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将计就计
七夕过后十日,天气依然闷热。
紫阳山庄内林萌遮日,将热气挡了大半。
卫希颜一袭凉缎丝袍,足踏轻履,悠然立于拢春园西侧荷塘之上的幽榭水阁,聆听三十丈外前殿正厅里的交谈。
殿内银盆盛冰,清凉沁寒。京中来了叩安使,奉赵桓旨意,恭请道君圣安。
叩安使两人,正使卫希颜颇熟,是入内省押班朱拱之——赵桓的亲信内侍,十岁便入宫净身,跟了赵桓,应该不是雷动的人。
副使是太常寺卿郑望之,卫希颜约略有印象,此人似乎任过同知枢密院事,朝议时多次和李梲一搭一唱,是主和派人物之一。此人未必是惊雷堂下属,但定然已被惊雷堂收买或被抓住把柄逼迫听命,明为叩安,实为探查赵佶体内的幽附子和桂枝之毒是否有发作。
他们两人应是在李若水、雷暗风离杭前,便从京师出发,方能赶在“奉迎使”刚走,“叩安使”后脚便到。赵桓对他老子赵佶,确是不放心的紧!
殿内,朱拱之的嗓音一如既往般清亮尖细,半年不见,似乎更多了几分拿捏作态的官腔:“高太尉,未知君圣体是否安泰?官家对道君甚为挂念,特嘱咱家和郑大卿务必要奉汤御前,侍候好尊上!”
他说话间,眼色隐带倨傲,作为赵桓身边的宠信,他对高俅这类“过气”臣子,自是不放在眼中。
高俅心下不悦,白胖脸庞却笑意融融,拱手道:“官家对道君孝心拳拳,道君若知定然欣慰。大官与郑大卿昨夜方至,一路舟车劳顿,不若歇息两日再觐见。”
郑望之拱手道:“我等奉旨叩安,岂敢懈怠,还请太尉通传。”语气甚和,语意却甚坚,不容高俅推辞。
高俅扫了眼陪坐一侧的丁起,这位杭州知州从迎入两位叩安使后,便一直品茗不语,面庞笑容眯眯,一团和气,似乎全然未见殿内交锋。
高俅暗道一声丁滑头,侧头吩咐身边内侍:“你去看看,道君是否犹在午憩?若道君已醒,便禀奏官家派了使臣,正恭候在此,叫请圣安。”
“诺!”一名内侍应道。
卫希颜听那内侍的声音,竟似有几分熟悉,神识跟踪他到得侧殿,听他向李彦密报,忽然省起这人便是李彦的心腹王承显——当年她初到延福宫,便是这任职御药局的王内侍引领她熟悉内宫,是个有眼色的伶俐人。
李彦嘱咐王承显两句,便亲自前往拢春园道君寝殿。
殿内,赵佶午憩已醒,康王赵构早候在榻前,叩首请安。
“爹爹这些时日气色好转,真是佛祖保佑!”赵构合掌虔诚道,“孩儿下月初一定要再去灵隐寺上香还愿。”言下之意,父亲身体转好,是他灵隐寺进香祈拜菩萨保佑而得。
卫希颜远远听得此语,顿时嗤笑两声,赵构这厮,倒会作戏。
赵佶近两日身子轻便,已能下榻行走,闻言颇是欣慰,“九哥孝心,予知得。”这半年他行驾驻跸杭州,身边唯得赵构一子,早晚均侍候膝前,父子感情倒是比以前亲厚不少。
这时李彦恭谨走入内殿,禀报官家派人前来叩望圣安。
赵佶哼了声,容色极是冷淡。
他对赵桓素来不喜,前番李若水、雷音奉旨请迎,高俅、李彦数度进言,明里暗里均有意指。赵佶做了几十年皇帝,对帝王心术知之甚熟,远在东京的皇帝儿子转的那点心思他岂会不知,心中早有着提防。现下来的这甚么叩安使,不过是观望他的病情,好回报京中的主子罢了,又哪会真心祈盼他“圣安”?
他冷冷一笑,挥了挥手,神情极是慵索,“宣!”
“诺!”李彦躬身退出,吩咐殿外候立的王承显前去通传。
卫希颜唇角挑笑,悠立于水榭。
好戏即将开锣!
足音轻细,朱拱之、郑望之一前一后,拜望叩安,赵构、高俅、丁起侍立在殿下。赵佶声音慵淡,问起官家起居,朱拱之均一一细答,末了道:“官家知道君向喜御膳糕点,特嘱小人带了两盒进献御前。”
……
过得一阵,殿内忽然惊呼声乍起:“道君!”
