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林田之议
建炎二年三月初十,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丁起向赵构递疏,道“中书事紧繁冗,难有精力兼顾吏部,请陛下另擢贤能用以主事”,恳辞吏部尚书之职。
赵构看后极是惊讶,丁起以宰相兼署吏部以来并无任何缺失,因何要自请去职?随即召入丁起欲行挽留。
丁起回道:“陛下,宰相对五品以上官员有‘堂除’(政事堂直接授官)之权,若再兼吏部尚书,必侵吏部五品之下的‘部注’(吏部授官)职权,事权集于一人,将无益于官员的诠选公正。初时建国,因百事待兴,臣方兼领吏部,但长此下去于章法无益,是以臣请辞,恳请陛下恩准。”
赵构心忖为人臣子者莫不想尽揽权力在手,丁擎升却秉持公心让权,实是难得!对他的倚重信任不由又增了两分。
年轻皇帝心头已准了丁起的请辞,口上却做足功夫,又温言挽留一番,丁起自是意坚不动摇。如是一阵后,赵构方面带遗憾,问询何人可继?
丁起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举荐李纲。
赵构翻阅后微微点头,却又问道:“初时,朕欲起复李伯纪,卿却予以阻谏,为何今日又举荐他?”
丁起拱手从容道:“李伯纪当年因用兵之失愧悔万分,陛下若诏用,他必是力辞不就;斯时正当陛下树立我朝威信,臣下召之不至或会有影响。是以,臣进言阻止!然,今时局势已不同于立国初……”
“陛下威德既固,朝廷政局亦稳,对吏治的整饬当可议入政纲,李伯纪德才兼备,又刚直公廉,此时起用正当时候啊!”
丁起和赵鼎曾上过数本力陈官场吏弊之害,赵构深以为然,此得闻得起复李纲是为吏治,心下一动禁不住微微点头。
“卿真是思虑周到啊!”他赞道。
丁起恭谦几句,又道:“陛下,吏部尚书的职事关乎紧要,尚书任命二府皆有进拟之责;陛下刚刚问及臣何人可任,臣举荐李纲,然未知国师是否亦有人选?”
按宋制,宰辅、三公三少、台谏、尚书等高官的任命,须由宰相、枢相进拟候选名单,供皇帝裁决。丁起在举荐李纲前自然已与卫希颜通过气,但他此时故作此言,是向赵构表明举荐李纲仅是他一人提议,未曾与卫国师有过私下商议。
毕竟皇帝的进拟令尚未下达,两府宰执若私议定下名单,就难免有勾联之嫌。丁起这话,正是澄清这个嫌疑。
赵构心头满意,面上却不作声色。
这位年轻的皇帝登基已近一年,从慷慨任侠的康王到言行皆有法度的天子之尊,其心态变化多矣。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赵构虽然尚无法完全做到帝王的深沉莫测,但早已不复当年为王时的爽性明朗,更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适时做出最合适的面部表情。
他固然信任丁起,但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希望宰执结党,尤其赵构在潜意识中对卫希颜更有着几分说不清的忌惮——
她在军中的威望太高!
