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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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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走出祖父的房间,已经天色发白。

父亲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大概站了一夜。听到我出来,他回过头来看我。

他一夜之间苍老下去。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连身子都有些佝偻了。在外面站了一夜,寒夜的露水聚在他的头发上,此刻在微微晨曦中闪光,看着越发苍老。

他说:“明音,爹对不起你。你小的时候,爹没有看好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了,爹也没办法把你嫁给你爱的男人。”

“爹不用再说了。”我轻轻说,“我是爹的女儿,也是邹氏的女儿。即使是为了这个家,也是万死不辞的。”

他苦苦一笑:“你的婚事我已无力回天,只盼着那宇文泰好好待你,不要让你再受辛苦。盼你有一个好的结局……否则,他日地下,我该如何同你母亲交代?”

“会的。”我说。

“前几年,我同独孤公子到洛阳永宁寺去拜佛的时候求了一签。解签的老僧说,镜花水月,如梦如幻,终成泡影。今日都应了。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想到此,我也觉得有些坦然了。”我这样安慰伤心至极的父亲,也这样安慰着几近绝望的自己。

也确是如此。当时只是惘然不解,如今想来,始信姻缘早有定数。

父亲仰头轻叹:“没想到我邹氏的嫡系,竟要靠着你的婚姻,苟延残喘。”

他不再说话,亦不看我。沉默半晌,负着手慢慢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么萧索孤单。他是长子,嫡系败落,说起来,皆因他深爱母亲,不愿多纳妾婢。可开枝散叶于大家族,本是头等大事。

如今长房没有嫡子,只有两个纨绔不堪重用的庶子。眼睁睁看着旁支崛起,日渐势大。凌于嫡系头上,大有取代之意。

难怪祖父喟叹,纠缠在自己的小情爱里,终会自误。

可惜如今母亲早逝,亦未能如愿相伴到老,只剩父亲一个,成日守着这日暮的光景,一天天西沉。

终是自误了!

还能再误下去么?宇文氏本就是起于辽东的大族,从祖先葛乌菟起就一直世袭为鲜卑东部大人。独孤公子虽也是贵族出身,但家中没有兄弟帮衬,以一己之力,要怎么和他斗?这一斗,必倾全族之力,不是三五年能完的。到最后什么结局,谁知道?

原以为相爱相守,一生一世。原以为两情缱绻,天长地久。

都是因为幼稚。

初升的日光凉凉照在我的脸上。一阵晨风吹过,冷得我一抖。

也不过是情爱吧。一双男女,一世纠缠。到末了,只余满头白发,依旧两手空空。一个送走另一个,独坐斜阳,打发剩余的年景。

四下里一片寂静,连风声也没有了。我望着满庭院光秃的树枝,想,这就是我萧条的人生。

这人生太苦了。可是我遇上他们两个,却惟有端起这苦涩难咽的人生,仰头一饮而尽。

到了第二日,仆人来报说,有个举止得体的陌生人在门外要求见我。

那人我从未见过。长得浓眉大眼很是精神,虽穿的是仆从的短衫,但质料上乘。举止亦是不俗,见了我,恭敬地行了个礼,说:“我是长安来的使者。宇文丞相特意派了一个人来,有一些话要单独传于女郎知道。女郎此刻方便和我同往吗?”

我一听,简直气血上涌。难道怕见他?!

我回屋换衣,藏一把匕首在袖间。事到如今,我会嫁宇文泰,但我要送一具尸体给他,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我同使者到了馆驿。他将我领进一间宽敞的房间,便关上门出去了。

那房间里一架五扇漆画屏风,每一扇都绘着仕女图。

俱半低头,或垂目或抬眼,或遮袖或掩扇。衣袂飘飘,神情怡然。

还是图画上的仕女好。青春不会溜走,不被情爱困扰。只需要做出那妖娆含羞样,便可过几十年春秋。

我站在那儿,默默想,宇文泰要对我说什么?他那日来看我时明明说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何以又突然改变主意,逼迫到如此程度?

只怕是我不告而别偷偷出城惹恼了他。他一旦得知自己的府中被独孤公子安插了耳目,该有多恼火。

不一会儿,一个人从那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莫离。”

我两耳轰鸣眼冒金星,顿时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活活撕碎,就着模糊的血肉,生吞入腹。

宇文泰!

他竟然亲自来了建康!

“是你。”我觉得说话时双唇亦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见了我,勾唇一笑,说:“现在不该再唤你莫离了,该唤你明音了,或是平乐君。嗯……”他仰头咂嘴,“明音这名字真好听。”

“你真做得出来。”我冷冷道。

他依旧笑:“是你给我这个机会。那日我亲眼看着你乔装出城,终是下定了决心。我想要的女人,绝不再拱手让与他人。”他收起笑,敛容,如附上一层寒霜,凝视着我:“我说了,天下,我要;你,我也要。”

原来一切尽在他胸中方寸之间。

他满腹的城府,见我离去,当机立断,一国丞相,只为一个女人,演一场逼宫!

