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北方战平
北方局势风云变幻。
北朝军队确如名可秀和卫希颜所揣测般,在收复太原和真定后,并未立即攻打河北三镇之中山、河间二府,而是结兵围进,虚张声势,真正目标却是北上押行的金军。
两路金军先后从太原、真定出城后,仍分成东西路进军北返。
此前,金军左右都元帅(宗翰、宗望)和元帅监军(宗辅、希尹)均已奉诏急驰北归上京,东路军便由完颜宗弼统领,从定州向东北,意图由雄州返回幽州境内;西路军则以完颜活女为统帅,由忻州往定襄,经五台,渡过洿(wu)河后便进入金国的云州境内。
但两路金军分别出太原、真定城后,行不到五十里便都遇敌袭。
不知从哪冒出的一股宋军骑兵,约摸千余人,弓射疾狠、来去如风,一路上闪电突袭,金军打无可打,抓无可抓!宋骑却不分白昼黑夜,突袭而来、又飞奔而去,一路上扰得金军神经紧张,烦躁不堪,一股火憋在胸口却发不出去,怒郁之极。
东路军统帅完颜宗弼初时也恼怒不已,但很快回复冷静,驳回了几位千户长带兵出袭的要求。
上京形势变幻在即,完颜宗望走之前曾几次对宗弼耳提面命:甚么都可失,攻宋的战利品却绝容失!有宗望这番交待在前,完颜宗弼自是倍加谨慎,何况他当年在秦州马帮混过两年,一眼便认出那疾行如风的宋骑正是秦陇之地的西部马贼,论骑射之术不亚于他们女真骑兵,若论单兵的武技和灵活度反而更胜一筹。这些马贼便如平原荒漠上的黑色旋风,席卷而来,又奔袭而去,难以捕捉。若是和这些马贼较真,完颜宗弼有把握可以追歼,但誓必影响金军的行军速度,何况难保宋军没有大部队埋伏在前伺机而动。
他审慎分析这些利弊后,决意不管宋骑如何奔袭骚扰,只管加快向前行军。
北方的冬天凛冽刺骨,风刀子刮在脸上像生生切下一片肉,天寒地冻又逢大雪不断,宋人男女俘虏均叫苦不迭。
宫妃等身份尊贵的女俘尚有骡车可坐,却承不住一路颠簸,有的车蓬被呼啸北风刮破,风刀子立时飞入,冻死的不在少数。多数女俘被金兵按在马前奔行,裸.露的皮肤上净是被劲风割出的血痕,还得承受金兵在马背上的侵犯骚扰,心灵**皆受创伤,苦不堪言。
由于骡车有限,男子俘虏们多是徒步而行。寒累交困下,不时有人走着走着便倒地不起!有走得稍慢一点的,便是皮鞭喝斥,衣衫被鞭子划破露出皮肤冻僵更快!有走不动的就被金军直接扔在雪地里,冻饿而死。
在完颜宗弼不顾俘虏性命的急行军命令下,东路金军十月中旬时便近了保州,距离雄州仅数百里路程。
西路军统领完颜活女与宗弼同属女真青年将领中的佼佼者,骁勇善战且胆大心细,但这一年来完颜活女屡遭不顺——先是围兵真定却被吴阶、韩世忠所挫,太行山里又在韩吴的游击战术下损伤二千人马,向来崇慕的父亲完颜娄室又战死偃师,这更是对他的一道沉重打击!一连串的变故,让这位向来冷静的青年金将添了几分躁郁,自傲的信心也受到冲击,留下了阴影。
在这种心绪的影响下,完颜活女平添了几分暴躁,不仅对俘虏随意鞭打施虐,甚至对帐下将领军士等也是呼喝来去,稍不满意便是一鞭子抽去。在主帅的不正常情绪带动下,整个西路军弥漫着一股躁动氛围,凌虐俘虏的事件屡屡发生,加之强行军的艰辛和大雪天气的酷寒,每天都有几十个俘虏禁受不住死去。
在金军遭到宋军马贼骑兵的奔袭骚扰后,完颜活女在心情烦躁下用气益发暴怒难抑,动辄呼喝打骂。在主帅带头下,金军虐俘行为更盛,当西路军行进到五台县时,宋俘死亡人数已超过三千人。
两路金军的动向早被惊雷堂的斥候探得。雷动收集情报,综合权衡后决定将目标放在西路。
一方面,雷电率马贼骑军继续奔袭扰敌;另一方面,曲端派出一千轻骑扬举旗帜穿行在五台县南,完颜活女失去冷睿头脑,判断错误,以为宋军在五台县南设伏,遂放弃原定路线,冒险从北面的丘陵山峪地带穿进。
十月二十九日,宋军在距五台县西北百里外的宝石峪,伏击西路金军。
宗泽、折可适各率二万军队从南面攻入,并有雷霜、雷御率一千绿林重甲步军正面冲锋,曲端率部三万从山峪北端攻入,目标是金军的辎重车队。
昨日雪方停,雪水混着泥土脏泞不堪,马蹄奔行打滑,金军骑兵冲速难免受到一丝影响,但依然悍勇凶狠。宋军也是拼命冲前,后军驰有执法轻骑兵,临阵怯退者必斩!既然后退是死,还不如拼不了老命冲前,打得胜仗方有生机。
一场厮杀便在双方军士都悍不后退的奔吼中拉开了!
