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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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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螭抱着薛蟠给薛王氏问安才完,没说上两句话就被薛王氏打发离开:“你爹爹找你呢。你们爷们家的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插不上话,待会儿过来便是。”

本想在薛王氏这儿多磨蹭一下的薛大少只能无奈离开,磨磨蹭蹭地跟在观雨身后,朝薛荣所在的书房走去。

当初薛螭从军是从家中逃出去的,虽然薛荣得知消息之后不但没派人途中拦他,反而是年年送了大量银钱到薛螭所在的军队。薛螭能在北疆战场上囫囵个儿的混上五年,里面也少不了薛荣银子的力气。

至于当初为什么好吃好穿无忧无虑的薛大少会逃家呢……

“舍得回来了?”薛荣正巧写完一张纸,见薛螭来了,顺势搁笔,抬头平淡地望着五年未见的儿子。

“不是你来信说不行了吗?我看老头子你不是还精神得很嘛!”薛螭别开头,不去看薛荣的眼睛,强自犟道。

“咳,”薛荣取出绢帕捂在嘴边,低低咳了声,冷笑道:“换个人当你老子,牛似的身子都能被你气死。”

薛荣瘦得皮包骨头,夜里恍一看,大意的人就能认成披上人皮的骷髅。他此刻穿得厚实,白狐裘的领子,搭在肩上的貂皮斗篷,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削。但他腰背挺得笔直!即便脸色青灰,任由什么名医神手来看都只能摆头,薛荣一身气势却没有丝毫疲弱。

他只坐在那里,便自然有一股蔑视众人的凌厉。

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但只要与之对视,便会从心底里泛起凉意和怯意,仿佛整个人都被看透了一样。

此刻薛荣一声冷笑,骇得旁边束手站立的风雨雷电四人浑身一紧,垂头噤声,连呼吸都尽力往最不动声色压抑。薛螭一路耽搁磨蹭,此刻已近辰正,虽然是入冬了,屋外却难得的是个明媚的好天气。照说屋里烧了炭火,比之屋外不知要暖和多少,可在观风观雨观雷观电四人看来,腊月最冷的时候只怕也比不上此刻。

薛螭却恍然未觉,径自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笑道:“谁让我爹是您呢不是?”

“龟儿子……”薛荣突然散了一身冷厉,抬眼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四人,“你们去门口等着。”

四人垂头应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书房中,只剩下薛荣和薛螭父子二人。

两个气质截然不同,但又诡异的让人看了不由想要出声“不愧是父子”的男人默契的沉默。片刻后,薛螭不自在的移开自己的视线,薛荣嘴角微微上拉,开口说道:“你是薛氏嫡长。”

“我知道。”薛螭垂眼,闷声应道。

“你有母亲胞弟。”薛荣继续道。

“嗯。”以薛螭为中心,缓缓弥漫出一股压抑而暴虐的气息。

“你是紫薇舍人之后。”薛荣对薛螭的气势丝毫不看在眼里,“珍珠入土金如雪的紫薇舍人之后。”

“……”这次,薛螭连声回应都没给。他沉默的坐在那里,目光直直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薛荣也沉默下来,看着低头不语的儿子不说话。浑浊的眼中飞闪过一抹疼惜,却如云烟般消散。此刻的他没有退路,亦不能退!

紫薇舍人一脉传下八房,他薛荣乃是嫡长一支,领内务府帑银,办为上头采买的事物,名曰皇商。听着是荣耀非常。可其中利害,只有他薛家人自己知晓。

薛螭虽然是逃家从军,能活蹦乱跳到现在也少不了他在中原用银子使力。但一个一无是处之人仅靠银子便能在北疆戎贼肆虐之地活过五年?一个于战场上活了五年的人能只是个小小的佰长?而一个老辣的佰长能这么轻易的就回得中原来?

薛荣心底冷笑连连。

不过是背上了一个薛家人的身份罢了!

若是薛家的嫡长死在北疆,膝下荒凉的薛荣去后,少不得薛家会乱一阵。上面倒是不在乎薛家乱不乱,即便薛家的主子见天儿的换人当也没关系,但不能耽搁了上面的事儿,更不能让上面感觉不安。因此,薛荣往北疆塞银子的举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花的是薛家的银子,利的是皇室,何乐不为?

但薛家已经有了银子,就不能再有其他。君王最是忌惮功高震主,不然又怎么会满朝文武怒目呢?文官倘若真的凭一支笔就能抹煞战场功绩,这王朝怕也是不稳当的。说白了也就是君王的制衡之术。所以薛螭无功,也不能有功。

至于回中原来,则更好说了。

薛荣身子眼见的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正好是把薛螭叫回来的时刻。从旁安插两个心腹,何愁不能控制一个武夫?何愁不能把薛家掌握在手里?