固然因为她的女子之身,皇帝潜意识里的防备忌惮还没那么强烈,但若卫希颜与丁起结党,便必为赵构忌讳了。
因此政事堂宰相和枢密院元枢(枢密使别称)之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以及偶尔的政见争执,让赵构放下几分心思。
但这位半路上马的年轻皇帝并不知道,赵宋王朝有一条“祖宗之法”——“异论相搅”。即皇帝蓄意让政见相左、各不相容甚至怀有宿怨的大臣共处一朝,使之彼此攻讦牵制。
天禧年间,宋真宗先以王钦若为宰相,却又同时任命与王钦若政见不和的寇准为参加政事(副相),就是要宰执间“议论相搅,使其各不敢为非”;而在熙宁、元丰时期,宋神宗因变法不得不大量罢黜司马光等保守派官员,但即使如此,这位皇帝仍然会不时任用一些反对新法的官员,对王安石的变法派新党进行牵制。
即使是赵佶这般奢侈昏懦的亡国之君,对“议论相搅”之术也是得心应手地运用。一方面,他宠信重用蔡京;但另一方面,也将与蔡京素有罅隙的王黼、童贯等人任命为副相和枢密使,以此牵制蔡京总领三省的权势。
这,就是赵宋王朝制衡大臣的帝王权术运用。
如此“家法”自然不能宣诸于臣子,因此仅被秘密记载并收藏于帝天阁里。只有皇帝在临终时,方才将帝天阁交付给即将登位的储君。
当年,赵佶不喜太子赵桓,又忖摸着自家只是禅位,龙柞寿数仍在,因此并未将帝天阁的锁钥传给新帝;或许赵佶的潜意识里还想着哪天金兵退却了,太上皇再变回为上皇。
然而帝天阁在东京城破前已被卫希颜毁去;而赵佶被唐十七下药后,身子就不利索,赵构登基后这太上皇的清醒时日就无多,还未来及对新帝交待诸般事由,就昏睡过去不醒,因此,新帝赵构自然不知道那“议论相搅”的祖宗家法。
但是,赵构毕竟出生皇家,他生母韦贤妃当年也是赵佶宠妃之一,后宫争斗不亚于朝廷,作为皇子的赵构自幼耳濡目染,哪能如寻常百姓子弟不晓世事?更何况一旦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泼天而来的权势让他潜意识里自然生出帝王的疑心,既重用臣子,又不会完全信赖某个臣子,即使是对丁起亦如此。
但丁起不是纯臣,他早年受尽冷遇,后又家破人亡,幸名可秀施救主获重生,再攻官场时已将锋芒尽隐,为人圆滑世故,处事老练周到,对官场权谋了悉在心,又对高位者的心思揣摩精到。年轻的皇帝与这位精通时政的宰相相比,仍然嫩了些——
赵官家的那几分帝王心思,这位三十八岁便位极人臣的南廷宰相自是看得清清楚楚!
是以,丁起虽然对赵构这种未有寸功仅凭血统便得天下的“龙子凤孙”不以为然,但形诸于外的却是恭谨尊敬,绝无跋扈的权臣之态,这般低调遂得赵构放心和信重。
丁起却是在低调恭谨中一步步诱导赵构遵循“祖宗家法”——对限制皇权有利的祖宗家法。
譬如官员任免,按宋制,五品以下由吏部负责;五品以上为宰相之责;而重要高官和台谏的任免则由皇帝直接掌控,叫“特指除授”或“御批”。
丁起在名可秀授意下,从建国初就严格遵循此任免章法,由有司负责的绝不拿去“麻烦”赵官家,仅在事后上本备案。至于那些权属皇帝“御批”的官员,丁起也以恭谨的态度诱导赵构遵循御批的程序,即任命须由宰相进拟名单,免职的御批则须宰相副署方为合法度。
到卫希颜以国师入主枢府后,按制枢密使可参政,于是权属皇帝赵构任命的官员,则必出于丁、卫二人的进拟名单之中。
丁起此时提得这么一句,既是表明举荐李纲并未与卫国师私谋,又暗示进拟的章法必须遵循。赵构欣慰下只因前者而宽心,却未意识到丁起是在悍卫宰执大臣的权利。
约摸一炷香后,卫希颜听召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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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皇帝特旨除授李纲为吏部尚书,三月内赴任。
诏命一出,百官议论纷纷,私底下揣测多多。
那些平素与丁起有交情的官员,如六部的尚书、侍郎,这几日往丁相府上便走得勤了。
奈何丁相公谈诗论词就是不入正题,众文官从丁相处探不得消息只得作罢,却不敢向另一位知情者打听一二。
