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惟百姓苦
天色,渐渐的暗了。这剑门关所在的位置,虽然是在群山当中,可是却不时的卷来一阵穿谷风,吹在人身上,更是感觉刺骨的寒冷。
关墙边,唐旭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一片夜色朦胧之中,头顶的峭壁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条绵延的山谷,盘旋其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约莫就是如此。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缓缓从身后传来,直走到唐旭身边,方才停住了脚。
“明日我去潼川,你便不要再跟着我了。”,唐旭并不急着回头,而是依旧两眼望着四周的悬崖。
在这个时代,类似于蜀道这样的天险,便几乎是不可逾越的屏障。所以每逢王朝更迭之时,这川蜀之地几乎都会诞生出一个独立的割据政权,其原因也约莫就是如此。
只可惜,类似此类的四塞之地,若是据关固守自然有其便利,但是只可惜,兴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也将此地困守其中。当年汉高祖刘邦与霸王项羽相争时,千方百计也要修栈道而出关中,其原因约莫也是如此。
“大人若有吩咐,直说便是。”,唐旭几乎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站的是骆养性,而骆养性听了唐旭的话,明显便是愣了一下。
“我想让你去贵州。”,唐旭转过了身,看着骆养性说道。
“哦。”,骆养性的眉头,微微的皱了一下。
“你若是以为我故意想要冷落你,可以不去。”,唐旭的声音并不大,可是骆养性站的也并不远,所以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仍是听的格外清楚。
“大人既然有命,属下听从便是。”,骆养性泯了泯嘴唇,刚想说些什么,忽得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好。”,唐旭点了点头说道:“这可不是我逼你的。”
“你这回去贵州,最紧要之处当是毕节与大方两处。”,又停了半晌,唐旭方才继续说道:“你自领你麾下的人手,取道石柱前往,一路上不要暴露身份,至毕节之后便潜伏下来。”
“大人是要属下监控水西安家?”,即便唐旭没有明说,可是既然都把话说到了这里,骆思恭又岂会有不明白的道理。
“你明白就好。”,唐旭仍是点了点头:“安奢两家,本是一体,所以不可不防。”
“如今贵州一地的卫军,大半已是被派入四川平叛,正是最为空虚之时,若是安氏此时作乱,则贵阳危矣。”
“属下明白。”,骆思恭的声音虽然仍有些低沉,但是大体上还算是平静。
“我在路上的时候,请姚大人写了一封书信。”,唐旭把手伸进袖袋,摸出一个信封来递给骆养性:“那贵州巡抚李标,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与姚大人正好是同年。你去贵州之后,如有需要,自可去寻他。”
“此外,你有锦衣卫的印信,我再授你牌符,紧要时可调一营军千人为你所用。”
“只是水西安家,据此地已逾千年,其中盘综错节,几乎无孔不入,即便是贵州军中,也常常有所牵涉,你万万小心从事,切莫轻易暴露身份。。”
“属下谨记大人的话。”,骆养性回声应道。
“如今成都之围未解,朝廷与我,都是无力南顾。我与尔父虽有不和,可是此乃军国大事。如此,就拜托骆千户了。”,一语既毕,唐旭竟是双手抱拳,向着骆养性长长做了一揖。
“大人何须如此。”,其实骆养性原本听唐旭说让自己去贵州,也是疑心有冷落发配的意思。可是如今却听唐旭说的认真,心里头多少也谨慎了起来。眼下看见唐旭深揖,更是大惊。
“明日你我到保宁府之后,便分道扬镳。”,见骆养性已经答应了下来,唐旭紧接着便说起接下来的部署:“你等待我上船之后,再行离开,免得惹人生疑。”
“属下明白。”,无论怎么说,骆养性即便再是不济,也是锦衣卫里积年的老手,这些寻常的手段,也都精通。
正要挥手让骆养性退下,唐旭忽然却又停住了手:“这回去,你多带些银两。”
“那水西安家,虽然据此已过千年,在当地极有威信,可是对寻常土民盘剥也是甚凶。如有机会,不妨试着收买些眼线。若是不够,再派人来川中寻我便是。”
出门在外,谁也不会嫌身上钱多,更何况是骆养性这样去做细作的,听了唐旭的话,自然无不乐意,欣然领命退下。
等骆养性走远之后,唐旭方才是悠悠的叹出一口气来,目光在空中四处游荡一番之后,落到了勺子一般的北斗上面。