可事到如今,再多的怨恨,我也只能揉一揉心肠,耐下心来求他放一条生路:“宇文公子,我和独孤公子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如今我和他总算快要成婚了。你成全我们,好不好?”

他面色平静,甚至微带一丝笑意,挂在薄薄的唇边显得那样残酷:“我给过你们很多机会了,也给过你们很多祝福。可如今我和他反目已成定局,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他身边。”

“你已有妻室……那冯翊公主……”

“我来建康之前,她已暴毙。”他面无表情,冷冷言道。

我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他竟杀了自己的妻子。他寡情到了可以不动声色地杀掉曾日日相对的枕边人!

他慢慢逼近我,说:“明音,我不是独孤信。我只求目的,不讲仁义,不择手段。所以他不可能赢过我。”

赢?我惶然。他和他之间,只剩输赢了?

昔日里,他唤他黑獭,他唤他期弥头。昔日里,他对我说,我带你去洛阳见你的郎君。昔日里,他为了救他费尽心思奔波千里。

怎么到今日,两人间只容得下输赢?

“你要对付他?”我的声音亦在颤抖。

他冷面说:“我不想对付他。也不想他来对付我。我同他,最好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不然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流下泪来:“我们三个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从前一样?”他嘲讽地一笑,“从前一样,好的是你们。我却备受煎熬。我看着他将你带走,看着你们在我面前亲昵,看着你怀着他的孩子,看着你为他伤心哭泣……我何曾好过?”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欺了上来。冷冷看着我:“明音,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好?”

我挣开他的手,从袖中拔出匕首,一下抵在他的咽喉上。

他没有退后,以柔软的颈子抵着锋利的刀刃,冷冷看着我,眼神冰得似要把我冻结:“你想杀我?”突然凄凄一笑:“那日在兴关街上,你还买过素面给我吃,现在你竟想杀我……”

我颤抖着嘴唇,强忍住眼泪,说:“我会杀了你。”

他看着我,不动如山,说:“明音,你敢这样拿刀对着我,不过是仗着我爱你罢了。”

我心中一颤,强作镇静:“我真的下得了手!”

“杀了我,你怎么同你的皇帝交代?他又会怎么惩罚你全家上下以求息事宁人?明音,你这么通透,这些后果你都知道。可你还敢这样拿刀对着我,不过是深知我会纵着你,宠着你,不会为此而惩罚你。”他伸手来抚我鬓角散落的碎发,温柔而爱怜地说道:“你这狡猾的小东西。怎么像一只猫一样,若即若离,窥探人心。”

我落下泪来,手中一软,匕首落在了地上。

我软软地跪下去,跪在他面前,伸手抱住他的小腿,哭泣着说:“求你垂怜,不要逼我……我只想同他在一起……”

他伸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低沉着声音说:“明音,你嫁给我,我向你保证,只要他不公开反对我,或者起兵讨伐我,我……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他的志向在臣,我会尽一切所能,成就他。”

是,他说得没错。独孤公子的志向在臣,为人臣子,忠君爱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要汗青存名,百世流芳。

可宇文泰,他的志向在君。他要的是俯览天下,问鼎江山。后世评价,忠奸善恶,他不过视若等闲。

他始终会比他高一头,牢牢掌控他苍白脆弱的人生。

他继续说:“我也会给你很大的自由。你若是不愿,就不必一直困守在后院。随军打仗,纵情山水,我都许你。”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擦干眼泪,抬头对他说:“我有一个条件。”

他垂目看着我,目光清冷:“你说。”

我咬牙说:“如果我不情愿,你不能碰我。一个指头都不行。”

哪知他冷冷一笑,轻启薄唇,说:“好。”

他直挺着修长伟岸的身躯,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向我伸出,只垂目看着我,不说话。

这是要我向他宣誓效忠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只宽大的手,很瘦,手指修长,骨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同一般富贵的男子不同,手上没有任何饰品。

我颤抖着。

一旦接过这只手,就意味着我就要同如愿分别。从此天长岁远,白云苍狗,都与他两不相干。

只能伴在眼前这个男人左右,生则同衾,死亦同穴。

只能同宇文泰!

我滴下两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颤动着,沦落到地上。

依依跪在他面前,伸出双手,将他的手接住,合在手心里,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心里如同被利刃割剜,疼得我紧咬下唇,只觉口中散开一丝淡淡的甜腥。

他的手在我手中轻轻一颤,伸手将我扶起来,眼中泛出温柔的光,无限满意无限爱怜地说:“回去准备吧。我在长安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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