国师卫轲在朝中的形象素来是清姿高远又威势内蕴,两府六部的朝官敢与之直眼论事者不过寥寥数人,众文官又哪敢去找国师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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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希颜没心思去理会那些朝官的心思,她此时心神全放在自家妹妹和名清方的婚事上。
自燕青和李师师的婚礼后,唐十七和云青诀这两位叔辈对婚事筹备可谓驾轻就熟了,再加上师师、栖云二女从旁辅助,婚仪的一应大小、事无巨细,皆筹办得妥贴无失。
因名重生隐居天目山不问尘俗,名可秀又难得脱身细顾兄长的婚仪琐事,遂在正月后就修书一封传往天山,请长姐名浅裳来杭主持。
二月初,卫希颜尚在潭州时,叶向天和名浅棠夫妇就携子到了山庄。当她从江北巡军返回京城时,叶向天一家三口已在凤凰山庄住了将近一月。
初见那晚,却闹了点不愉快的小插曲。
卫希颜和名可秀回庄叶清鸿并未跟随,如往常般到后山练剑,恰遇正在松树岭静修的雪山神剑叶向天。
眼神相接的刹那,手中剑已铮鸣。
当山庄内众人正寒暄欢笑得热闹,后山却已是剑气纵横,枝倒叶倾……
一干人闻声赶至,卫希颜只望得一眼,便觉心疼。这败家的两只,砍的尽是合抱粗的古松,这得长多少年啊……
她想起去年兵改不久,钟离知县上奏当地武安军不遵法令,滥伐江岸林木扩建营地,担心影响淮水岸固防,请朝廷予以禁绝。
丁起将奏疏转给枢府,卫希颜暗道百密一疏,竟会忘了这茬。
宋代建房以木质结构为主,砖瓦房虽然有却极少,一是因没有水泥,砖与砖之间的粘结物一般使用生石灰拌糯米浆,相当于用粮食筑墙,造价太高,普通百姓根本用不起;其二,在富人士绅间,砖石主要用于死后的墓穴建构,用于建屋则认为不吉。因此除了城墙之类的军事防护建筑外,宋人极少用砖石来建屋。
卫希颜在兴建武学前就从将作监了解到,宋代已有大量的石灰窖(宋人叫灰石),但石灰广泛应用在布匹的漂白上,很少作为建筑材料使用,并且只有极少的工匠知道熟石灰调沙可以做黏合物。
卫希颜对此颇为惊讶。
前世时她曾去过古罗马的图拉真广场,广场上靠山兴建的那座半圆形的拱顶砖石高楼就是闻名的图拉真市场,据说被称为古代的摩天楼。秦瑟琳说在公元一世纪时古罗马人就已掌握了用熟石灰调和沙子的混凝土技术。
她又想起瑟琳曾道,中国秦代的工匠在修建长城时,其实就使用了混凝土技术。
“工匠将石灰调水成黏糊状,再混合两份粗砂、一份小石子倒入两层木板中间,用槌将混合物夯实,再浇水,两、三天后凝结坚固,然后拆去木板就成了坚实的城墙。这说明,中国人在公元前二百多年就掌握了混凝土技术,至少比罗马人早了两百年……”
这位为筹考古经费而投入佣兵行当的女考古学家耸了耸肩,不无遗憾道:“只可惜这种技术没有传承下去……中国人虽然将木质建筑艺术发挥到巅峰,但终究会被历史淘汰!”
有了秦瑟琳这段话,卫希颜在兴建武学时特意要求将作监以砖石构建各学舍,并在实践中反复试验熟石灰和沙的调配比例,然后记入将作监的《营造法式》册中,召有司刻印。
收到钟离知县的奏本后,卫希颜当即将淮南路武安军的都统制降了一阶作惩治,并着枢府下令,严禁各地国防军、武安军滥伐林木,尤其江河沿岸,片木不得伐。
同时,卫希颜又令各地驻军大营以砖石结构为主,少用木材。由于有淮南路都统制的“倒霉下场”在前,诸军长官均不敢违令,但鲜少有人能解得卫希颜谕令后的深意。
她暗叹口气,扫了眼颓倒一地的林木,忽然伸掌拍了两记,笑眯眯道:“高手呀高手,瞧瞧,多么壮观的场面!”
两大剑客同时挑眉,卫希颜这句话怎么听都似一句嘲讽。
名可秀眉头微一蹙后展开,对叶向天笑道:“参天巨木长成不易,希颜一时疼惜,姐夫莫怪。”
同掠而至的唐十七和云青诀闻声不由一笑,心道:不过几株林木而已,有何可惜!
“林木值几何,某当作价赔偿!”
卫希颜与名可秀对视一眼,均有些难以言喻的无奈感,她们所在意的又岂是这片林木的银钱价值!
叶向天望向叶清鸿,恒冷如冰山的面容隐现一抹欣赏,坦然道:“某败了!”白衣飘然而去。
叶清鸿凝眸望空,清冷容颜寂然无波,眸中却有光彩闪耀。
她的剑是杀手的剑,而叶向天的剑是剑客的剑!同样是剑,前者的剑是利器,而后者的剑是剑境。
叶向天败,是败于她的杀气,而不是败于她的剑。
她天资绝顶,竟能将剑道之利发挥到巅峰,然而剑道的极境绝不是利。
“清鸿,剑道的极境是自然,是天地万物融于一体的玄妙!”