四百年前的天空,明显要比四百年后要更明亮一些,兼是在剑门关这样的山野之间,更是显得璀璨无比。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唐旭清楚的记得,虽然如今举朝上下的目光,尽皆是放在成都一地,可是在整个“奢安之乱”中,贵州才是真正的绝地。
在奢崇明之后,水西安氏的安邦彦也紧接着就扯起了反旗。数万大军围困贵阳长达半年之久。
贵阳城被围前四十万人口,待围解时已经仅仅只剩下两万余人,惨状远过十室九空。城中粮草尽时,以至以人肉为食。更有城中的无良军将,甚至杀人沽肉,简直令人发指。
当时间过去了四百年之后,但凡有人提起“奢安之乱”这场浩劫的时候,也都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因为朝廷压迫太凶,也有人说是因为奢崇明与安邦彦蓄意谋反。
其实这两种说法都对,也都不对。大明朝的各地衙门,其实对各土司境内的土民,并没有征税徭役的权利,所谓的压迫,也无非是对各土司而言。
但是再把目光转回到西南各地土司的治下,这些山野之间的土皇帝们,据险而守,割地为王,又有几个把治下的土民当人看待过?只以水西安家为例,治下的土民无论人数和财富,恐怕都比不上大明朝任何一个稍微大些的州府,但是即便如此,土司的生活享受却堪比大明皇室,其中的花销从何而来,已经不言而喻。
奢崇明在重庆起兵谋反的详情,如今唐旭已经详细了解过。
当日校场演武之时,奢氏曾经要求朝廷以每卒十七两白银的价钱支付军饷,可四川巡抚徐可求却也不傻,要求先淘汰军中老弱之后,方可商议。
当第一名被淘汰的弱丁被叫出队列之后,奢崇明的部将樊虎,竟抽刀当场将其斩杀,并将头颅掷于徐可求脚下。
徐可求随即大怒,指责樊虎蓄意杀人,奢崇明遂反。
其实,如果说只因为吵一回架就要谋反,唐大人倒是不信,如若不然,大明朝还不得天天遍地烽火,吵架兴许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唐大人也只知道,樊虎所随手斩杀的人,既不是反贼,也不是盗匪,而是他奢家自己治下的兵丁。
举天下之百姓,人人皆有家,人人皆有亲,举刀杀人者,岂不闻邻室夜夜啼哭乎?各地土司治下的土民的命运,由此也可见一斑。
所以,在唐大人看来,奢安之乱的起因,无所谓谁对谁错。如果一定要给这一场战争定下一个性质,只能说是野心与野心,王朝与割据之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乃至一地的兴衰,约莫也就是如此罢了。
正如徐如珂对唐旭所说的那样,从保宁府乘船南下潼川,再转陆路至乐至,确实是最便捷的路径。
骆养性等人,自从到了保宁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按照唐大人的吩咐,他们将过巴中,石柱等地继续南下,从思南府入贵州。如今作乱的蛮兵大多集中在川西一带,唯一所需要经过的土司领地只是秦良玉所治的石柱一地,所以一路上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
而唐旭这一行加上护送银两的京营士兵,足足有六百人之多,所以虽然少了一二十号人,看起来也并不明显。
从保宁府乘舟一路南下,船只随着水流穿梭于秦岭等群山叠峦之间。两岸景色虽是秀美,无愧小三峡之称。可是忽而一座奇峰或是礁石突兀其前,也能把人惊出一身冷汗。
也亏眼下的时节已经入了冬,水流算不得太急,再加上掌舵的船家技艺娴熟,对水道也是了然于胸,总算是有惊无险。
刚上船的时候,唐旭一行人还都是有说有笑,可是等舟船行了半天之后,整个掌旗船上除了船家之外,便就几乎只看见唐大人一个人淡定自若了。
郑瓢儿早就扒在船舷边,似乎恨不得要把在京城吃过的东西也都吐了出来。
唐大人一拍脑门,方才觉得自己的决断有些失误。自己所带的这些兵卒大多都是出自北直隶一地。
让他们骑马坐车跑跑问题不大,可是等下了水,就成了病猫了。一时间,唐大人也渐渐有些体谅了赤壁之战时曹公的苦恼。
百船连环,如履平地,虽然曹丞相也未必不知道如果着了火,大家就都跑不掉,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啊。好在奢崇明的蛮兵里,也没有水师,否则随便来条船,几十号人就能把自己给收拾了。
等到了第二日在顺庆府下了船,又有当地衙门里的知府和同知前来相迎。
唐大人问,从顺庆到潼川有没有水路可走。当地衙门里的官吏还没有开口,自郑瓢儿以下的随行军将,已经是拜倒一片,连声讨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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