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凤凰山庄
旭日初升,晨晖洒入凤凰山北簏,松林翠绿盎然,松针凝露欲滴,松内又有修竹奇秀成林,郁郁葱翠,与苍枝松叶相衬,愈发婆娑多姿。
万松翠竹掩映之中的凤凰山庄,依山势而建,碧墙碧瓦,与满山的苍碧浑成一体,秀丽雅致,悠深幽静。
凌晨卯时正,山庄内外仍是一片宁静,唯有林中鸟儿清脆鸣叫,鸟鸣山幽,愈发衬出整片山庄的宁静空远。
山庄后院内,一个青巾扎头、短衫青裤的小厮正沿着幽静的廊子向东院走去,步履极为轻快。
这小厮叫秦梦,今年刚满十五,家中兄弟太多养不活,他模样长得清秀,父母便琢磨着送去大户人家做个小厮,被顾瑞去乡下雇仆佣时看中,带回凤凰山庄。
秦梦从未见过凤凰山庄这么漂亮的大房子。
他在山庄将近两个月,除了厮使院子和护卫外,他只见过几位执事的和大丫鬟。山庄虽大,庄里的主人却不多,听说庄主在外云游未归,庄里只有两位叔老、两位娘子和大娘子的夫郎,还有一位远房的表少郎君。
他曾远远的见过两位叔老,看不清面容,只记得目光很明很亮。他那时正巧从很远的莲池边经过,两位叔老一眼扫过来,那目光锐亮得似乎能一眼看透你的心,让秦梦不由自主的敬慑威服。
凤凰山庄的厮使院子们衣着都很体面,吃得好、住得舒适、月例铜钱高、主人与执事们也和气,但需谨守山庄里的规矩,否则一经发现,立时打发出去。这些被挑选雇进来的人哪愿意出去,于是,大家谨守着规矩,无人敢在庄外闲谈庄子里的事,也无人敢碎嘴山庄主人家的事,甚至对自家家人也不敢言及半分。
曾经有个厮儿回家探望爹娘,不小心说了山庄里的一点杂事,回到庄子立刻被遣散打发出去,那厮儿哭着叫悔死抓着山庄大门不肯走,最终被护卫拉下山去。经此教训,山庄里的厮使院子们对诸如庄里的母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子之类的琐事,也均是守口如瓶,决不外谈。
凤凰山庄的大主管处事严厉,却公正无私,极得厮使院子们敬服。其他几位执事和云馨、云意、云香、云红几位大丫鬟姊姊都很斯文,说话走路也很轻巧,一见便是尊贵人家出来的,秦梦仰慕下也不由去模仿他们的举止行为。
他很聪明,一个月后便学得有模有样,被云贺二执事大力表赞。之后不多久,他便被大主管从外院的杂工里调出来,指派到后院,专门负责打扫庄主所居的东院:松涛听碧院。
他心想,庄主不知是甚么样的人?光听这名,松涛听碧,念起来就好听得紧,庄主定是个很优雅很优雅的人!
因为庄主云游在外,秦梦一般上午辰时打扫,但昨晚大主管交待有贵人歇在庄主楼内,吩咐他一早便去烧水伺候。于是秦梦卯时初便起来,穿衣洗漱,走出杂工院落,步履轻快地向后院走去。
他刚走到听碧院的院墙拱门前,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俏影,他不由欣喜轻叫,“云意姊姊!”
云意招手轻笑道:“小梦,快走!一会儿贵客该醒了!”
秦梦应了声,心下却微微诧异。
云意是二娘子身边的大丫鬟,几位执事见着她都是礼数周到,地位极高,今日却被派来服侍庄主院中的那位贵客,不知是甚么样的贵客?
秦梦好奇,但他谨守着庄里的规矩,不该打听的事绝不打听!
两人足下轻巧,入得院中。
山风微送,竹叶沙沙作响,松针遥摆呼应,空气清新,衬着满眼翠碧,让人心胸一畅。
这听碧院真是好地方!秦梦每次进院都忍不住赞叹,他习惯性地向那片碧竹林子望去,却陡然呆呆睁目,怔立不动。
云意催道:“小梦,快点!”
