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情浅情深
正是四月中,江南一派春色。
凤凰山庄内春花竞相绽放,石榴、杜鹃满树娇烂漫红,争粉斗艳,将翠碧幽静的山庄渲染出十分的春色喜意。
松涛听碧院内却一片翠雅,一院碧色,未有春花入室。
名可秀和卫希颜之间的情,亦如这翠叶青竹般,虽然根深情固,散发出的却仅有浅香清柔,两人间相处如清泉漫石,情流轻缓,不急不炽。
卫希颜从天涯阁回到凤凰山庄,已有十余日,两人白日间甚少见面,均是晚间方在一起。
名可秀自金军北退后,帮中诸事便繁碌起来。
这些日子她虽与卫希颜同宿,却是辰初便出庄,夜里亥时方回,有时忙得晚了,便就近歇在名花流总堂她专属的碧晴院里。
卫希颜这十余日也未得闲。
一边要陪着希汶和李师师闲话聊情,一边要应对云青诀的武道修真交流,还得时不时陪着唐十七悠坐山间的瀑潭边静垂钓鱼,一回到庄中更是被顾瑞缠住,请她接掌山庄事权。
当日她在黄河“遇难”后,唐十七在河中搜寻无果便连夜赶回京城。希汶闻得噩耗顿时哀绝昏迷,云青诀担心她为了王贵妃和柔福帝姬不肯离京,遂趁她昏迷,喂下唐门的假死秘药,又让名清方模仿希汶的笔迹伪造了遗书,然后叫入顾瑞,吩咐安排离京事宜。
出殡时,云青诀和雷动在杨楼街暗交一招,惊雷堂未再派人截杀。灵柩队伍行至黄河,按帝姬“遗嘱”在河中火化棺木,实则在路上停歇时,名清方已暗暗启开棺材底端的活板,将希汶悄悄移入密闭的马车,再将备好的大铁坨放入棺材,偷天换日。
帝姬棺木在黄河火化后,顾瑞遣散送灵的府丁府卫,仅留下兰熏殿的内侍宫女等亲信旧人。在出殡前,按帝姬“遗书”请求,赵桓已允准去掉茂德帝姬身边的内侍宫女的奴藉,许可自返家乡。因此,一行人纷纷除衣扮妆,绕道后行向江南。
云青诀携希汶等人到达杭州府城,与贺城、林望会合。再与名可秀计议后,秘密迁入凤凰山庄,几十口人全数易姓更名,过起幽静仙境的安适生活。
山庄仍以云瑞(顾瑞)为大主管。这位忠诚的内侍主管从掌管兰熏殿再到驸马府,管起庄事来轻车熟路,将山庄内外安排得井井有条,唐十七、云青诀省了心,索性当起万事不管的甩手庄翁。
卫希颜原想和唐十七、云青诀一般清闲,却被云瑞缠住不放。
这位大主管貌似木枘,实则精明,早认定卫希颜是众人终身追随的大主子,施展百般手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眼泪哭诉唠叨齐上,总之是百般纠缠、万般哀恳,不达目的不罢休。
卫希颜再是淡定洒脱,却也经不住他日日的怨念,只得接过山庄事权,她忽然觉出唐十七和云青诀两人是在躲懒,否则叔老健在,何得小辈“当庄“?——这两只老狐狸,明显是趁她养伤不在,将她缺席定位,他俩好落得自在快活。
卫希颜坐在书阁中摇头淡笑,她上辈子便不愿碰这些杂事,『血狼』的日常事务实际上是由秦瑟琳在打理,她更擅长的是接单谋战!
“庄主!”云瑞将一叠账簿放在书案上,恭声道,“庄中金银进出均记录详尽,供你审阅,最上面这本是总帐。我们自京城迁到杭州,府库金银尽数入得山庄,共计黄金十万两,白银八十万两,铜钱七千贯。”
卫希颜清眉微抬,“竟有这么多?”
云瑞回道:“庄主当年查抄梁师成府第所得黄金十万、白银五十万均未动用,公主大婚时的赏赐便有五十万缗,驸马府平时用度花销不大,是故留存尚丰。”
卫希颜笑道:“不是尚丰,是甚丰!”
