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吕飞送来的东西,当然不只送给阿泽,那就太让人诟病了。
送给阿泽爷爷,白马大长老的,是一大车各种草药,还有一根精雕细琢的手杖,握起来手感极为舒服;送给昆布老爹和泽旺、日麦牟西的,各是十几大坛烈酒,十几坛司马坞堡中腌制的特色小菜,几样精工制造的兵器、铁甲,一些精美的瓷器、布帛等。还有几大车的盐巴和铁料,是送给整个白马的,由昆布老爹分派掌管了。
不提泽旺开心的和日麦牟西共饮,作为一族之长的昆布欣喜之余,便是大大的忧愁,转了几圈,走向尊敬的“许”那里,或许,智慧的老人能给自己指点迷津?
“许”瘦瘦的身体坐在满是草药的帐幕中,正在沉思,听到昆布的脚步声,不动声色地道:“有心事了?”
“是啊!”昆布恭敬地行礼,不管老人看不见,然后坐下,叹气道:“那位大人,看来在汉人中地位极贵啊,现在才几天啊,竟然毫无根基就能大把的礼物送来……”
“你在发愁什么呢?”老人微微笑着,“这不好吗?”
是啊,别人送来了礼物,你却在发愁唉声叹气,搁给不明白的人,肯定要说,这人有“被害妄想症”了。
被老人给调侃了一把,昆布哭笑不得:“大长老,你明白我要说什么……泽旺和阿泽……”
大长老默然不语,半晌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昆布点点头:“我明白,也是真心的这么想的,只是现在,这小儿辈的关系,也不知道该怎么顺利地梳理下来,一不小心,大长老你也知道,对三个人,都是悲剧啊!”
大长老点头:“就看泽旺的悟性了。”
昆布叹息:“可惜,那孩子,太笨了,现在还没心没肺地去喝酒了。”
大长老缓缓道:“无妨,再等等。”
昆琨默默点头。
泽旺和日麦牟西喝了个昏天黑地,第二日头疼地起来,才想起去看看兄弟给阿泽的礼物。
晃晃悠悠走到拿出客房前,见到兄弟送的那个女仆正静静站在一边,整理着一对衣物,屋子里满满当当的大箱小箱,看得泽旺眼花,泽旺咧嘴:“兄弟这真是……”看着阿泽在一边不知想着什么,欢笑着,吆喝道:“阿泽,我来了!”
阿泽听到声音,回首微笑道:“泽旺啊,你又喝酒了?”
泽旺摆摆手,“没什么,就是和日麦喝了点,兄弟送的酒就是好啊!阿泽,兄弟送你的东西真不少啊!我看看,有啥呢?”
迈步上前,却见几个小箱子打开着,一幅幅不同的场景,都是吕飞和阿泽,牵手的、拥抱的、共骑的……洋溢的甜蜜,连神经粗大的泽旺都感到了,不禁一怔。
一种不怎么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啊,挺好看的。”
“是吧?”阿泽笑着,秀美的脸转向瓷娃娃,“都是他亲手做的呢!像不像?”
“像,很像!”泽旺笑着。
随后阿泽给他看了梳妆盒,首饰,瓷器,衣服,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个能自己转动还会发出优美声音的“八音盒”,这是春桃告诉她的,说是主人起的名字。
看着阿泽语笑嫣然,再不复此前轻蹙峨眉、满腹心事的样子,泽旺心里,却不知道怎么的,高兴不起来。泽旺突然觉得,一种看不到的东西隔在他和阿泽之间了。
怏怏告辞回去,泽旺自问,我怎么了?不高兴兄弟,还是阿泽?为什么呢?郁闷不乐的他,又找日麦牟西喝酒,吐了一肚子苦水。鲁直的日麦皱眉半晌,一样的不得要领。
阿泽在老营呆了几日,欢乐之余,那天小姐妹的失言总是不自觉在耳边响起,平素见到泽旺也是有些不自然,最后打定主意,去哪个小营地,那里,可是第一次碰到他呢!还有他战斗过的痕迹……
带着春桃,阿泽出发了。
在小营地小住了些日子,登上他来到的山坡,摸着他洗浴过的木桶,想着他战斗的风姿,阿泽不由得痴了……
然后,司马先生派来的人来了,说是司马夫人老来寂寞,邀请她去说说闲话聊聊天。阿泽很高兴地答应了——等他回来了,自己就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他了!