回头看见他呆像,顺着他目光看去,顿时也如被高手点住穴道般,痴痴立在青石小径上。
碧竹轻摇,竹梢之巅,玄黑纱袍的女子面日而坐,乌丝秀发随风轻拂。
晨晖映染玄衫,明明是玄黑的色泽,却似乎比雪白更耀眼,仿佛天地间的光华尽润,如雪清透,如玉清髓。风起间,衣袂飞扬,天地飘洒。
那玄袍飘逸的女子忽然侧首微微一笑,分明相距极远,秦梦和云意却恍觉那人就在眼前微笑,于是风柔了,风轻了,天空更蓝,竹子更翠,世间更美……
“那是仙人?”秦梦呆呆木木。
“是仙子!”云意喃喃道,她为何会觉得那仙子有些眼熟?
“小意。”忽然清悦的嗓音,忽然熟悉的称呼。
云意玲珑娇躯一震,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曾那么称呼过她,但那人已经……
她不由揉揉眼,再睁大眼眸。眼前玄衫飞扬,温和的微笑,清透似雪的颜容,清透如水的目光……
“驸、驸马?!”
云意痴了,尽管眼前所见是一位飘逸如仙的女子,但那气韵、那颜容……分明就是驸马!云意被她的神韵所染,莫名其妙地相信,眼前这位如仙般的女子,就是他们的驸马——卫希颜!
云意不由激动万分、云意忽然流出眼泪!
凤凰山庄的庄主、他们的驸马,终于回来了!
“驸马!”云意流着泪又痴痴笑着。
卫希颜微微一笑:“小意,去告诉顾瑞,就说我回来了!”
“是!驸马……不……庄主……”云意双手慌张抹泪,磕磕巴巴应道,提着裙角几乎是踉跄着飞奔出去。
昔日茂德帝姬身边的绿意大宫女一时激动之下,向来端谨的宫廷仪态竟在这一刻被破坏无余。
卫希颜摇头一笑,侧眸看向仍然呆痴望着她的清秀小厮,温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梦痴痴笑着,仙人朝我笑了!压根没听见卫希颜说什么。
秦梦正处于梦游的游离中,卫希颜和云意的对话他完全没听见,眼底心里全是仙人的光华神耀和仙姿飘逸,浑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卫希颜微微一笑,一缕指风轻弹。秦梦嘴唇上人中穴一痛,“啊呀”一声醒过神来,触着仙人微笑目光,顿时脸红脖子红,不由低下头去,双手紧张无措,不知搁前还是摆后。
卫希颜再次温和问道:“你叫什么?”
“仙、仙人……我、我……”秦梦呐呐着半天道不出一句完整话。他貌相清秀,却自小沉默寡言,此刻紧张下更是结巴,这也是顾瑞相中他的原因之一:话少,嘴紧。
卫希颜耐心等着他。
在那道清和目光下,秦梦忽然心跳安宁,他红着脸低头道:“仙人,我、我叫秦梦。”
卫希颜听他张口闭口叫仙人,不由笑道:“我不是仙人,我是庄主!”
“庄、庄主?”
秦梦目瞪口呆,原来仙人就是他们的庄主!
他们的庄主果然是这世上最最最优雅,不,是这世上最最最仙的人啊!
……
卫希颜回到竹楼,约摸已到辰时。
她刚近榻,名可秀便睁开了眸子。
卫希颜掀开锦帐,坐在榻沿,“昨晚睡得可好?”
名可秀微微闭眸,昨晚虽折腾得四更方睡,睡得却塌实,似乎再无悬心悬念的不安,一觉睡到天明。
身边就是那人的气息,纵使心底再刺再痛,但她就在身边,于是,可以不再悬心;于是,可以不再垂念,于是,可以不再不安。
她闭眸一阵,调匀心绪,复又睁眸,坐起身,卫希颜便将她的裙衫递过去。
名可秀淡然无声,自顾自穿衣,卫希颜静静凝视她。
两人相距虽近,却似乎有道看不清的浅沟横在两人之间,无法回复到往昔亲密圆融的相处。
为打破凝沉,卫希颜问道:“可秀,现下局势如何?”