她听名可秀提过,朝廷兵败赔偿金人犒赏军银,倾尽国库方得黄金二十万、白银四百万,她这凤凰山庄的财富便接近赔偿军费的三分之一,岂是不丰!
她唇角淡笑似讽,“朝廷非是不富,全富到贪官手里去了。”
当年蔡京、王黼等巨贪哪个府中没有银钱千万?她当年仅查抄蔡京、王黼、李彦、童贯四人府第,便得五千万缗,除去二十五万军队的前后军费开支和城防消耗,至少也应有二千万缗存余,何得军费赔偿如此捉襟见肘?怕是又被贪官污吏挪吞不少,国库才窘困至此!
卫希颜唇角淡淡笑意渐成淡淡讽笑,若是随意查抄几个主和大臣的家底,所得银钱怕也够了赔偿之数,这帮臣子却私心作崇,无人舍得献出资财,廷议竟然推出皇室宗戚的女子去抵债!
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即使尊贵如公主,亦不过是披着金装的高级货物!
卫希颜心中感叹,深深体会到名可秀的悲哀无奈。
身为江南第一势力的掌权者,她挥手间便可风云变色,但这般优秀,却也仅得她一人之优秀,无法改变这世间女子被操控如货殖的命运。
卫希颜不由暗生感慨,继续听着云瑞不急不徐地汇报。
“庄主,我们到杭州后,最大一笔花费是购置这座庄子。按两位叔老的意思,这庄子虽是请托名少主筹建,但建庄的花费却万不能由名家少主代出!所以遵两位叔老之意,以一万银两将山庄和松竹岭的地契从名少主手中购得。”
卫希颜不由轻声笑出,在唐十七、云青诀心中,名可秀是云家未来的媳妇,云家山庄怎能让媳妇掏钱去建?自然是花钱要买下来,方能住得安心!可秀定是料知他们这番心思,方微笑收下那万两白银。
云瑞的禀报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大小帐目一一道来,虽然皆是繁琐数字,卫希颜听得却是轻松,不由微笑暗赞。
讲了大半时辰云瑞将财事交待清楚,又说到山庄人事。
“庄主,京中原宅子过来的人共有十五,除云贺、云林外,全是兰熏殿旧人,忠诚可靠,不虞担心你和公主的身份泄露。”
卫希颜微笑点头,“贺城、林望易姓为云是为掩饰身份,以后有了孩子,可以随回原姓。”
“诺!”
云瑞又道:“大娘子身边两个贴身丫鬟寒香、青青,从京中随入,也冠云姓。”
“庄里的护卫、院子、婆子、女使和小厮均是我等亲选诚恳踏实之人雇用,入庄后由云贺、云林两位执事教导,谨守规矩,不会碎嘴闲言。”
卫希颜点头赞道:“你做得很好!”
“庄主,这是云瑞份内之事!”云瑞恭谦道,又细叙其他,末了想起一桩要紧事,询问道:“庄主,你院内的小厮秦梦,是否需做处置?”
卫希颜脑中浮现那小厮的清秀羞涩面容,她略作沉吟,片刻微笑道:“无妨!先留在院里,若有不妥,再做处置不迟。”
“是!”
两人又说了阵,卫希颜看看天色,夕阳渐沉,山中暮色已临。
可秀,今晚可回山庄?
***
天将薄暮,书阁中光色渐昏。
名雅轻巧步入,点燃烛台,阁内重放光亮。她看了一眼仍然行笔疾书的少主,轻声道:“少主,已过酉时,先用晚食吧?”
名可秀闻声抬起头,透过窗户看了眼外间天色,不由蹙眉喃语:“竟这么晚了!”
名雅叹气道:“少主哪回不是这样!一坐进书房,便忘了时辰。”她叹完又询问道,“少主,晚食是摆在外间,还是依你往常的习惯,端进阁子里?”