当今圣上已经年迈,也要为新皇铺铺路。

这一切薛荣都看得明白。但他不在乎。

你自打你的小算盘去,任你谋划多少,我只看着不动,你陷进挖得再好,我就在边儿上站着,就是不进去,又能奈我何!

这便是薛荣!

他薛荣的血脉,又会差到哪里去?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个纨绔,他这个当老子的心头还是有数的。

他能在十六七的年纪扛起薛家大梁,他的儿子自然也可以。薛荣望着薛螭,脸上不由浮现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眼神也是一片柔和。那是吾家有儿已长成的欣慰。

“你当初那事儿,我不拦你了。”薛荣放缓了语调,开口说道。

“哼……你倒是想拦,拦得住么……”薛螭下意识的反驳,待对上薛荣似笑非笑的眼睛,又讪讪的闭嘴了。要真拦不住,他也不会苦哈哈的往北疆跑。

“你只要不把男人往家里带就行了。”薛荣皱起眉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我薛家香火不断就行。”他父子二人都是犟脾气,能僵五年,就能僵一辈子。或许薛螭会碍着他的意思约束自己的举止,却也不会在香火这事儿上稍微心软。一辈子不娶这话,可不是薛螭十二岁时的戏言。只是在薛家有了薛蟠的情况下,这话明明白白的就是薛荣的示弱了。

薛螭在薛荣眼中几近完美,除了一点。

薛螭喜欢的是男人。

父亲的示弱薛螭看得明白,态度也软和了一点:“有蟠儿呢,你担的哪门子心……”

“我担心你把蟠儿带坏!”薛荣瞪了眼自家儿子。有学有样,照他薛家人的脾气,还真说不准以后是什么模样!想到自己的脾气,再想想自家大儿子的脾气,薛荣不由真的开始担心小儿子的境况起来。

薛螭看薛荣突然变得纠结的表情,猜到他在想什么。想了想自己,尴尬一笑。

他爹听说少年时是个混世魔王,接过薛家大梁之后才沉下去一点。不过却是从嚣张跋扈的混世魔王变成了阴沉莫测的恐怖人熊。他从军前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现在回来了,也算是花五年时间打磨出了一副好面具。一样的种,想来小薛蟠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薛大少越想越心虚,要是他真的把弟弟给带坏了……

薛荣看见儿子眼中的迟疑,又添一把火:“过了冬,薛家就要你来做主了。”

“——!”薛螭猛一抬头,睁大了眼睛盯着薛荣,用力抿了抿唇,声音干涩得很:“这种玩笑乱开不好笑。”

“我像是在和你开玩笑吗?”薛荣笑道,笑容拉到一半,他就不得不抬手捂嘴,沉闷的咳嗽声重锤一样击在薛螭心上。

“我要做些什么?”薛螭认真地看着薛荣。

回想起来,薛螭才猛然发现原来记忆中,爹爹薛荣的身子从来就没有好过的时候。而现在这副模样,和他离家的时候……差得也不远……

薛螭从未如此仔细的打量自家爹爹。

越看,他心中就越惊。

原来那个在他脑子里一直无所不能的跋扈的人,那个沉稳不可攀越如同山岳一样的人,竟一直都是这副瘦到不堪的模样!

看着儿子皱起的眉头,薛荣突然咧嘴一笑,莫名给人一种爽朗的感觉,“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以后这薛家是你的,轮不到我去操心咯!”

“老狐狸!”薛螭忿忿瞪了薛荣一眼,之前的沉重悲伤一扫而光。说了半天,他还是被绕进去了。从小到大,他和父亲的交锋,还从来都没赢过。或者可以说,从来都是凶残的一败涂地。他所有的动作都被老狐狸算到了!

这老狐狸一直这么副模样过了十几年,说不得还要这样过上几十年!

自尊受挫的薛大少越看自家父亲那张青灰的脸越憋闷,硬硬的抛下句“我还有事”,带着点狼狈往外走去。

“放心,在你接下这担子之前,我闭不上眼的。”他身后传来薛荣的声音。薛荣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薛螭步子在半空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驻身。他散去眼中沉重,依旧一个只知道玩乐的纨绔一般推门而出,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书房里的男人做出的承诺,还没有食言过。所以他信。

而薛家,只要那个随意把沾血的巾帕丢到火炉子里的骷髅似的男人一天没入土,一天就乱不起来!

薛螭离开的背影,挺得笔直,枪一样。

薛荣坐在书房里的身影,腰背笔挺,重剑无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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