名可秀神情顿时肃然,低叹一声道:“希颜,金军撤过了黄河。”
她说到金军撤退,容色却似更加凝重,仿佛刚刚说的不是一桩好消息。
卫希颜略一忖思,便把握到她话中含义,微微扬眉,“金军安然渡过了黄河?”
名可秀冷哼一声点头,“种相(种师道)曾向赵桓定计:趁金人半渡黄河时,率军对留在南岸的金军痛击,尽歼南岸待渡的这一半金军。此计本是良策,可叹赵桓耳根子软,竟然听信了李邦彦、李梲等一帮人的庸怯之言!”
名可秀一掌击在榻上,秀眉挺竖,“这帮庸碌之徒,竟然言道‘金人撤军已为幸事,朝廷若再出击恐遭金人兴兵报复,再起兵祸,国弱无力抵抗,陷君于危难中!’真真是匹夫庸懦短见!南岸金军若被全歼,金国兵力便遭大损,三五载内也不敢侵宋,朝廷若趁此加强武备,边事当大有可为!可叹赵桓犹疑无远见,种相的进策遂被弃置不用。”
她摇头叹道:“种相只得暗命种帅率西军三万,袭击南岸待渡金军。谁知种帅刚近黄河岸边,却被大队禁军阻住,为将者出示赵桓圣旨,不得阻挠金军过河。种帅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军携带大量战利品缓缓过河而去。如此良机,却只能坐看失去,岂不让人扼腕愤叹!”
她神情悲怒,卫希颜伸手过去,微微握住她。
名可秀回握住她,蹙眉道:“希颜,我担心完颜宗翰此番撤兵是徐图之计!——种相、种帅的西军俱在京师,金军攻城不得,粮草将尽,遂以退为进,勒索战果后暂退;待到今岁之冬,北方河域结冰,金军或将再度南下。”
卫希颜想起历史上的靖康之耻,不由赞同点头。
名可秀又道:“金军退后,北方传得沸扬,道‘金虏惧怕种相撤兵,赵官家昏庸,幸有种家将护卫京师,大宋方保平安!’——在这传言之下,种相的威望被推到极点!”
她低哼冷笑:“赵桓下旨大力褒赞种相,擢升检校太师,封靖北侯,仪同开府三司,却解除了种相的枢密副相与河北制置使之职,明为拔升,实则虢夺军权,将种相闲置在京!”
卫希颜微微扬眉,“功高遭主忌,由来如此!”
名可秀冷嗤几声,默然一阵后低叹苦笑:“希颜,如此皇帝,已无可为!”
卫希颜笑道:“皇帝若有为,江山也不至如此!”
她顿了顿又道:“要振国事,赵佶生的这帮儿子没哪个中用!雷动有这番作为,若不是想扶持一个赵家傀儡,便是想自个拿了这皇位去。”说起这等谋国篡位大事,她随口便淡淡道来,浑不当回事。
她本为后世人,自是看淡江山谁主的更替,但名可秀身为大宋臣民,却也是颜容淡淡,言语间颇有嘲讽:“依赵桓这性子,倒是雷动极好的傀儡人选!”
卫希颜微笑道:“雷动能扶持傀儡,你也可以!”
名可秀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希颜,你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呢!”
卫希颜轻然一笑:“可秀难道没有此意?”此前可秀密令杭州府请太上皇赵佶“巡幸”江南,便应存了心思。
名可秀白她一眼,低笑一声。两人于情虽然仍有沟痕相隔,于国事却是倾谈无隙。
名可秀的心思对卫希颜向来没有隐讳,低笑后又坦言道:“你尚在京城时,我犹抱着一线希望,可扶助赵桓作为!但自你黄河一战后,赵桓犹疑懦弱的本性表露无遗,非是振邦之君!我又曾命谢有摧一一查探观访赵佶的其余子嗣,可叹的是竟无一人决断明睿堪当为君!”
卫希颜悠悠道:“傀儡不需要决断明睿,听话便好!”
名可秀瞪她几眼,忽然低哧一笑:“若他日我真如此,一定有你怂恿的份!”