她想起卫希颜说的这句话,眸中光彩更甚!
叶清鸿忽然一剑刺向卫希颜,剑光仍然孤清,却又似乎多了一分圆润。
卫希颜眼底掠过赞色,食中双指一并划过一道弧圈,一正一反两股力道将孤清剑光揉困在内。瞬息间叶清鸿变招数次,却始终脱不出那两道柔和却坚韧的正反力道。
“去!”卫希颜一收手,叶清鸿被震退两步,剑上的束缚立失。
卫希颜哼了声,睨她一眼,“毁坏林木,兼对师傅不尊,罚站两时辰!”
叶清鸿恍若未闻,观神色仍沉迷在方才那一剑中。
名可秀不由噗哧一笑,微微摇了摇头,希颜惩罚后的用意怕是要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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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食后,两人独处时,名可秀对卫希颜道:“吏部对州县官员的考课,本有植株数的要求,但真宗朝后,此条则渐成一道空令。为官者尚不知林木之重,遑论小民?”
她微微蹙眉,“正月前后,淮南、江南几州上奏,说北方流民南下,大肆毁林垦荒,或累石堑土变坡为田,林木渐稀、山石裸现,因从者数以万计,官府法难责众,禁之不绝。”
“这是一个矛盾!”
卫希颜道:“百姓要有田有粮吃饱肚子,又不能打土豪分田地,只得开垦新的土地,或开荒地、或毁林为田、或围湖造田,这样势必破坏水土,造成自然灾害的隐患,难得两全!”
所以,现代化进程从某个方面来讲,就是自然的毁坏进程!后世人花百倍代价去恢复,却收效甚微。
名可秀沉吟良久,道:“这个矛盾集中在土地上,不是粮食!”
她这话似乎矛盾,卫希颜却听明白了,让她惊讶的是名可秀的思维竟能想深到这一层去!
人口的增长必然会带来粮食需求的增长,解决粮食需求要么是扩大耕地;要么提高亩产量;其三是海外进口,撇开第一条,亩产量的提高要靠农田水利技术的进步,所以最便利的是海外进口粮食。
但问题是大宋朝的几千万户百分之八十是农民,不种田就没有收成,没收成又哪有钱去换粮食?
这不是商品经济社会,农民除了种田外还可到城里做工养家糊口!
名可秀笑道:“矿冶、造船、纺织、建构、砖瓷陶窖等百业皆需杂役技工之人,田地不是唯一的出路。”
“但百姓需要土地!”卫希颜虽然为妻子不柘于小农经济的见识而生敬意,但这是一个以土地为根的时代,无田则不稳,历代农民起义归根结底可不都是为了“田”和“赋”?
名可秀点头,“儒家以耕读为上品,百工历来被视为下作,要由耕入匠,确实难之又难,一个不慎,还会引出大乱子!”
她说到难处一双明睿的眸子却跃动着光芒,似乎并未因艰险而却步,反而更激起万丈雄心。
她提笔拟了几个词头,说:“田地是大事,但民间开田的行为必须以法令约束,须由地方官府堪察地利避开重点防护区,统一划出造田地域,再由流民开垦,按户分配;但田不能分多,堪堪养人即可。至于豪户开田必须严止,违者按开垦数双倍收田。”
“同时,匠户和商户的身份要提高,使其成为民之所趋。”
“我们上次在蠡山岛议的百科院已初有眉目。”卫希颜慢声细气道,“我想在春闱科考后就颁行诏令,由地方按条例选拔技艺拔尖之人到京考核,授为技士。另外,栖霞山的技学预计下月就可建成,夫子可以广向民间招募,以扩大影响。”
名可秀附掌道:“这一院一学若成,当如春雨润物细无声,时日久了,自可潜移默化地改易时俗。”
她提笔又写下“海税”,道:“海商凡向海外贩卖粮食和木材木器的,要收高税予以控扼,但从海外贩入粮食、木材的,抽解可降低。”
这就是以税收杠杆来调节商品的进出口了!卫希颜赞叹补充,“还有铁矿石、硫磺,这是造兵器、火炮的战略物资,可以降低关税甚至免税。”
名可秀听到这忽然噗哧一笑,原是保护林木护持水土谈起,从而关联到人口增多的开地抑制策略和提升匠户地位减少农户的谋策,再拓宽到用税控商,希颜冒出的这一句却是扯得更远了!