这一仗直杀得天昏暗、地颤抖,血水就如河水般在雪泥地里流淌,残肢断臂处处,尸体仆仆倒下不绝……杀到后来,山峪里的宋金军士几乎是踩在尸体上搏杀。
按金军骑兵作战惯例,若一攻不成,则飞退而去集结再攻,但宝石峪的地形虽不像山谷般狭窄,却也宽不过两百丈,不利于骑兵冲锋,若依往时,完颜活女早下令骑兵飞撤重整后再攻,但此刻他押着价值千万贯的金银绢帛,万不敢有失——
因此明知地形不利于骑兵作战,完颜活女却不得不死撑!
曲端率部攻入辎重车队,以伤亡一万宋军的代价消灭五千护车金军,喝令军士作样驱赶骡车南行。完颜活女见状顿时大急,掉转马头率五千骑兵奔出,杀袭向驱车的宋军。雷霜和雷御觑得时机,调出披覆重甲却行动快捷的绿林步军堵截。
混战中,霜、御二人凌空扑出,于数千军中联手击杀完颜活女。
主帅身死,金军士气立时大颓。宋军精神大振,奋勇扑杀。
山峪被一片血红笼罩。
是役,宋军以三万代价歼灭金军二万余,金骑余部三千扔下俘虏骡车向北驰离。
战报传出,北廷人心振奋!雷动在北方朝廷中的威望扶摇直上。
宝石峪一战,成为金军从宋境全面撤军的引线。
金军此战尽失战利品,总值千万贯,完颜宗翰在国内倍受攻击,勃极烈地位动摇,一向中立的完颜宗望却出语相护,使宗翰得以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但金军骑兵的惨重伤亡和战利品被夺,使宗翰威望受到打击,在国内再无力维持他的“亡宋论”,金国内“掠宋论”重占上风,甚至暂与宗翰站到一条阵线的宗望也不支持亡宋占领中原国土的做法。
在这种大风向下,金国认为再占据宋境州城弊大于利,为防止金军被宋军分进围攻逐步吃掉,金帝完颜晟诏命撤军。
其后,金军陆续从中山、河间、定州、保州、雄州等城池撤出,北返幽州。
名可秀曾从政治层面剖析此战,道:“雷动利用完颜杲死后金国不稳的局势和派系斗争,集中兵力赢取宝石峪一战,这是极高明的隔山打牛招式,攻击的就是以完颜宗翰为首的‘亡宋派’。”
卫希颜想了想,点头道:“雷动不打东路,专攻西路金军,除了地形和主帅等因素外,想必更重要的是从政治上考虑。正如你所说,是为了动摇西路金军统帅完颜宗翰的地位,从背后推动金国全面撤军!”
战争就是政治的延续!看来雷动深谙此道。
名可秀挑眉道:“雷动筹谋不仅如此!打击完颜宗翰,却又不动完颜宗望,目的是让完颜宗翰损而不倒,从而维持金国两权相争的局面。若雷动同时攻打东西两路金军,一是自身损耗过大,二是打击完颜宗望,将会导致完颜宗翰被宗干派系彻底打倒,致使金国政局向一方倾斜!”
卫希颜此前听她讲过金国的权争派系:金帝与长子宗磐为立皇派,宗干为太祖后裔派,宗翰倾向宗磐,宗望中立。宗翰的勃极烈之位仅在宗干之下,近年来随着宗翰军功愈盛,渐渐威胁到宗干地位,两人暗斗不止。皇太弟完颜杲在世时尚有收敛,完颜杲死后两人争斗立时端上台面。
宗磐若得宗翰之助,尚能与宗干一争;但宗翰若垮台,宗干气势立涨,通过控制勃极烈夺得皇嗣之位便非难事。
皇嗣之位一旦确定,金国政局便趋向稳定。完颜宗干为转移国内的矛盾,下一步必会力主攻宋——无论是金国的“亡宋派”也好,还是“掠宋派”也好,皆为野心勃勃之辈。
雷动从来不将希望寄托在金国当政者的“慈悲”上面,那是为奴者的想法!
