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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江南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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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是原吴越国的国都,辖钱塘、仁和、余杭、盐官、富阳等县,州城之西为西湖,城南傍山,城东依临钱塘江,既有湖山秀色,也有钱塘江景,四方形胜,美不胜收。

道君的行宫便停跸在南城山麓的紫阳山庄。

此处原是杭州州守丁起的别院,依傍城内紫阳山,北望吴山,毗邻城外西湖,登峰便可一览湖光水色,更具清幽雅致,甚合赵佶心意。

丁起建庄时便有迎驾之意,庄子占地不小,沿山麓向北连绵约三十亩地,园林淡雅,亭榭廊槛,宛转其间。庄院最外重的青瓦厢房四连,入驻一千禁军,另外两千禁军扎营于庄外山麓,御旗招展,守卫严密。

正值夏时五月的梅子时节,天气潮热,紫阳山庄的拢春园里却一片肃寒。

户部尚书李若水眉骨棱起,喝声严厉直透出前厅:“高太尉,本使奉旨迎道君返京,太尉数度阻拦我等觐见,是何居心?”

这位性子执拗的奉迎使被高俅敷衍拖延七日,到杭城后至今未见得道君一面,牛犊子脾气终于发作。

坐在李若水下侧的雷暗风闻声抬头,立时一股森寒之气从禁军指挥使的鲜明铠甲中透出,形若实质,目光冷沉逼向对面。

高俅冷不丁打个寒战,心中生惧,抬眼透过花窗瞥见廊下挺立的护驾禁军,方微微定心,对李若水叹道:“两位钦使,非是本太尉有意阻拦,实是道君圣体不适,谕旨不见外臣,本太尉亦无法做主,还请两位使君耐心等候,待道君精神稍复,再宣召觐见!”

李若水闻言面容沉穆,拱手向南恭敬揖礼,“道君圣体违和,官家在京亦是圣心不安!臣等奉旨迎驾,自当代君行孝,近前侍奉!”朱服袍袖一挥,“我和雷将军便在此恭候道君宣见。”说完阖目闭眼,不再多说一句,眉间拗骨锋棱,大有不见道君便不回的架势。

高俅不由暗道不妙,他再是圆滑,遇到这种牛筋似的人物也大感棘手,更何况一旁还有个寒气渗人的捧日军都指挥使。

他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突然不悦放下,“茶凉了!”

侍立一旁的亲信主管高河赶紧道:“小的去换一盏!”双手拿起茶盏搁入盘中,躬身退出,行得几步后却折身进入前厅西侧的阁子里。

前任延福宫主管李彦正隐身于前厅的西侧阁,他顶着“六贼”钦犯罪名,已被赵桓赐死籍家,哪敢出见京城钦使,便隐于西阁伺机而动。

“大官,目下前厅——”高河低语禀奏,李彦灰眉下一双细目精光闪烁,思忖一阵唇边倏然掠过冷笑。

李若水,便由你见了道君又如何!

他主意一定,低声吩咐高河几句,高诃应诺步出。

李彦也随即起身走出西侧阁,疾步行向拢春园道君寝殿。

***

五月时节,杭州正是梅雨霏霏时节,天气十分的潮湿闷热。

五云山上却是山风开阔,吹散了梅子时节的潮热,让人分外清爽。

山顶有一凉亭,亭内石桌已移去,铺陈了一张凉竹榻席。卫希颜和名可秀仅着素棉薄袜,对坐席上。两人腿膝之间,摆放着一只沙盘。

名可秀跽坐席上,端庄挺秀,姿容优雅,右手正执一只碧色玉簪在沙盘上勾勒,绘出一道道相连的弧圈,间或左手轻扬,从玉制的棋瓮内拈出一枚黑或白的棋子,置入沙盘。

她语声清脆,素手指点沙盘,道:“希颜,大江之南,若不计巴蜀之地,共六府八十五州,其中紧要的不过十五之数!——若掌控了这十五,江南繁盛便入其手!”

她纤指一弹,最后一枚白棋稳稳落在“扬州”圈内的黑棋左旁。

沙盘上,十六枚黑白棋子错落排布,如星火之光,将阴雨晦暗的天色点点燃亮。

卫希颜眸光扫过,顿时心下惊赞不已。

江南关要之地的十五州,名花流从经济上已掌控十二州,更有江淮重镇江宁府(南京)、长江下游军事重地润州(镇江)、江南烟花地的扬州、以及被誉称东南第一州的杭州——四州州政尽握手中。

这般谋局,显非短期可成,应在十多年前,甚至更早时期便针对江南布下的一幅战略谋图,其智谋之深远,布局之恢宏,实是让人心惊叹服。

“希颜,可是觉得奇怪?”