卫希颜捏住她手倾颜一笑。无论如何决断,我们均将同行到底。
两人默默相握相对,两颗心因同行相撞而心契。
过得一阵,名可秀又皱眉道:“种相威望能在短短时期便涨如江潮,想必是惊雷堂着人四处造言,推波助势而为。”
她冷哼道:“雷动这一招实是高明,兵不血刃就除去了种老元戎的阻碍。”眸子微眯,若有所思,“雷动下一步会如何?”
卫希颜想起靖康之变是徽钦二帝均被金人北掳,侧眸道:“可秀,朝中主和大臣中应有雷动的人,或许会窜掇赵桓请赵佶北归京城。”
名可秀眸底光芒一闪,“希颜,你说的极有可能。”她垂眉凝思对策。
两人说话间,楼梯上传来轻巧的足音,卫希颜笑道:“这事急不来,先起床洗漱了再说。”
……
秦梦端着铜盆轻声步上竹楼,刚到庄主的卧房门口,房门便自动启开,似是屋内人知道他已在外面。
秦梦却恪知守礼,站在门边并未马上进去,正要开口先请安询问,屋中传出那一道熟悉的清和嗓音:“小梦,进来罢。”
秦梦心里怦怦直跳,他不敢抬头,怕亵渎了仙人,低着头手端铜盆热水进入。
“仙、仙人……水、水来了!”他垂头恭谨道。
卫希颜和名可秀起身,转出屏风,走到卧房的外间,见那清秀小厮双手端着铜盆,垂眉敛目的一副端谨局促模样,不由轻然一笑。
秦梦听得那一笑,愈发心跳怦怦,只觉面红耳赤手颤,头颈垂得更低,几乎贴到胸膛。
“小梦,将盆放在架上便成。”卫希颜见他双手颤抖,几乎担心他端不住那铜盆。
“是!仙、仙人!”秦梦挪移着步子,小心将铜盆放到雕花木架上。
卫希颜听他又是张口闭口称仙人,微笑纠正道:“我不是仙人。”
秦梦红脸呐呐道:“是!仙人庄主。”
卫希颜摇头无语。
名可秀低哧一笑,白她一眼,“假仙!”
秦梦闻言,不由抬头,微带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虽然眼前这位碧衣女子生得极美,长得极好看,但这么胡说他的仙人庄主那也不行!
名可秀被他的动作逗得一笑,斜睨了眼清姿飘飘的某人,忽然伸手过去就在她腰间狠拧一记,容色却是嫣然一笑:“这么快就收了个可心的小厮!”
卫希颜被她指尖拈起层皮,再用力扭旋,肌肤不会青紫却霎时极痛,显然是某人抓着机会报“私仇”。
卫希颜扬眉低笑,由得她出气,伸手将名可秀拉到身前,接过秦梦绞好的热巾,为她净脸,笑意浅柔。
名可秀微微闭眸,静立不动,似是要从卫希颜的柔意中,去努力消融她心底的那道沟痕。
秦梦呆立在一旁,看着仙人庄主为那极美的碧衫女子净面洗漱,庄主眉眼间的神色极其柔和。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痴痴看着。虽然执事曾严厉教导不可对主人迎视无礼,但他此刻却舍不得,舍不得将目光移开风姿飘洒的仙人庄主。
他忽然羡慕起那碧衣女子,她是谁?仙人庄主对她真好!
“小梦,这位是庄主夫人!”卫希颜忽然瞟他一眼,轻然笑道。
“庄、庄主……夫、夫人?”夫人?难道是庄主是一品高官?仙子高官?秦梦张大嘴傻了。
“谁是你夫人?”名可秀忽然横瞪她一眼。
卫希颜清声笑道:“那我是你夫人。”
“死无赖!”名可秀低哼,唇角却微微一弯。
秦梦犹张大着嘴,小脑袋瓜子轰隆隆直响,突然的面容又沮丧无比,庄主已经有夫人了!呜呜!不对!庄主有夫人?庄主是仙子,仙子有夫人?
秦梦的脑袋瓜子正搅成一团浆糊,竹楼下突然响起一道娇声尖叫:“卫希颜,你这个混蛋,快滚出来受死!”
作者有话要说:夫人:分国夫人和郡夫人,为朝廷封一二品高官的命妇,民间不得随意称夫人。
所以这山庄小厮会有这般的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