在这一点上,雷动的作为无疑切合了名可秀的心意。无论她和雷动之间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但在对付图谋中原的虎狼外族上,两人立场高度一致!
***
最初,北廷集大军攻打太原、真定时,以兵部尚书周望为首的一些大臣便建议趁北廷军无法东顾时,朝廷应挥军北上攻下张邦昌伪楚朝廷占据的东京城。
此议被卫希颜以“兵改为重”驳回。
十一月初,宝石峪战报传出后,周望复向赵构奏议:趁北边新战未稳之际,朝廷应先发制人,收复东京旧都。
此奏议得到了一些朝臣的应和,诸如备赵构咨政的一些翰林直学士和翰林待制,纷纷上章附议。赵构颇有些动心,召入两府(政事堂、枢府)宰执征询意见,已升任尚书左仆射的丁起直接将问题推给了卫希颜,道是军机应决于枢相!
卫希颜对周望等人之议自是一语否定!
周望却不甘心,在垂拱殿朝议时公开提出此议。卫希颜站在殿前右首,神色淡然,由得周望、范宗尹、彭黎(宝文阁直学士)等人慷慨陈词。
“卫卿以为如何?”
赵构点名问策,卫希颜方淡淡道:“兵改尚未完成,士兵训练不足,攻城易、守城难!攻打东京不过虚耗将士鲜血罢了!此战无益!”
她心头冷哼,雷动是吃素的么?南廷拿下洛阳便罢了,若连东京也一并拿下,雷动非得全力夺回不可,否则在北廷的威信如何确立?
她和名可秀均一致认为:在金国和西夏未稳之时,中原的南北政权实不宜冒然开战,否则必是便宜了东北和西北的一虎一狼!
卫希颜简短一句话便否定了周望等人的提议,自是引起大不满,纷纷出列激昂指责。这些言辩却均被枢密院事李邴一一驳回,在四五个朝臣围攻下,从容不迫,侃侃而谈。
卫希颜袖手乐得清闲。她接掌枢府后,便对职属进行归类:分为可用和不可用,可用的重用,不可用的调出或安排冷僻岗位;清理人员她又言传身教进行“洗脑”,将枢密院打造成铁板一块,水泼不进——尤其李邴、张元幹、柳殊等人更成为她的得力干将。李邴之才便是拿来应对朝堂上的口水仗,这位崇宁五年的进士其口舌辞辩之锋堪称“南朝三最”之一。
自然,垂拱殿的朝议最终不了了之。
种瑜从颖昌府飞鸽入京,问:战?
卫希颜提笔回了四字:战略防御。
“战略防御么!”种瑜收到鸽讯后笑得玩味。
***
十一月,雷动初复北境后,正如名可秀预料般,并未立刻挥师南下,而是进行军队的调整。
卫希颜的军队改革对他颇有触动,雷动采用了其中一些做法,并将军队打乱重编,使雷系将领或亲雷派将领几占了军中统帅的一半。
北军这番动作自是瞒不过千机阁的青鸟。
枫阁内,名可秀接报后笑道:“腊月后北廷整军结束,必然挥军南下取东京!张邦昌这个年要过得不安心了!”
丁起笑说道:“听说他一度升了御座,但自从留守东京的金将银术可被小种相公射杀后,就又不敢端坐了,在御座旁摆了张檀椅入座。”
赵鼎重重哼了一声:“此贼枉负君臣之义,罪该万死!”
卫希颜走进书斋时听到这句,随口笑道:“张邦昌是该死,最该死的大罪是投降外国,罪属叛国!”
她这话内中自有意味,将张邦昌的罪由“叛君”归到“叛国”,意在提醒座中两人:国比君重!
丁起对此早有认知,闻言微一点头;赵鼎却是心中一震,面上若有所思。两人虽然早有猜测这位天佑国师和自家主君应是同盟,却是首次在枫阁正式见到卫希颜,遂同时起身行礼,“某等见过卫国师!”
论职官丁起为正一品的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比从一品的枢密使犹高出半品,但卫希颜的国师衔却是超然于王公百官之上,即便宰相也要向她行半礼。
卫希颜微笑颔首,又拱手向名可秀行了半礼。此举既是向丁、赵二人表明同遵名可秀为正主,同时又向二人表明自己非为名可秀下属。
丁起和赵鼎目光均微微闪动,心中所思的却各有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