孙的身份,对熊心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也是足以囚困他的桎梏。

若是他能够御下,这个身份能够将他推到崇高的地位,但若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这个身份会使他身不由己,沦为一干枭将政客争夺的,权力的象征。

被扶立为傀儡,被架空,被当做棋子一样抛弃,都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当年考烈王不就是如此被春申君架空的么?芈姓熊氏的江山,在考烈王末年,几乎冠上他姓。

惨痛的教训就在眼前,而熊心如今落魄至此,还不能独当一面,自然要逃。

熊心也不是不懂,但从寿春一路走来,始终都是卫矛拼死护他。

于情,他不能让卫矛因自己涉险;于理,若卫矛为他而死,之后他更是寸步难行。

诸般思量,化作一声沉叹,“矛,此事当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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