“来人!”高俅厉喝,殿外禁军侍卫涌入。
高俅怒指朱拱之和郑望之,“这两人意图谋害道君,将之拿下!”
“诺!”禁军扑上前将已惊惶失措、面无人色的朱、郑二人按住擒下。
谁能料到,太上皇仅食了两口官家尽孝的玉酥糕,便陡生□?
御榻上,赵佶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显是中毒迹象。
“爹爹!”赵构扑在榻前,俊脸煞白,手足冰冷,官家真的对爹爹下了毒手!
丁起疾声喝令王承显:“快!传陈御医!”
“诺!”王承显撒腿奔出。
水榭里,卫希颜唇角挑笑。这陈御医便是前次随便李若水、雷暗风从京里来的那御医——可秀早前嘱咐丁起向李若水请了此人留下侍奉赵佶,便是为了今日之用。
御医诊脉,必能验出中毒。
此计为将计就计!
赵桓遣使探望,按宫礼必定进呈人参等厚礼和御膳糕点等物,赵佶为体现父慈子孝,表示未对儿子生疑,定会当着京中来人品食一二。御膳糕点经臣子之手呈上,依制内侍需以银针验毒,但糕中之毒为唐十七研制,又岂是区区银针能验出?
若论唐门毒药之毒,自是以唐青衣的青色莲衣为最;但论唐门制毒之奇,却非唐十七莫属。唐青衣研毒,是求精深;唐十七研毒,却是博杂浩瀚,这自是缘于当年唐大娘子的乐趣所好,追求奇特的物事。卫希颜向唐十七求毒时,他得知是用于赵佶后,目光顿然幽森。卫希颜便知,赵佶没好果子吃了。
她昨夜潜入京使所宿的驿馆,在御制糕点内下毒。赵佶吃得两口便会发作,症状貌似幽附子与桂枝相混之毒,却更为阴损。唐十七将盛了毒液的瓷瓶递给她时,曾道不必再给赵佶服用清真丹,这毒服下后,便可解了清真丹的瘾毒。卫希颜观他笑意极其幽沉,好奇下多问了两句,顿时为唐十七的“损招”佩服。
有什么法子是对男人、尤其是对赵佶这般风流的男人折磨最甚?
赵佶从京城匆匆出逃时,忙乱中竟不忘带上最年轻貌美的妃嫔,清真丹是让人纵.欲亏身,此毒却是让人纵起欲.望,却又吃不了,抱着美女下面直不起;每五日又发作一次,让人头痛欲裂,恨不能撞墙死去!
此毒妙在毒性分为三重:第一重毒为发作之毒,以那陈御医的本事,应能解去。若解不了,铁子手中亦有解药,当可保下赵佶性命;只是那二重、三重之毒,却是唐十七专为折磨赵佶而制。
卫希颜唇边笑意冷寒,赵佶余生,必得生受这百般折磨,方可抵偿当年母亲所受之苦!
***
道君寝殿内一片人仰马翻。
陈御医赶至,心惊下开方诊治。半个时辰后,道君服药苏醒,众人方松了口气。
丁起回到衙中,便写了道奏章,快马递到京城。奏中用词颇为谨慎,细述当时殿中情形,却未涉及半分评断之语。
赵桓阅罢密折惊怒不已,急召耿南仲、唐恪、吴敏三位宰执密议,均道此事不宜张扬,遂命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为钦差正使,大理寺卿为副使,同赴杭州彻查此案。
七月二十八日,宇文虚中一行抵达杭城。
卫希颜闻知后笑道:“这位宇文大学士若细查,必会发现种种疑点。”这毒下得太直接,赵桓若真有心谋父,不会蠢得在自己进献的御点上动手脚。
“明眼人怀疑又如何?”名可秀淡淡笑道。
宫帏秘事多为无头公案,天下人不会关心细节真相,他们只会窃窃私议赵官家疑父、弑父!这便够了!
赵佶未必全信是赵桓下毒,但对赵桓的防备定会更甚。赵桓回过神来,便会怀疑是道君自演苦肉计诬陷亲子。所谓疑心生暗鬼,人若相疑,案子查得再清也解不去心结!