名可秀眸光仍然望着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就在阁里吧。”
“是!”名雅躬身退出。
俄顷,她提着一只精漆食盒进入,将一碗米饭和三碟素雅小菜一一摆在书阁的梨木圆桌上。她服侍名可秀五年,熟知她的生活习性,晚食多半只食一碗,喜素不喜荤。身为南方第一帮的少主,江南富可敌国的人物,这一餐晚食实是简单之极。
名可秀起身走到桌前,提箸食了几口,却似有些恹恹,提不起食欲。
今晚要不要回庄?名可秀有些迟疑。
她昨夜和前夜均未回去,虽是因荆湖南路的一堂五舵的首领回总堂向她述职,谈得晚了些,耽误了时辰,但也有她心情影响的因素。否则,以她的轻身功法,从总堂到凤凰山亦不过一、两刻钟,何得因晚不回?
她想起卫希颜,心头便郁郁不畅,手中漆箸便在那菜色上左挑右拈,就是不入碗中。一忽儿她突然又胸中气生,恨不得将那碟菜当成卫希颜,在她身上戳出几道窟窿!
前些日子,两人虽然夜夜同榻,相拥入眠,言笑含情,行止温柔,但那道沟痕却仍然横在她们之间,未得消除。
名可秀无法不在意,她心中那道心结仍然无法解开,并时不时冒出来涩痛一下。
她无法和卫希颜回到以前那种心灵相通、情意交融的境地,她对卫希颜刻骨的情恋深爱似被她沉压在水底深处,压抑着无法奔放,只有浅浅的清流在水面轻缓淌行。
名可秀暗叹一声,她心中郁结,自是没有食欲。
名雅侍立在旁,见她碗中的米饭几乎未曾消去,一双细眉不由紧蹙。少主难道又胃口不好?这十几日,她均是每顿未入几口,长久下去怎生得了?
名雅忧心道:“少主,菜色不合胃口么?——要不撤了?让厨子另做几道开胃的!”
“不用了!”名可秀放箸起身,“我不饿,撤了吧!”
名雅欲待劝说,却见少主容色似有不郁。她知名可秀脾气,不敢多言,应了一声,赶紧收拾撤下,带上房门。
名可秀走到窗前。回还是不回?
她纤指摩挲窗沿,心里犹豫着。
回,心结未解,见她徒生气郁!
不回,心里又生想念,恹恹难欢!
名可秀不由低叹。
她知道这般纠磨不明智!她既决意与卫希颜执手终生,便不应再纠扯于希颜和白轻衣之间!但知道是一回事,心绪却无法自主,她见到希颜,便会忍不住想到希颜对白轻衣的深爱无悔,便会忍不住要嫉妒。
尤其当她清楚白轻衣对卫希颜同样情意深刻,又是这般让人油生欣赏敬意的女子时,名可秀心底更是磨扯。
希颜,你对如此白轻衣,真能忘情?
忘不了!她忘不了!
希颜她,还深爱着白轻衣!
名可秀深深闭目。
她太了解卫希颜,在情之一事上,一旦放入,便是深沉隽刻,永无磨灭之时!她能放手白轻衣,正是因了爱之极致,方能放手成全!——希颜对那人的爱,已深刻到了成全,而非拥有!
名可秀苦苦地笑。
她知道的恁般清楚,却依然不会放手卫希颜,就是因了太了解这人——情深情真:她是真爱白轻衣,也是真爱她名可秀!
听起来似乎荒谬,这样深沉隽刻的人,怎会同时爱上两个人?但偏偏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她在两个相隔的意识中分别爱上了一个人!当这两个意识合为一体,原以为衷心挚爱一人的希颜,便在这股冲击下轰然崩溃,无法承受同时爱上两个人的真实,痛苦自弃下,方唯愿沉睡,方唯愿永不要醒来!
若没有她名可秀的存在,仅仅因了白轻衣抹去希颜感情之事,希颜不会这般绝望,绝望到唯有自毁才得解脱。
希颜……名可秀不由闭目吸了口气,想起这人宁愿死,她心口也一阵牵痛。
她知道,希颜是无辜,这不是她的错,但名可秀还是忍不住啊,忍不住要去嫉妒,忍不住要去恨要去想,去想希颜对那人是何等何等的深情……一想到这人的心底还有另一个刻骨挚爱,她就愤怒、就痛楚、就嫉恨——卫希颜,原本是她一人的卫希颜,却原来,还属于别人!