卫希颜轻叹点头:“出自何人之手?”十多年前,可秀尚年少,这番布局当非她所为。

名可秀放下玉簪,眼眸光彩闪耀,似有钦佩,又有缅怀,“娘亲善谋,这番布局,原是出自她老人家十八年前所谋,分江南、江北两局棋!”

她轻叹:“可惜天不柞寿,若阿娘活到今日,与爹爹文武合璧,江北之势又岂得雷动所乱!”

卫希颜惊讶下清眉扬动,“可秀,难道你娘亲在十八年前,便有布谋天下之心?”

“希颜,娘亲并无谋天下之心。”名可秀摇头,“若要道清个中缘由,还需追溯到二十七八年前的那场武林浩劫。”

卫希颜隐有印象,抬眉道:“你是说当年的江湖大拼杀?似是为了凤凰神功?”

“正是!二十八年前,江湖中传言凤凰神功秘籍现身,为争夺秘籍,大江南北的武林群豪纷纷涌入,血光四起,少林、黄山、华山、青城、峨嵋、雪山、丐帮七大帮派和蜀西唐门、淮北林家、江南谢家、荆湖萧家等武林世家均卷入其中,深陷泥沼。最后传言秘籍落入雁荡派,各门各派数百高手奔赴雁荡山,在有心人挑动下,掀起一场混战,各门各派损伤惨重,江湖武林由此人才凋敝,元气大伤。”

卫希颜清悠眸光望向名可秀,笑道:“那年同游洞庭,我观你谈及此事时的神情,便曾推想那什么狗血神功秘籍,没准是某位野心家的阴谋,今时看来,果是如此。”

她回忆起那年和名可秀的初识,你来我往的寒暄试探,可曾料得他日竟会倾心相爱?人生际遇真正是奇妙难测!她回想着,清透如雪的颜容渐渐变得柔和,唇角笑意温存。

名可秀心思灵透,在她温柔目光凝视下,立时回想起当年洞庭荡波的情形,不由轻声一笑,柔意立生。

两人微笑凝视,眸子波光点点,亭外依然梅雨霏霏,却似阴气尽去,飘飞如雾。

一阵凉风入亭,名可秀回神一笑,接过她先前的话道:“希颜,你料得不错,二十八年前的那场江湖内斗确是人为阴谋,出自朝廷策划,意图削弱武林。自那后,大帮门派凋落闭关,江湖无序,群龙并起,数年间新立帮派上万,为争地盘,拼杀厮斗,全无道义,人命真正贱如草芥,恰似五代十国的混乱,被称为江湖的大黑暗时代。”

“爹爹和雷动便是在那时崛起,一南一北,峰起并立。”

名可秀道:“爹爹所谋,原在统一江湖,创下共遵共守之规则,结束江湖纷乱,谋立血腥中的正道!但侠以武犯禁,朝廷又岂能容得江湖声音一统?”

名可秀执起玉簪,素手轻抚,容色中微带哀艳,“娘亲常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前行一步,必得看远十步。若有朝一日名花流一统江湖,至盛时期便是衰败之时,娘亲智虑深远,遂谋划这番南北布局,原是为得与朝廷抗衡的退路!”

她语气一顿,渐转铿锵,“岂知时势莫测,昔日江湖布局,竟成天下之谋。”

她看了一眼卫希颜,又以玉簪轻点沙盘中的四枚白棋,微笑道:“娘亲当年所谋尽在商事,这四枚州政的棋子却是我在这五年间前后布下。”她垂眉沉笑。

卫希颜清悠眸光闪亮,这四枚白棋恰如四道活眼,将整条黑龙“做活”。

卫希颜不由微笑,可秀,你娘亲谋算一切在于全己;你的谋算却在破敌。

守,不如攻!