“呃,偏题了!”卫希颜笑道,“话说回来,房屋的建筑用材是木材消耗的大头,可以考虑先从官府粮仓、酒库等易燃品的仓储下手,只许建砖石房。一旦官府起了头,并且砖房构建的成本降低,民间、尤其商户肯定会跟风!”
“善!”名可秀笑赞,“待得时机成熟,此类建筑当可以防火护民为由,立出法令强制建砖房!”
两人越往后计议,思路越清晰。
卫希颜忽然“啊哟”一声拍额,“我忘了,清鸿还在松林站着!”
名可秀赶紧推她,嗔道:“你还不去把人家叫回来!”
卫希颜起身走出两步,却又折回身道:“两个时辰未到,我这会叫她回来岂不是出尔反尔?有损我为师尊严呐!”
名可秀唇角微挑,一副要笑不笑的神情,“为师尊严,希颜你有么?”
卫希颜顿然无语,忽然扑上去咬了她两口,又一扭身跳出门去。
名可秀摸了摸脸颊,又好气又好笑,终是禁不住“噗”声笑出,眸光温柔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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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月夜幽静无声,风中松香隐隐,似乎还有桃花的芬芳。
卫希颜悠悠前行的身子突然顿住。
月下,那抹淡青如烟的纤影孤清而幽寂,淡漠得似乎连溶溶夜色都无法融进,疏离阻隔于尘世之外。
她胸口忽然微微地牵痛。
卫希颜吸了口气,笑眯眯走上前去。
“徒儿呀,想为师了没?”
叶清鸿淡烟色眸子斜了她一眼,容色漠然不作声。
卫希颜笑嘻嘻又靠近两步,“徒儿呀!”
叶清鸿剑鞘向前一斜,止住卫希颜继续靠近,话意冷冷道:“我只是你徒弟,不是你徒儿!”
卫希颜不由咳笑两声。
她来到这时空已久,但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宋人,很多风俗习惯只能从生活中一点点感知,譬如在这师徒关系上,她就出了错。
宋代的师傅和学生的关系,既是师徒,也是兄弟的关系,所以叫“徒弟”——即亦徒亦弟。反而到了后世,因儒家强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才有了“师父”和“徒儿”的叫法。
因此,在宋人眼中,尤其江湖人心里,背师的罪名远没有背叛门派的罪过大。背师的程度上比兄弟断义重,但罪不致死,江湖通常做法是废去武功;然,背弃门派恰如背弃宗族,在宋代这样一个宗法社会里,那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当年叶清鸿誓杀林昆阗,也是因了林昆阗伤她父亲至深,以致叶临风病重而亡,她报的是“杀父”之仇,并非仅为背师之罪!
因此,宋代的士人更看重座师和门生的关系,座师“亦师亦父”,比父亲更尊崇——是以这种关系被皇帝所忌,方有了殿试,取进士为天子门生。
卫希颜自然不肯承认她没弄懂时代风俗,所以“徒儿”之称嘛是琅琅上口,将错就错死不改口。
若换了平时,叶清鸿多是冷眼一睨不作理会,但这一刻却忍不住动了气。
卫希颜叹气道:“不能叫徒儿,难道叫徒弟?但徒弟也不妥当呀,难道叫徒妹?”
叶清鸿一口气差点噎住,狠狠转过头望向松林深处。
卫希颜暗中笑极,转念一想糟糕,她惹恼了这丫头,这会儿怕是叫她回去也不应了。
如此,只有这样……
“清鸿啊,你可知道这林木的重要?”卫希颜开始大谈林木保护,洪灾如何如何形成,夹杂若干枯燥名词,嗡嗡嘤嘤在耳边叨叨不绝,直让人抓狂……
叶清鸿寂冷颜容终于禁不住钧裂。
她突然转身,抬步走开,头也不回。
清辉洒映下,那抹纤影依然孤清寂冷,但响脆的枝叶踩踏声却透露出那女子咬牙切齿的情绪,给那抹幽清平添了几分生动气息。
卫希颜不由微微一笑,月光映出她清美如画的眉眼,眼底的笑意柔暖如春风。
作者有话要说:
中国人在建筑上曾铸就了辉煌,可惜建筑被称为石的艺术,不是木的艺术啊……长城、赵州桥这样的艺术没有得到发挥【泪奔】