名可秀微笑着,下了断论,“此案未查,结局已定:必是拿人顶罪,不了了之。”
卫希颜正在摆弄她书案上的战船模型,闻言抬头清笑:“你会容它不了了之?”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名可秀执盏品茗,浅尝优雅,“流言自个长腿,关我何事!”
卫希颜失笑出声,这流言难道不是你让人放出的?!
***
八月初时,桂子飘香,满城馥郁。北方战报穿过桂香传入碧晴院,名可秀不由倚窗叹息,满目金黄,顿然失色。
宋军战败她不意外,让她痛心的是种师中战死。
新任两河宣抚使许翰虽是朝中主战派,却非知兵之人,当隶属枢密院的细作密报金国发生辽国降将叛乱,完颜宗翰已从太原急返云中时,顿时认为战机难得,急急催促种师中进兵。
种师中征战沙场多年,深知完颜宗翰狡诈,建议朝廷细作再探,谨慎用兵。许翰深信自己的判断,严厉指责种师中贻误战机。
名可秀唇角冷笑讽刺。太原为北方重镇,完颜宗翰又岂会轻易撤防,许翰竟会轻信细作之言不加分辨,实是愚不可及。
当卫希颜从城中酒肆到得碧晴院时,便看见她挺立在书阁窗边,神色戚痛。
静立于书房的莫秋情伸手指了指书案上的军报,她见到卫希颜进来,顿时放心,看了眼少主,悄然退出。
卫希颜拿起军报,一目十行翻阅,边看边摇头。
“希颜,酒肆建得如何了?”名可秀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身问道。
“慢工出细活,不着急。”卫希颜边看军报边道,“等十七叔的秋季新酒出来,约摸便可开张了。”
她曲指弹在军报上,“赵匡胤为防武将作乱,定下这武官必须听命于文官的‘祖宗之策’,显是防内乱重于防外族侵略。将来若亡于北方民族,便是这初始政略种下的祸端。”
文官遥居京城,千里之外指挥武将作战,让人不可思议,偏偏宋朝君臣视之为当然!前线作战,敌情千变万化,决胜全在于为将者瞬间把住战机,见机行事,又岂能遥控指挥?何况这个时代通讯条件不发达,没有电报电话,等着快马千里传令,战场早生变化。
种师中沙场老将,却不得不受制于许翰指挥,在枢府急行军命令下只得弃辎重于真定府,轻装行军,日行百里,同时约刘光世、张灏两军分道俱进,于太原附近会师。
完颜宗翰狡诈。大军主力在榆次阻击种师中部,却同时派出两股人马,打着的帅旗在刘、张两路宋军的前方大肆张扬。
南路军先锋将官焦安节胆怯,不作细察,便确报金军主帅宗翰已到,刘光世惊得胆战,果然如名可秀所料般逡巡不前。副将折可求数次请求率部前行,均被刘光世以军法压制。
西路军张灏却是热血冲动,探得金军人马只有五千,大喜下率军追击。金骑带着宋军在汾河之北绕圈子。张灏轻敌冒进,金军五千重骑兵突然发动猛烈冲锋,张灏前锋军猝不及防,在汾河平原上一冲即溃,败退后撤。
种师中七万大军在榆次与金军主力大战,宋军五战三胜,等候援军会合,共歼金军。刘、张两路六万军队却未按约定会合,种师中军粮不继,只得率部撤到杀熊岭。金军五万重兵围攻,宋军苦战数日,士气低落,数万兵士溃散。
吴阶等人率二千军士护种师中突围,却被他严词拒绝,拍刀长笑道:“大将殉国为本分,焉得苟且偷生而去!汝等正值铁血壮年,当为国保躯!速去!速去!吾为汝等断后!”
种师中亲率数百伤兵断后,战死时全身无完好之肉,却插刀于地,身躯傲然挺立。老将军的头顶上,“种”字帅旗迎风招展,护旗亲兵胸前被十余枝铁箭贯穿,却双目圆睁,紧握旗杆不倒。
围涌上去的金兵无不停脚顿步,狼牙棒默默顿地。
完颜宗翰派人将种师中棺木送到真定府,宋军见之无不痛哭。
……
书阁内,两人久久沉默不语。
名可秀目光哀伤,“种帅性子刚强,此番战败,应是对朝廷失望透心,宁可战死疆场,亦不愿蝼蚁偷生。”
她沉声道:“种太傅猝失胞弟,定是悲痛难禁……他身子向不大好,突遭这般打击……”她低叹,“想来靖岚已离了西北,前往京城服侍。”
卫希颜微微扬眉,她此前便揣测司靖岚与种师道的关系,当下以目色相询。
“希颜,靖岚本名种瑜,是种太傅的长孙。”
她容色沉肃,“当年,靖岚是西北青年将领的领军人物,战功赫赫。他幼时就心气高傲,历得战阵后愈发热血刚烈。童贯一党在军中贪佞横行,他明里暗里出手惩治,被童贯一党深恨,设陷构害,除了他军职。靖岚经此大劫,此后性子就渐渐变得轻佻不羁!”