***

黄梅天里一日几番颠,尽管阴细小雨下了几场,天气仍然闷热。

碧晴院的书阁子里已置上了锡桶冰块,凉气从中丝丝透出。

莫秋情却仍觉全身燥热,平素不疾不缓的流畅语调似是受到梅雨影响,有些阴涩。

她垂手恭立,向书案后优容淡雅的少主禀报近期朝廷对三省官员的变更,一双墨璃色的眸子却不时飞向书阁东窗,平静的面容似曾受到过度惊吓,犹带几分凝滞。

东窗下,卫希颜一袭玄黑长袍,悠然斜躺长椅上,双脚伸长交叠,双手翻阅着赵佶的皇子名录,气度浑然天成,如松风流云般飘逸自在,不染尘埃。

纸片簌簌轻响,她忽然抬眸一笑,嗓音清柔中微带一抹笑意:“莫娘子,我脸上可有桃花?”

莫秋情偷看的目光被她逮个正着,脸颊上顿时晕出粉色,心口怦怦急跳,尴尬转首,瞥见名可秀唇边笑意,颊上更如火烧,赶紧垂眉垂眼,心中不由苦叹。

卫相尚活着,这是天大喜事!但为甚么,那位打败女真铁骑、扬威沙场的赫赫统帅竟突然间成了女子?转眼间,那位击败金国第一高手的大宋少相竟变成了女子?

莫秋情很想掩面遮眼,自欺欺人说是眼花一时迷幛!

但那人清姿如雪,仙家气度清咏隽心,又如何会是一时眼花?她的心忽然间惶惑了,也燥乱了!

少主,你与她之恋,若是宗主得知……她心中陡然一寒,不敢再想下去!

“阿莫!”名可秀纤指轻叩书案,将莫秋情自惊震惶乱中唤回神智,“希颜尚生之事,堂中唯你得知,切记不可泄,以防北边生出事端!”

莫秋情神色一肃,这北边自是指朝廷和惊雷堂,她恭谨应诺,“是!”

名可秀眸光一转,回到正题,“李邦彦被谏议大夫杨龟山(杨时)弹劾罢相,为战败顶罪不算冤,但擢入政事堂的耿南仲和唐恪,与李邦彦相较,不过五十与百步之比罢了。”

卫希颜点头笑道:“耿南仲曾为东宫太子詹事,我见过几面,风姿儒雅,论才未见出色,但东宫时多为太子出策维护,赵桓待他有几分亲厚,此番晋入宰执想来有着当年的情分在。唐恪此人,我倒是未闻。”

莫秋情不屑嗤道:“卫……云庄主不知,唐恪宣和元年出知杭州,来时气势汹汹,扬言要将杭州匪帮一网入擒,不到半年便坐不稳,匆匆调任越州,那狼狈相不提也罢!这等货色,居然还登堂入相,真是笑人大牙!”

卫希颜扬眉,唐恪竟与名花流还有这么一段过节,进入政事堂,会否对江南不利?

名可秀淡淡道:“唐恪若为雷动所属,便是无当年过节,亦与我等敌对;若非雷动之人,甫入政事堂,必先顾及如何稳固权位,尚无心思、亦无胆量,轻启江南事端。”

她微微抬眸,莫秋情会意离去。

“看了这半天,可有心得?”名可秀微笑侧首。

卫希颜轻弹手中纸片,赵佶生子的本事倒是厉害,三十二子去掉夭逝的,尚有二十四人。“兵乱之时,若立幼主,恐难号召南北。至少,”她沉吟道,“宜满十五岁。”

名可秀记忆惊人,不需看纸片便道:“十五以上的皇子有十二人。”

卫希颜一一列数,“老二赵柽,早殇;老三赵楷已成废柴;老四赵楫早逝;老五赵枢现在金国为质;之后是老六赵杞,老七赵栩,老八赵棫,老九赵构……”她语气忽然一顿,脑中闪过赵构凝望名可秀画像时的痴迷神情,双眉便一挑。

名可秀未察觉她神色,接口道:“景王赵杞右腿残疾,难为帝尊;济王赵栩为人暴虐,名声不佳,不可为帝。益王赵棫,无甚恶名,母亲刘贵妃已逝,出身尊贵,只是……”她忽然沉吟不语。

卫希颜翻出益王那张纸片,皱眉嗤笑道:“赵棫十五娶妻,年方二十一,便已有四子三女,这繁殖后代的本事倒是得了他老子赵佶的真传。”她搁下纸片,抬眸正色道,“生育过强,不宜入选。”

傀儡皇帝儿子太多,将来恐麻烦生事。若妄动杀戮了结,对可秀名声不利,倒不如初始便选子嗣单薄的皇子上位,之后再动手脚,废其生育能力……卫希颜眯眸一笑,想起宋太宗留下的“九代归政于太祖后嗣”的遗诏,眸色愈发幽深。