希颜……希颜……我该拿你怎生才好?名可秀无力倚在窗边。
放弃她?名可秀苦楚一笑,若真这般,她这一生可还得欢喜?放手,对她和卫希颜,不是成全,是折磨!除了让两人更痛苦外,可有半分好处?她纵然恨、纵然嫉、纵然痛,深心里却无比清晰:希颜爱她!
就是因了这份爱,让名可秀无法放手,也舍不得放手。
她心潮起伏,反反复复,心里很清楚自已要得是甚么,却因了那份痛而磨折难平。
良久、良久……
她忽然低低一笑。
她是在自寻烦恼!明知道希颜深爱她,明知道自已也深爱着那人放不了手,这般去想去恨去痛,不是自寻烦恼是甚么?
她一向明睿智慧,此刻却也如寻常的小女子般,为情为爱自怨自艾,哀哀自苦!这样子的她,可还是名可秀?
她倏地黛眉一扬,纤秀身子陡然挺直,双眸闪现出清冽光华。
希颜,无论是痛还是恨,这份挚爱在你我之间消不去,便如你所说,纠结或是磨扯,均是你我的人生!
如此,便让你我相恋相守来抚平这痛这恨。
希颜,你我是要同行一生一世!
名可秀扬眉望向天空,不觉间,夜色竟已完全笼罩天幕。
她忽然头一仰,今夜,回是不回?
她眸子微微眯细,黛眉斜挑,哼了一声。
希颜,我若不回,你是等我,还是——
她唇角慢慢挑起,心情似乎突然变好,回到书案后,沉下心重新埋入公事中。
紫毫轻扬,纸面沙沙声时响时停,屋角的铜漏细沙缓缓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书阁中似乎突然一道光亮,霎眼过后烛光似于又突然柔和起来。
“可秀!”
卫希颜的清姿身影出现在书阁内,眸光柔柔凝视着她。
名可秀心中暗喜,面色却不显露分毫,抬起头故作惊讶道:“希颜,你怎么来了?”
卫希颜换了袭新的玄色纱衫,依然风姿飘洒,走近她身侧,右手抚上她肩,笑道:“天已入夜,我有些担心。”
名可秀起身,唇角微挑,“我在总堂,又不会出事,你担心我做甚?”
卫希颜清眸凝视着她,渐渐地,眼眸流泄出丝丝蔓蔓的情意。
良久,她低低笑道:“我担心你不回去!可秀,你若不回,我便来找你!”
名可秀唇角弯起,算你识相,知道来找我!
见她眸子里透出脉脉情意,名可秀心底的喜欢便也一点一点溢发出来,挺秀绝美的容颜耀出光华。
“可秀!”卫希颜情丝突然涌出,双手忍不住抚上她腰,将她拉近,深深凝视。
渐渐地,她胸腔子里心跳愈快,不由眼眸微垂,鲜润双唇慢慢向前倾近。
名可秀胸口怦怦直跳,想挣开她,却突然间软得失了力气,双眸不由得紧闭,呼吸转促。
唇渐移渐近,烛花闪动愈急。
两人呼吸已相缠,热气扑入唇边,心口燥动,却在唇瓣与唇瓣吻合的刹那,卫希颜忽然顿住,然后飞快在名可秀粉嫩唇上啄了一下,低柔音色里带着微微懊恼,“铁子来了!我先闪避一下。”说完身形便消失不见。
名可秀闻言怔住,突然“噗哧”一笑,右手轻轻抚上红唇,唇上似还留着卫希颜唇瓣的淡香气息,她不由心生荡漾,双眸碧波缱绻。
过不多久,她耳中果然听到有人掠近书阁。
“少主!”铁衣十二卫之首的沉稳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进来!”
名可秀已回复到冷静容色,“铁大,什么事?”
铁子推门步入房内,躬身道:“少主,丁太守候在西阁。”
杭州州守丁擎升?
名可秀微微扬眉。这么晚了,突然来总堂求见,难道是出了甚么乱子?
【希颜!】她以意念轻唤。
【可秀!】
【丁起丁擎升求见,恐有要事,你随我一起?】
【好。】
作者有话要说:增加了一些关于名可秀的心理活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