不知怎么的,阿泽不想现在见到老爹和泽旺他们,于是改道从南边另一条路上绕过去了,却不知恰好躲过了阿里勒的劫夺。
此处毕竟是白马的地头,尽管阿里勒百般小心,仍不免露了行迹,得知报告的泽旺和昆布等忧心如焚,看他们行进的目标,分明就是阿泽!
一想到可能的后果,白马众人就不寒而栗,继而怒火万丈,该死的,不知哪里来的家伙,找死!泽旺和日麦牟西带着匆匆集合的最大力量,千余骑,循着踪迹追击,绕了几个圈子,前面,却是司马坞堡的方向!
泽旺等呆住了,怎……怎么可能!难道……不,不会的!
日麦牟西等人胸中憋着一口气,奋力疾驰,换马不换人,直到堡前追上人,却发现是——
“阿里勒!”泽旺和日麦眼睛顿时红了,杂种!竟然如此!
恰好司马先生坞堡中一队强大的武士杀出,阿里勒的人纷纷败退,泽旺等人顾不得休息,挥军自背后突入,大破阿里勒!几十个狗崽子护着他跑了,泽旺他们当然不愿意放过,无奈追了十几里,人马都太疲劳,才恨恨地回归。
被司马先生的人热情地迎进堡中休息,得知了阿泽前后脚之差进了堡中,泽旺他们高兴之余,还是后怕不已。休息了几天,不放心得在周围哨探了一番,留下了些人手照顾阿泽,才告辞了——阿泽已经进了堡中,却是无碍了,不管怎么样,五六千人的力量,装备都远比泽旺他们整齐,更可怕的是,他们拥有汉军震慑天下的利器——强弩!加上如刺猬般的坞堡,等闲一两万人,几个月也攻不下来!阿泽在堡中,却比在白马安全多了。
乖巧美丽的阿泽,很容易得就得到了司马夫人真正的喜欢。尽管司马夫人以前见过阿泽,但是如今另带着特殊目的,细细观看之下,却还是越看越喜欢,对阿泽提出要认为义女,也是有着很大部分的感情在的。
阿泽自幼没有了父母,如今被司马夫人像是母亲般的关爱着,心里感动,没什么障碍地就同意了。在堡中这么些天,每日里像是娘亲一样的司马夫人带着阿泽,各种吃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更还有慢慢传开的《子夜四时歌》……
那是爱郎的曲子啊!阿泽甜蜜而骄傲的想。
爱郎的曲子,自己又怎么能不熟悉呢?
不识字的阿泽,还是靠着自己的聪慧和百灵鸟一样的乐感,将那“吴音”哀转的歌曲唱吟熟了,越唱越感觉和自己是那么的相似!
既有相聚时的甜蜜温柔,又有如她如今的相思一样的哀婉,“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高堂不作壁,招取四面风。吹欢罗裳开,动侬含笑容。反覆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等我整容仪……”多情的阿泽,品着相思的苦味,更喜欢里面那仅有的欢乐。
却说泽旺带兵回去,报告了老爹一路的经过,昆布惊异地又去找大长老了。
“天意,天意啊!”良久,大长老长叹一声,感喟道。
昆布不明白了:“大长老……什么意思?”
大长老紧闭着双眼的脸庞转向他:“昆布啊,还记得我给那位大人做过祈福吗?”
“记得,”昆布点头,“从他一走进营寨,大长老就做了,还让很多人羡慕呢!”
大长老微笑:“那,阿泽走了另一条路,躲过了匈奴的劫掠;车队竟然比散骑更快,早一步进了司马先生的堡垒,你觉得阿泽很幸运吗?”
昆布笑了:“是啊!阿泽的气运,实在是太旺了!我都实在没想到的。要知道当初知道阿泽的行踪和匈奴们的行迹,我都要绝望了!没想到……真是不可思议!”
大长老叹息:“你们很多人都不明白,我做的祈福有什么用。很多人以为,只要被我施过祈福,便会幸运无比!可是,阿泽可没有做过祈福啊!”
昆布迷惑地看向大长老,他可不明白了。
大长老微微摇头“祈福,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它本身什么用都没有!”
“啊!”昆布惊得跳了起来,尽管他受过祝福,也曾化凶为吉。但是,如今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还是不免震惊,这……难以置信啊!