名可秀虽未细叙,卫希颜也能想象到司靖岚性子大变的根源。他的劫遇折射了武将群体的悲哀,他无法改变大宋武将的命运,便唯得放逐自己!
“可秀,靖岚若是军中武将,又怎会成了武林四公子之一?”沙场战阵的马上功夫和武林高手那是两回事。
“靖岚其实是爹爹的亲传弟子。”名可秀叹道,“算起来,我应称他一声师兄!”
卫希颜不由怔住,片刻后笑道:“难怪他说与你青梅竹马。”
名可秀想起幼时往事,明眸流溢出一抹浅浅笑意,“靖岚学武天赋极高,但少时极骄傲,我看不惯他炫耀模样,便时常想些法子捉弄他。他武功进境虽比我快,斗智却是不及我,屡屡吃亏,却不知收敛,屡败屡战!”
卫希颜故作正色道:“屡败屡战,亦算勇将!”
名可秀笑着捶她一下,卫希颜将她拉入怀中,脸上神情却有些古怪,名可秀白她一眼,“想甚么呢?”
“我在想,这世间感情最为复杂!有人因青梅竹马而结情,有些人却因少时太过熟悉反而生不了情。同样的经历,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卫希颜一眨眼,“司靖岚和你青梅竹马,却未喜欢上你,八成是因为嫉妒你。”她嘻嘻笑道,“嫉妒你比他强!”
名可秀噗哧笑出声,知晓这人是在故意说笑打岔,舒解她沉郁心怀。
她抬眸盈盈一笑,转回正题:“希颜,宋军三路攻取太原失败后,金军下一步必是攻打真定府!”
卫希颜双眸清辉闪耀,种师中出征太原前,在真定留有三万宋军驻守,以韩世忠为主将,王渊为副,吴阶、蒋宣等人已率杀熊岭宋军残部回归真定。
如此,真定便有大宋未来两大名将共守!
韩世忠和吴阶联手会如何?——她十分期待!
“或许,”她微笑道,“真定一战,将会成就两颗将星!”
***
当卫希颜与名可秀于书阁中议战时,远在东京的赵桓心中又是郁愤又是彷徨。
他下旨斩了焦安节,下旨谪了许翰、刘光世和张灏,却已挽不回败局,顿时后悔先前罢了种师道。
赵桓欲再度起用这位名将。种师道却因种师中之死,悲伤吐血,卧榻不起,以年老病重告退。赵桓无奈,只得作罢,耿南仲建议起用李纲。
八月初一,赵桓诏起李纲为两河宣抚使,收复太原与河北三镇。
金军以八万重兵围攻真定,宋军共集结二十二万大军,准备出击。
李纲为主帅,大将解潜率五万宋军驻隆德府,大将刘颌部三万驻辽州,大将折可求统领十万宋军由汾河之北东进,大将张思政部四万驻文水之南。
大战一触即发!
***
河北之地战云笼罩,江南之地丹桂飘香。
八月十三,临近中秋时节,道君中毒的案子被宇文虚中匆匆了结。
郑望之、朱拱之合谋毒害道君,定罪当斩,案卷呈报京城。
赵桓手执朱笔,脑海中浮现出朱拱之十年来陪侍东宫的幕幕情景,始终对他不离不弃,忠心耿耿。他有些不忍,踌躇良久,朱笔终是重重划下:斩立决!
两犯遵道君钧意在杭州行刑,首级由钦使带回京中复命。
坊间流言悄然而起……似有若无,却一点一点辗转于酒肆茶坊之间,一点点疑窦,一点点流传,渐渐地生长发芽、由南及北。
一个月后,当“赵官家弑父”的流言终于传到京城时,谣言已经生根,纵使扑灭,也在人们心中留下了痕迹。
惊雷堂内,雷动却轩眉长笑。
人生若无对手,岂不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赵佶自称“予”:退位后便不再称“朕”,自称“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