“赵棫若不成,若是赵构……”名可秀想起这人三番四次的纠缠,心底不悦,唇角挑起冷笑,似嘲似嗤。

从卫希颜的视角看去,却觉她眉飞扬动,风华蕴露,清悠眸子不由波漾微生。

名可秀看入眼中,唇角笑意盎然生姿。

***

六月后,天气便燥热起来,荷塘蛙叫声声,听了惹人心烦。

室内烛火如豆,身着夜行服的二人跪伏于青砖地面,面色惨白,惶然羞愧。

“下去罢!”雷暗风冷冷挥手。

“是!”两人如获大赦,躬身退下。

雷暗风目色阴寒幽沉,这是第几次失手了?——赵佶身边定有名花流高手护卫。

他和李若水到杭州宣旨已一月有半,仅见得赵佶四次,均是卧于御榻,神怠不济。以他眼力看出,这位道君的“圣体”已被女色淘空。为求谨慎,由随行的宫中御医把脉,确是肾亏虚耗之症。

御医私下道,道君恐时日无久。

李若水对皇室一向忠诚,立时上了密奏给赵桓,说道君圣体违合,回京路途遥远,恐难承受舟车之苦,请宽延数月,俟道君在杭州将养稍复,再奉迎回京。

雷暗风却另有打算,他原本就未冀盼赵佶回京。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但派出的人几度失手,少不得要他亲自出动了!

雷暗风摊开手掌,昏黄烛光下,掌心赤红如血。

淡淡的血腥味在暗室中弥漫,阴昏中,似有嗜血的猛兽在兴奋的低嘶嚎叫。

***

弦月乌云团遮,一道黑影如暗夜阴风,从驿馆飘出,浮向西南城隅的紫阳山。

突然一道笑声沉沉:“大半夜的,雷都指挥使欲何往?”

话声中,一位褐衣老者徐步踱出,腰带上左右斜插着两枝判官,在夜色中泛出寒森的金属光泽。

“花漆夫!”

雷暗风双目一缩,继而又森森一笑,双掌拍出如血,将昏黑的夜色浸染出一片朱红。

***

卫希颜一袭玄黑长袍与夜色浑然一体,袍角扬动间行如流水,悠悠然行走于紫阳山庄,如在自家后花园般悠适。

不知惊雷堂十大高手排名第三的雷暗风,对上名花流八大高手排名第二的花漆夫,胜负如何?

可秀说:雷暗风是引子,真正的杀招在暗处。

今夜倒是月不明,只是风么,不高也不急。

似乎,不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惊雷堂,真不会选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宋代知州、知府的行政设置和官品备注:

1、宋代地方行政分路、州、县三级,但路一级诸司并立、各有统属,虽然路转运使地位最高,但并不存在一个最高行政长官。就如虽然有河北省的行政区,但不设立省政府机构,而由中央直接管辖河北省各州机构,所以地方上最高的行政机构实际上是州。

2、与州同级的行政区域,还有府、军、监。府的地位略高于州,宋代在比较重要的州设府,军是军事重地,监设在有重要资源的地点。中央直接委派州、县的长官。一般来说,中央派往的地方官在京城都另有(寄禄)官名,到地方上称为“知某州军事”、“知某府事”或“知某县事”,如丁起,在中央的官职是天章阁待制,知杭州军事。

宋史言:“宋命朝臣出守各郡,号权知军州事,军谓兵,州即民政。其后,文武官参为知州军事,二品以上及带中书、枢密院、宣徽使职事,称判某府、州、军、监。诸府置知府事一人,州、军、监亦如之”。

3、宋代在重要的地区设府,府的地位高于一般的州,若以州为地市一级,府应该算副省级行政级别。府的最高长官知府,可能相当于副省级市的市长。知府低于北、西、南三京和东京开封府尹,但高于知州,一般由相当于正五品官以上的京官担任。超过二品的京官被下放到地方就不叫知府,叫做“判某某府”。

4、无论知府、知州判,理论上都算临时性的差遣,不是常设官职。担任知府、知州的官员,其具体行政级别,是由他们的寄禄官或散官阶反映,没有确定的品秩。比如,知州可以低为七品,也可以高为三品。如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苏东坡贬官后起复以正七品的朝奉郎知登州,而在哲宗元佑四年(1089),苏东坡是以正三品的龙图阁学士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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