“最重要的,是受者本身的气运!若气运足,则被激发开来,足可一定程度上使人逢凶化吉;气运不足,若受祈福反倒会带来厄运!这就是为什么我只为你们寥寥数人做过罢了!而有一种情况是特例,若是有人气运强烈至极,那么受福后,和他极亲密的人,会不同程度地受他的气运笼罩……”
“啊!”昆布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就是说,阿泽这么幸运,就是因为……因为亲密地侍奉陪伴过他?!”
大长老点头:“阿泽这孩子,本来我给她测过,人生之运,平平而已,偏生又绝等美丽,祸患啊!幸而……”
话未说完,昆布却明白了……为了阿泽,作为爷爷的大长老可也是煞费苦心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同时也是为了泽旺,若是泽旺娶了阿泽,对他自己,对部落,都是祸啊!
以前选定阿泽作为吕飞的陪侍,昆布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之所以没有反对,只是站在族长角度为了拉拢这个豪门公子,至于数十族人的生命,昆布什么惨剧没见过,岂会为了数十族人就赔上绝美的未来儿媳妇的初夜?当时他还是想着得到汉人大家族的庇护,儿子以后一样还能娶上阿泽,部族也是有好处的,一番算盘打的啪啪响。直到祭赛上吕飞一举暴露宗师之力,乱了计划的昆布也不敢宣布泽旺和阿泽的婚事,唯恐触怒了看上去深爱阿泽的这位“大人”。如今听大长老这深藏的“气运”一说,终于彻底明白了前因后果。
气运,能救人,也能杀人……儿子,终归还是和阿泽无缘啊!昆布彻底下了决心。
“要不,我和泽旺说明白了?”昆布询问道。
大长老摇头:“再等等……我们终归是要去的,以后什么都要靠泽旺了。现在就是考验泽旺的重要关头,如果他不能……”
昆布心中一凛,默默点头。
再数日后,消息传来,阿里部得到冒顿大单于重宝!白马的人顿时惊慌不已。
接着又一条消息,得知阿里勒袭劫阿泽,“大人”一怒,血洒宴会,阿里勒被凌迟碎割,数百人被震慑当场,莫敢有异议。白马众顿时上下一片欢腾,昆布坐在大长老帐内,却是相对无语。
然后,一条爆炸般的信息传来,阿里部联合白马铜两千余骑袭击“大人”!被大人单人独骑击灭一半,大破之!白马震惊,然后就是崇拜无比,连泽旺、日麦都沾光不少,族民门看着他们的目光似乎都尊敬的很。
再然后,石破天惊的消息——“大人”反击,阿里部乖乖投降,族灭!白马人心中却似放下了千斤重担,欣喜若狂下,前些日“大人”送来的酒,被珍惜地一饮而尽!而大长老帐内,谈论着事情,昆布喜悦之余,掩饰不住地惊骇而惶恐。
司马堡中的阿泽,自然也同时接到了一条条信息,在她看来,却是吕飞为了自己,不惜一人独对一个大部落(相对白马),心里又是担忧后怕,又是骄傲喜悦,每常想起,都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而今,她在房中坐不住地转来转去,望眼欲穿,恨不得情郎马上出现在眼前,甜蜜地吻着她,抱着她,蹂躏她,征服她!她要他坚实地填满她这些日子不见他的空虚寂寞!
等了半天,不见爱郎,却等来了义母,失望之下,还是上前甜甜一笑:“义母!”
司马夫人爱怜地望着她,叹息一声:“可怜的孩子!”吩咐春桃:“你先下去吧!”
春桃无声地行礼,退去了。
一刻钟后,司马夫人叹息离去,留下阿泽呆坐着,两行清泪,无声而流。
第二日清晨,一辆四轮马车悄悄驶出坞堡,孤单上路。
春桃无言地坐在一边护持,两眼无神的阿泽斜倚车壁,对外面发生什么都一无所知,受中国,紧握着那如同生命力彻底散尽的老人一般的,枯槁无神的草编蚱蜢……
耳边,似是如泣如诉般回荡着“……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后面远处,面无表情的吕布带着精骑,细心维护着,身后,是一长串送给白马的匈奴丁口。
司马堡中山顶,默然眺望的人影,一声发自心底、胜似万刃穿身痛苦的吼声,响彻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