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孩子的眼睛里突然就充满了泪水。他的年纪还那么小,但他差点被车撞到、摔倒在地的时候没有哭,他被大他很多的乞丐们毒打得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没有哭。而荣梓义几句充满温情的话语,却已经足以引出他的眼泪。
没有抽噎,没有泣诉,仍然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是他的眼泪大滴大滴的夺眶而出,便如初夏惊雷后的第一场雨,大颗大颗的雨水溅在灰尘里,在尘土里也能荡起涟漪。
荣梓义沉默的看着他。只见他尖尖的下巴颏微不可见的低了一低,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
荣梓义看着这个安静的小乞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孩子比梓孝大不了多少,却瘦得象个麻杆。刚才护士给他匆匆擦了擦脸,能看到本是眉目清秀的一张小脸,现在却青一块、紫一块,破了的冻疮在流脓,红肿的伤口在渗血,还显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腊黄色。虽然简单处理了一下,但是此时脸上抹了左一块、右一片的棕色、紫色的药水以后,更显得滑稽又可怜。
荣梓义叹了口气,发现瓶子里的药快滴尽了,准备去找护士。可他只是一转身,就被一只小手给拉住了。是那孩子的手,怯生生又急慌慌,拽住他的一个衣角。看到衣服又被他蹭脏了,他连忙缩了回去,快速的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又伸出手去,匆匆忙忙的还是拽住那个衣角。
荣梓义温和的笑了笑:“我不走,我是去找医生来。”
他听了,眨巴眨巴眼,犹犹豫豫的松开,但那只手还保持着伸在空中的姿态……
乱世之中,身世飘零、处境艰难的人有千千万。小乞丐的可怜境地激起了荣梓义的少年侠义心情是不难理解的,但倒底是什么打动了荣梓义,让他一意孤行的将他留在身边,照顾教育他如另一个亲弟,有时候就连荣梓义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这样一个弄不清出身,搞不懂家乡来历的孩子,荣斌夫妇原本是有些难以放心的。因为他本来应该已经达到了可以保存一部分记忆的年纪,可是他对自己的过去,无论采取任何方式,却什么也表达不出。他身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没有任何与过去能有一丝联系的印记,无论荣斌出于谨慎的目的想方设法的找人调查,都寻不到任何线索。这孩子就象是这座城市普通砂堆里的一粒砂,而荣梓义偏偏就选了这粒砂。
荣斌拗不过儿子。好在经过数个月的观察与相处,他也真心的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因为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往,所以他极有眼色,对周遭环境极为敏感,有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也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当他适应了荣家的生活以后,正如他的身体逐渐健康强壮起来,他的举止行为也不再畏畏缩缩,竟然有了富养小少爷的样子。
荣斌正式履行了收养手续,将他收为义子,并取名为忠。
长大了的荣梓忠身上,再难看到当年那个小乞丐的影子。现在的他,是一个聪明、自信、敏捷而又俊挺的青年。他依然很安静,安静得会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但当需要时,他又会发散出强大的气场。也许是一直跟在荣梓义身边的缘故,举手投足竟有几分他的味道,不过他的眉眼要更秀气些,骨骼也更纤细些。你很难相信他与当初那个卑微、胆小、遍体鳞伤的孩子竟然会是同一个人。只是在荣梓义面前,他偶尔犯错时,才会流露出那么点小时候恳求懊恼的神气,会让他想起他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今天梓忠本来是要陪他一起来的,可是被他拒绝了。荣梓义早上先是独自一人去花店买了束玫瑰。看花店老板给他打包装时暧昧的笑容,想是以为他是送给哪个女人的吧。荣梓义心中暗暗苦笑,现在世上除了他,恐怕未必有人还会记得红玫瑰是母亲最喜爱的花了吧。
荣梓义拿出手帕擦了擦墓碑。昨夜刚下了点雨,墓碑上本就没有任何污渍。而且显然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打扫过了,到处都很干净。
他知道是舅舅杨人杰一大早来过了。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以杨人杰与姐姐的感情,是一定会来祭奠的。碑前的几样祭品应该就是舅舅拿来的。他知道他想单独过来,很体贴的没有约他一同前往。
荣梓义双手将花束放在母亲碑前,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如果这时有人经过,就会看到:一个黑色大衣、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笔直的雕塑一般的站在白色墓碑前,微垂着头,似有满腹心事、千斤重担却只是默默无语。碧草、玫瑰、静园,只他一个孤标傲世,不与俗流,也注定要承受无人理解的孤独。
这里如此安宁,仿佛是一方与世隔绝的静土。荣梓义站了良久,无事可做,干脆捡了个干爽地方坐了下来。他看看手表,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他等的人应该到了。
果然,没多一会儿,一个身着长款西式大衣的瘦削身影在远处出现了。那人穿着高跟皮鞋,撑着一把洋伞,帽子上还垂下一截半透明的黑色面纱。
荣梓义站起身来,退后几步,隐在一旁,静候着那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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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手里也捧着一束花,是束价值不斐的香水百合。浅绿的叶子中,洁白的硕大花朵散发出馥郁的香气,远远的就能闻得到。她看到墓碑前的红玫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长出一口气,俯身将百合放在了玫瑰的旁边。她蹲在碑前,抚摸着玫瑰花丝绒般的花瓣,幽幽道:“别人送什么,你恐怕都不会在乎吧。”她自嘲的一笑:“重要的是阿义。只要是他拿来的,你都会喜欢的。荣太太,你那么聪明会算,你当初把阿义交给我的时候,想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要跟我反目成仇呢?”
说到这里,她的喉头不由得哽住了。她摇摇头,猛然站起身来,无奈蹲得久了,眼前一片发黑,身子不由晃了一晃。这时,有人伸手扶住了她,温声道:“太太,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